秋风辞

　　容柳颠儿颠儿地跑进容若怀里，奶声奶气，“坏蛋哥哥”。

　　“啧，”容若眼尾斜着看她，“没听清，再说一遍。”

　　“坏..”她眨着眼，只好又从新说，“好哥哥。”

　　容若伸出手，勉强在她满是发饰的发顶上寻一块儿空处摸一下，再满意地亲亲她的脸颊，“乖。”

　　容柳得了亲亲，脸脖子都红了，她双手抬起来捂住脸颊，道，“阿青已经是大孩子了！哥哥不能亲！”

　　闻言，容若弯眸笑了一声，似是想到了什么，又渐渐平了嘴角。

　　容柳又等了一会儿，见她哥不再亲她，有些失望地放下手，改而抱住容若的颈，安安静静地窝他怀里。

　　她跑过来其实没有什么事情，只是才从青宫搬出去不习惯，还要习惯性地要粘在她兄长旁边。

　　几岁的小孩有着用不完的精力和想不完的事儿，她心里清楚，父皇不亲近她，宫里头她只有哥哥。

　　故而，晨起洗漱刷牙时，要哥哥，夜里沉睡前，还是要哥哥。

　　容若抱容柳抱了一会儿，只觉得肩膀也疼腰也疼，就躺倒在廊上，顺手拾了把扇子遮住脸，“困了困了，红燕，孤今个就睡这儿了。”

　　红燕道，“吹风会得受凉。”

　　他摇头，“哪里那么弱，呆会儿你记得将阿青抱回去就成。”

　　说完，当真就闭上眼。

　　容柳没吭声，趴在他胸口看他长长黑黑的睫毛，莫名联想到死去的蝴蝶。

　　真奇怪，怎么突然就不开心了？想了会儿，没想明白，容柳故作老成地叹气，唉，算了，可能这就是少年人的烦恼吧。

　　一连几日，容柳都跑青宫里，等她睡着了，再被自个宫里的人抱回去。

　　她若途中醒过来，还是会闹着要容若要回青宫。

　　一来二去的，容若也睡不实，黑眼圈都挂上了。

　　可容若也没法子留她住，一是男女有别，兄妹感情再好也不能一直住一个院里，二是，容成真发了话。

　　容成真平日里不管不顾，突然开了尊口便是命令，为君为父，容若都不能违逆他。

　　散了学，容若笑着与几位侍读道别，才进了宫门，果然又瞧见屋里头粉粉嫩嫩的小丫头。

　　容柳穿着件繁琐精致的长裙，只露出双一翘一翘的小白脚丫，瞧见哥哥，鞋都不顾着穿就往外跑。

　　容若几步走过去，一把将小孩儿抱起来，亲昵地蹭蹭她的鼻尖，“阿青有没有想哥哥呀。”

　　容柳手指在衣裳上绞巴绞巴，乖乖地点头。

　　瞧这可怜巴巴的样子，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容若今日陪着周韫多练了会儿剑，误了时辰。

　　他把她抱到塌上，为她穿袜子，又仔细整理歪斜的裙子，等胸口的花样跟裙边的花样对齐了，才走远几步，认真看她，又夸，“啊呀，这样才好看呐，红燕快来瞧，这漂亮的姑娘是谁家小公主呀？”

　　一旁的红燕捧道，“这漂亮的，自然是殿下家的公主了，瞧这小裙子，公主穿得可美，天上的仙女也不差。”

　　容柳被夸得咯咯地不住笑，缺了牙的粉红牙床露出来。

　　而在她的笑声中，容若目光慢慢落到她身上的裙子，嘴角渐渐拉平。

　　“她这衣裳..哪儿来的？”容若突然问。

　　“衣裳？”红燕愣了一下，不知道里边有什么渊源，“这应当也是尚衣坊为小公主备下的吧？

　　见容若眉头皱起来，只以为他是嫌弃花纹颜色不够新颖，便解释道，“这款式花样虽不是最新的，但胜在做工精细，镶了许多金玉，料子也极好的。”

　　正还要说什么，便被容若打断，他看向容柳旁边侍奉着的年轻宫娥，“你说，这衣裳哪儿来的？”

　　容柳摸着衣裳，抢答道，“阿娘，阿娘给阿青的衣衫。”

　　那宫娥跪下磕头，有些怕，憋了好一会儿才小声道，“这、这确是先胡皇后娘娘为公主备下的衣裳。”

