撩入人心

　　生平头一回，舒辛未从未做出如此发自内心的感慨喟叹：这个世界也真的忒小了吧？

　　当她在这个形式主义意味极浓的家庭聚餐上，撞见了谢止膺，周遭的人和事已经断帧，头顶滚滚闷雷，身体仿佛一锅滚开的水，心率顷刻之间抵达了沸点。

　　她兵荒马乱，他按兵不动。她坐卧难安，他泰然自若。

　　舒辛未下意识捂住脸，双掌当成遮羞布掩盖自己脸上的窘况，天哪，他怎么会在这儿？莫非因为他姓谢，但不可能天底下所有姓谢之人都是谢家人啊……

　　刚刚她那一句失态的问话，音量不算很大，也不算很小，坐在左邻右舍的人基本都能听得个一清二楚。

　　这所谓的左邻右舍，除谢止膺之外，还囊括正在玩手游的舒逸之、乖巧静坐的舒萌萌、小晴姑姑，呃，还有一位西装革履、长相俊雅英俊的年轻男子。

　　谢家厅堂的餐桌采用西欧风格的长桌，后辈们坐一堆，长辈们坐一堆，各有各自的话题圈子，负责传菜的女佣也会事先辨识清楚每个人的身份和地位，而厨房会针对每一人的饮食习惯和用餐习性进行菜式定制，所以当菜盘陆陆续续摆上桌之后，菜样的风格会出现餐具上和异域上的差异。

　　当然，食物菜样什么的并非舒辛未当下关注的重点。

　　她非常迫切地想知道谢止膺这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似乎是洞悉了她的想法，小晴姑姑轻咳几下，清声问了一句：“辛未，你跟谢家二少爷认识？”

　　谢至诚老爷子和他的爱人欧阳暄夫人，共育二子一女，两个儿子分别是长子谢均石、次子谢均川，长女谢均静。长子谢均石与妻子董娟只生了一个儿子，即是谢止行，他是谢家大少爷。另外一位二少爷，不出意料，就是次子谢均川跟妻子陈悦然共哺的儿子谢止膺。

　　舒辛未显然还不知道这一个复杂的家族裙带关系，她一时被“谢家二少爷”这个五个字砸昏了脑袋，如此矜贵的称呼，听着都散透着浓郁的资本主义气质和中产阶级的气息。

　　她很难将眼前这位谢家二少爷与在军训场上的谢教官，联系在一起。

　　之前，她怎么就没听他提起过啊，他藏得也太深了吧。

　　而他是一副早就料到她会出现在此的模样，他是不是已经知道今天这场局面了？

　　脑袋之中的碎碎念如千丝百絮一晃而过，而现实生活之中，她是当场愣神了三秒。

　　小晴姑姑还在等待她的回答，左邻右舍的人也在好奇地看过来，眼前的男子也是邃眸噙笑，像是……在幸灾乐祸？

　　舒辛未挪开遮住脸的手掌，故作坦然地端正坐姿，原本纠结的面孔切换成轻描淡写。

　　她回答：“嗯，我跟……他在Z大见过。”

　　现在纵使拿刀架在舒辛未的脖颈上，她本人都无法当场唤谢止膺一声“二少爷”。

　　“Wow，姐姐，你很不错诶，能跟二少爷私下接触，”坐在她旁边的舒逸之鼻子翕动，明显嗅着了猫腻，“他是你男人吗？”

　　语不惊人死不休。

　　“噗——”舒辛未还没反应，小晴姑姑的脸色马上撑不住了，她放下水杯，登即抡起一记铁掌在这个臭小子的后脑勺掴了几下，“你这臭小子在大人面前胡说八道什么！这里也有小孩子呢，注意影响！”

