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娇雀

　　那日之后，我恹恹躺了两日。

　　及至第二日午后申时三刻，想起次日便是三朝回门之日，才恍觉自己还需添些衣裳首饰，以充当门面。
　　思来想去，最终选定了松月阁。

　　因为那儿不仅是长安街最大的成衣铺，各式各样的女子玉簪银饰也是一应俱全。

　　今日风和日丽秋高气爽，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简单梳洗一番后，我领着青儿直奔松月阁。

　　一国之主庆帝爱民如子，宵衣旰食励精图治，椋国上下欣欣向荣河清海晏。

　　一国都城长安更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

　　松月阁所在的东街一如既往车马粼粼人声鼎沸。

　　马车碾过青石板轱辘作响，我闭目凝神，听着车窗外来来回回的喧嚷，心情说不出的畅快。

　　侯府与坊市相去不远，约莫一炷香功夫，驾车的扈从出声提醒，松月阁已到。

　　我起身挑开车帘，走出马车，踏着脚蹬下车。

　　稍稍抬眸，松月阁典雅气派的牌匾赫然在目。

　　谁能想到，往日途径此处只敢眼巴巴望着的我，有朝一日也能成为它众多顾客的一员。

　　只是，不知怎的，我的心情说不上起伏。

　　“哟，好巧。姐姐今日怎的也得空出府了？”

　　依旧是酥柔如风媲美天籁的嗓音。

　　我转过身，浓烈的色彩闯进眼帘。

　　少女高挽灵蛇髻，簪星曳月，古纹双碟云形千水裙逶迤拖地，隽雅流动。一张艳若芙蓉的脸明媚鲜妍，雪肤高鼻，皓齿蛾眉，檀唇点朱，宛如仙露明珠。

　　大可不必这般巧，我暗暗想。

　　纵使心中不忿，身体却是正直，后退微侧给林依妙让了道。

　　我看着她施施然走在前头，裙摆层叠双碟翩跹，衣香鬓影摇曳生姿，眼里说不出的羡慕。

　　出身钟鸣鼎食之家，娇生惯养吃喝不愁，礼仪规矩皆有人调.教，自然出落的大方矜贵，风度端庄。

　　我和林依妙一前一后进铺子，气氛毫不意外变得微妙。

　　周围众人，或窃窃私语，或好奇打量，或玩味看戏。

　　我极力隐忍，权当看不见。

　　一个世子白月光，一个攀权附势齐家女，我大抵知道坊间流言会如何捕风捉影。

　　松月阁“东街第一铺”的名头名副其实，珠翠罗绮金簪碧玉环绕，灿衣华服琳琅满目。

　　我抚摸着头面首饰的纹样和锦衣绣袄的布料，爱不释手，胸中赞叹连连。

　　一应物品做工精巧美不胜收，我每一步都走的缓慢。

　　看了一圈，我相中了一件银丝锦绣裙，衣裙上绣着精致的玉蝶恋花图案，繁花似锦，雨蝶翩跹。

　　细细抚摸衣裙上的图案，触感柔软，我心满意足。

　　忽的，绣裙衣摆一沉，浅淡香甜的荔枝香扑面而来，那张精致妍丽的脸凑上来，深色的瞳仁里看不出情绪。

　　“姐姐好眼光，只是这衣裳若是穿在姐姐身上怕是不合适吧？”

　　温言软语，软玉温香，愈发衬得林依妙知性风雅。

　　可她嘴角的戏谑，我想忽略也忽略不掉。

　　蝶恋花，寓意情意缠绵，可我如今不过是那根打鸳鸯的棒子，趋炎攀附的臭虫，与周尘有何情意可言？

　　不仅不合适，简直荒唐可笑。

　　目光相接之间，我毫不犹豫低下头，不知不觉，额头渗出细汗。

　　我并未答话，也委实不敢搭腔，心知多说一句都是错。

　　或许是听到了谈话声，又或许我与林依妙一行一止格外引人注目，周围看热闹的人纷纷投来探询的目光。

　　或善意，或好奇，或幸灾乐祸。

　　我只觉心里堵得慌，偏偏奈何不得。

　　“姐姐，妙儿先瞧见这衣裳的，喜欢得紧，您高抬贵手，便让与妙儿吧。”

　　一言激起千层浪，周围喧嚣纷乱，我只觉自己周身冰冷血液凝固，动弹不得。

　　没有人替我说话，只有青儿，大抵是看不下去，不顾身份帮我理论。

　　可一口难敌四嘴，终究是无济于事。

　　此刻的我无异于跳梁小丑，而林依妙仅是好整以暇地站在那里，便有人替她打抱不平拨尘开道。

　　言辞如刀，直直向我劈来。

　　我真正见识到何为人言可畏，扯了扯嘴角，终究是什么都没有说。

　　我心知肚明，能堵住他们悠悠众口，令轻视与慢待休止的，只有拳头和权势罢了。

　　如今我已改头换面成了齐府独女，不再是一介江湖路歧苏琇，拳脚相向只会贻笑大方。

　　林依妙乃世子心肝甜蜜饯，周尘自是会处处维护。

　　而侯府权势遮天蔽日，就连齐府，也不过是被其覆住的众多翳影中的小小一片，焉能以卵击石？

　　我如今，与那阶下囚无异，不过是寄人篱下的笼中雀罢了。天大的委屈，也只得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吞。