　　估摸是先皇后知道自己是怀了女儿，提前准备好的。

　　可惜娘娘大概不知道自己会早早去了，备下最大件的衣裳也至多能穿到五六岁。而且因为公主身形小长得慢，娘娘为她留下的衣裳，也是今日才上的身。

　　众人心头微酸，但自容柳口中吐出“阿娘”二字，就不再吭声了，自先胡皇后仙去，她便成了是宫里不可提之人。

　　容若也说不话来，他看着那件眼熟的衣裳，这是为容柳备下的吗？

　　不，这不是容柳的衣裳，是他的。

　　后宫原先有这么一位皇后，她爱美，只会想今日吃什么穿什么如何过，而不想会明天，故而也并不如她们所想的会有多少先谋，能为未出世的孩子提前准备衣裳。

　　她总要穿最新款的衣裳，戴最新式样的簪子绒花，每每外边风靡起什么新颖的妆容裙衫，总要一一置办起来。

　　皇后她爱闹，嫌弃男孩的衣裳款式少而无趣，于是自己打扮还不够，总要给她的小儿子也扮上。

　　容若年龄很小很小时，粉雕玉琢，面孔生得雌雄莫辨，她觉得有趣，便总要好孩儿好孩儿地唤上好多句，哄他陪着一起胡闹。

　　玩上了瘾，教容若白日里是小皇子，夜里头就成个像模像样的小公主，好在宫人们都挥退下去，这奇奇怪怪的恶趣味只他和爹娘三人知道。

　　静默许久，容若干涩地开口，问:“是...是玉游池屋子里找来的吗？”

　　宫娥点着头应了。

　　又是一片静默，静默之中，容柳身边那个擅言词的宫娥行来，笑着道，“殿下竟是知道这衣裳的出处么，嬷嬷当时发现得巧，后边收拾出来都唬一跳，里边好多箱，当时还问青宫借了好几个公公搬呢。”

　　是啊，那些只穿了一两次便铁定压箱底的裙子，她大手大脚地要，容成真便当真为她攒了许多。

　　容若渐渐红了眼，走上前去，伸手就要抓容柳的衣襟，“脱下来。”

　　“殿下？”红燕一愣，见他气势汹汹，下意识地拦上去。

　　容若心神不宁，被她脚步绊住，一个踉跄就摔在地上，滑落的手顺势握住容柳的衣摆。

　　“你脱下来。”

　　他摔得好大一响，还不管不顾地拽着容柳，“这是我的衣裳，脱下来还给我。”

　　“还给我，全还给我...”

　　容柳也不知道听没听懂他在说什么，抬头便见到一贯宠溺她的哥哥突然变得陌生的面孔。

　　他咬牙切齿，活像瞧见天底下最憎恶的人。

　　...活像希望她从来不存在过。

　　容柳呆了呆，委屈又害怕，哭都不敢哭，只一边往后缩脚，一边口齿不清地唤他，“哥、哥哥...”

　　旁边伺候着的宫人也吓了一跳，连滚带爬地扑上来，跪着拉他，“殿下，殿下快松手——”

　　“还给我！这是阿娘给我买的衣裳！”

　　容若手指抓得死紧，骨节透出青白，他是哪里都疼，哪里也都不疼，眼前只见那一片花里胡哨的裙摆，收藏得用心，还崭新地如初见时一般。

　　他眼前又是一片火，那么红，那么烫。

　　直到容成真闻讯赶来，容若也没松手，嘴里还在喃喃道，“把阿娘的衣裳还给我，还给我...”

　　他终于明白死亡意味着什么，也明白那一场火究竟是烧掉了什么。

　　“阿若，”温柔的女声轻轻问他，“...阿娘再给你生个小妹妹好不好？”

　　有谁在笑，谁清脆地应道，“当然好了！娘快些生出来，阿若会好好待妹妹的！”

　　他后悔了。

　　他不想要小妹妹了，他想要阿娘。

　　只能有一个的话，能不能要阿娘呢？阿若后悔了，不想要小妹妹了。

　　能不能还给我，把阿娘给我买的衣裳，还有我的阿娘，都还给我。

　　不知为何，容若总觉得一切还能再来，却突然明了生死之事，对于任何人而言都是无能为力的。

　　花今年死了，明年还会开，这只猫死了，也能寻来第二只。

　　可他的阿娘死了，再过多少年，都没有第二个。

　　容若怔怔地落下泪。

　　他今年十四，明年十五，后年十六，往后余生中，或三十中止，或八十长存，都再没有阿娘。

　　再没有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