　　舒萌萌捂住耳朵，装作什么都听不见。

　　舒辛未尴尬地脚趾能够抠出个三厅两室大平层，她的视线一直埋在眼前餐盘上，对桌的男子在看着她，眼神深不可测，视线散漫又挑衅。

　　他环着双臂，什么话都不说，就等她解释。

　　与此同时，她也感受到斜对桌的那位西装革履的年轻男子也在看着她，视线带有隐微的刺探与打量的意味。

　　她们这里的闹得动静有点点大，长辈们那端很快就注意到了，与舒清扬这位老友敬酒之后，谢至诚置下酒杯，朝这端的后辈们亮了一嗓子：“你们年轻人这儿在谈论什么事，气氛这么好？”

　　“爷爷，是这样的，”此刻，坐于谢止膺旁边的年轻男子笑着开口，“我们刚刚聊天，发现辛未妹妹与止膺是老相识。”

　　舒辛未：“？？？”什么老相识，这什么情况？这个男的是谁啊，她还以为他某位是来救场的好队友，讵料，他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看来辛未妹妹很有异性缘，止行，你也得加把劲儿，别让风头给止膺抢走了。”长辈席有个长相温婉、长发飘飘的女子，眉眼弯弯地笑着说。

　　舒辛未仅看了女子一眼，就知道她是谢家那位一直单身未嫁的谢均静，其是谢至诚的长女，排辈论位的话，谢均静应该是谢止膺的姑姑？

　　噢，谢均静叫这位年轻男子为“止行”，原来他就是谢止行？舒家老爷子极力想要引荐她认识的青年才俊？

　　他脸上一直挂着如春风般和煦的笑，但骨子里一定是个白切黑，将腹黑和毒舌践行到底。

　　为了避免把事情越描越黑，舒辛未不得不做出解释，她把视线从餐盘里拔出来，瞟了眼前的男子一眼，看向坐在首席的谢至诚和舒清扬，咬了咬后槽牙，说：“二少爷是我今年大学军训的教官，嗯，他很关照我，是一位很excellent的教官。”

　　一语既出，效果虽谈不上举座皆惊，但至少把两位老爷子都哄笑了。

　　谢止膺知道舒辛未会解释，但没料到她在话语结尾给他留个彩蛋，她说完，倒是看都没看他一眼，把脑袋一缩，又开始当起鸵鸟。

　　谢至诚瞅了瞅舒辛未，又瞄了瞄坐她对桌的谢止膺，已经活了大半辈子、见识过不少世情百态的他，从这两位年轻人眼神交流之中，看到了端倪。

　　长辈们聊天的话题重心，在某一个瞬间微妙地倾向于谢止膺身上。

　　长辈们对谢止膺问东问西，舒辛未就眼观鼻鼻观心，一边不动声色举刀叉切牛扒，一边竖起耳朵悄悄听对面的动静。

　　“止膺，你在哪儿工作啊？”

　　“棉城。”

　　“工资待遇怎么样？”

　　“一般。”

　　“有买房吗？”

　　“有。”

　　“当教官应该很累吧？听说要风吹日晒，干得都是体力活。”

　　“还好。”

　　“现在你都长这么大了，什么时候回国、什么时候换工作，跟什么人接触，我们大家都不知道，你应该提前跟我们报备一下才是，免得老爷子担心啊。”

　　“噢。”

　　他们问谢止膺的职业、工资待遇、房产，甚至是感情状态，谢止膺的回答一般不超过五个字，惜字如金，态度极度敷衍，语调慵懒散漫，随时可能把气氛逼向剑拔弩张，气势丝毫不逊于话题终结者。

　　隔着一张桌，舒辛未都能切身感受到漂浮在空气之中的尴尬因子。

　　在某一个瞬间，她悄然发觉，谢止膺与谢家的关系并不融洽，甚至是有点紧张。

　　除她之外，后辈们更是不敢说也不敢听，敢在家族聚会上用这种有点无礼的态度应付长辈的人，他们还是生平第一次见识到。

　　甚至，舒逸之还悄悄跟舒辛未说：“哇塞，你男人好高冷啊，你降得住他嘛？”