　　风和日丽的天，我却如同失足跌落刺骨冰潭的鸟儿，被风霜雨水拍打裹挟，冷意渗进骨髓。

　　思绪百转千回，我心头拥塞之感更甚。

　　维护声，讨伐声，谩骂声，一浪压过一浪，莫须有的罪名铺天盖地稳稳当当尽数往我头上扣。

　　青儿自知不敌，渐渐也放弃了抵抗。

　　此时的松月阁无疑是天然搭就的戏台，而我，便是那台上的角儿，任人观赏嘲弄。

　　好好的出门采买被搅得天翻地覆，好心情也湮灭无形，我抚了抚抽痛的太阳穴，拨开人群，准备打道回府。

　　“齐瑛你好大的胆子！”

　　深沉肃杀的脚步声伴着铿锵怒喝席卷而来，议论声戛然而止，我脚步钉在了原地。

　　抬眸的功夫，一张奇丑无比的脸映入眼帘。

　　——横肉翻飞，黑斑细密狰狞，疤痕凹凸不平，脸大如饼，双眼如铜铃，组合在一起形如夜枭。

　　我很是茫然，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眼前这人是谁。

　　却看见林依妙十分熟稔地搭上了他的手臂。

　　可看着周围人大气都不敢喘的模样，我隐约猜出了他的身份。

　　奇丑无比，盛气凌人，放在整个长安城恐怕也难找出第二个，不是我那夫君周尘还能是谁？

　　看着他那张脸，我委实觉得坊间传闻到底还是委婉了。

　　这般想着，我嘴角不知不觉牵起讽刺的笑容。

　　不料惹得面前那人更加不悦。

　　“怎么，哑巴了？”

　　嗓音清冷无情，我对上他那双瞪似铜铃的眸子，只见他眼底闪烁着赤.裸.裸的诘问和风雨欲来的压迫感，凛若冰霜。

　　“世子折煞妾身了，妾身并非有意同林姑娘争抢什么。”

　　我放低姿态，语气尽可能显得恭顺。

　　俗话说，背靠大树好乘凉。林依妙背靠他侯府世子这棵参天大树，我怎敢仅凭一腔孤勇自不量力与之叫板？

　　应对之法，当然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我这人最大的优点，便是隐忍，能屈能伸。

　　众目睽睽之下，我低声下气假模假样道了歉。

　　“并非妙儿不懂事，只是妙儿一见这衣裙便喜欢得紧，而且，是妙儿先瞧见的。”梨花带雨的少女怯生生拽住周尘袖摆，秋水般的眸子里迷了一层雾，眼睫轻颤泫然欲泣模样，我见犹怜好不柔弱。

　　简直一派胡言倒打一耙！

　　无耻至极。

　　林依妙摆明了存心与我过不去，耳热脸红间我只觉气血上涌，倒山倾海般袭来。偏偏周尘有心偏颇维护，束手无策的我只能任凭自己被架在火上烤。

　　四周堪堪止住的议论声又窸窸窣窣传来，或说我小肚鸡肠，或说我自堕脸面自不量力妄想比肩锦花，一介攀权提线木偶也敢奢望爱情，云云。

　　林依妙从中作梗，周尘夫唱妇随，迎接我的又是好一通质问。

　　堂堂侯府世子，偏偏眼瞎耳聋，纵容他们“宠妾灭妻”的无耻行径，愚蠢至极。

　　我绞紧手中罗帕，指节攥的发白。

　　虽然知道徒劳无功，我还是替自己辩解了几句。不为别的，只为齐府门风不该被这些莫须有的芝麻蒜皮折辱。

　　许是见我态度还算端正，周尘终于良心发现，高抬贵手放过了我。

　　可林依妙离开时向我投来的那道灼烈目光还是刺痛了我。

　　温润美人目中蕴藏的神色并不复杂，轻易便被破解，戏谑有之，胜利者的倨傲满足有之，怜悯亦有之。

　　我自嘲地扯了扯唇角，埋怨自己的懦弱。

　　却又没来由地想，无辜被唾沫星子淹死，总比林依妙工于心计借着周尘的势向无辜之人发难，打压同性来得好。

　　我想，我大抵是疯了。

　　闹剧已了，看戏的人如鸟兽散，我耳边恢复了安静。

　　金乌西沉，霞光织金般洒进铺子，照在我身上。

　　可纵使暖光缕缕，也照不去我身上、心里丝丝凉意。

　　“你可还好？”

　　青儿稚嫩的嗓音自耳畔幽幽响起。

　　若有心细究，不难发现仅仅一句稀松寻常的话语里竟带了些颤涩和没由来的心疼。

　　或许是疼惜我一个局外人平白替她主子受了无妄之灾罢，我幽幽地想。

　　我敛回思绪，微微颔首，示意她无事。

　　“走罢。”衣裳首饰是买不成了，我叹了口气，唤上青儿。

　　平日里惯爱耍小性子的丫头这次倒是乖顺，亦步亦趋跟在我身后，我心中泛起一抹说不出的意味。

　　来时的马车依旧停在原地，只不过多了些烂菜和泔水。

　　离去前，我望着松月阁气派典雅倒映着霞光的牌匾，怔怔地想：此地，或许往后我都不会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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