　　舒辛未握刀叉的手倏地一顿：“……”

　　“舒逸之，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不务正业，工资低，身份卑贱，呵，你跟你爸是不是都是一个鬼样儿？”

　　姐弟俩正窃窃私语之时，一阵嘹亮的低喝从长辈席间谢至诚的身旁传了出来，说话的人是欧阳暄老夫人，双目矍铄，面容强悍肃穆，看上去是强势而颇有手腕的样子，她一向负责主持谢家的家政大局。

　　欧阳暄老夫人一语惊起千层浪。

　　舒辛未担忧地看着谢止膺，怎料，后者脸上一点情绪波动都没有，甚至也连进食的动作都没有任何停滞，整个人一副置身事外的调调，漠然而疏离，仿佛欧阳暄老妇人呵斥的人与他毫无干系。

　　“老暄，现在这么多人在场，你能不能少说两句，给孙子留点面子……”谢至诚不打算把自家家务事牵涉至舒家，孙不教，乃是父母之过，这些事情搬上台面训斥，只会让谢家在舒家面前蒙羞。

　　“老爷子你少宠着那个孽.畜，你拿他当孙子，他把你放在眼了么？我们这些做长辈的问他几句话以示关心，老半天他连个屁都放不出来，不知情的人以为咱们虐待孙儿呢，他自己今天沦落成这寒碜的模样，到底是他自己活该。”

　　谢家践行的是米国精英教育，对学历、职业、薪酬都有自己的一套价值评估体系和方法论，刚刚谢止膺言辞之中透露出的职业和种种素质，明显是搬不上谢家的台面的。

　　对欧阳暄老夫人的评判，谢止膺选择随性的接受。

　　他置若罔闻，继续心无旁骛的吃饭。

　　而除他之外，几乎在座的所有人都停止了进食的动作。

　　舒辛未头疼地扶额，天哪，这是要宅斗的节奏嘛？

　　其实，她的人也傻掉了，欧阳暄老夫人的言辞犀利得像皮鞭，鞭笞在谢止膺身上，差不多也等同于鞭打她身上，悉身上下的筋肉都是痉挛着的，她咬着嘴唇，想要站起来替谢止膺说几句话，但此刻她的身体是完全发软，嘴巴张了张，发不出任何一个音节。

　　她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看着谢止膺。

　　饶是谢至诚和谢均静想要阻挠欧阳暄继续说下去，但以欧阳暄这火爆而强势的脾性，她不在谢止膺身上捅几道血口子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她睨了谢止膺一眼，忽地挑唇冷笑：“估计谢易菲和陈悦然母女俩就是你和你爸给作死的？”

　　“砰！——”谢止膺猝然将饭碗往桌上一搁，站起身来。

　　因他的动作，舒辛未都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发憷。

　　她抬起颅首不安地看着他，男子的邃眸划过着一抹骇人而阴森的戾气，甚至眸底掺着冷血的弑意，恍若一头蛰伏在深渊已久的巨兽，随时准备扑上前来进攻与撕咬。

　　舒辛未从未见识过这样的谢止膺，现在的他简直陌生得……可怕。

　　畏惧，是她的应激性反应。

　　等她眨了一下眼，再度朝谢止膺凝望过去时，他眼中的色彩恢复成了一贯的漠然，甚至她看到他唇角扯出了一丝讥诮的笑。

　　“饱了。”谢止膺扔了一句惫懒的话，头也不回的撒手离场。

　　舒逸之好死不死地来了一句话：“怎么会吃饱呢，我看他的碗里还剩下大半碗饭啊……”

　　话未毕，他的脑壳被小晴姑姑敲了三下：“你吃你自己的，大人的事，小孩子别管。”

　　舒辛未根本没有心情吃饭，谢止膺离场一分钟后，她胡乱找了个肚子不舒服、亟需如厕的借口，就匆忙追出去了。

　　她要去找他！

　　就是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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