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鞘

　　进了前庭，陆小凤这才见到江海天。
　　江海天抱拳微笑道：“灵犀一指陆小凤之名，江某真是久仰了。兵器库钥匙一事江某已经听逐流说过，有陆大侠相助，实在是义军之幸西昌之幸。”
　　陆小凤也礼貌式地抱了个拳：“好说好说，江大侠之名在下也久仰久仰。”随后却摸了摸胡子心想，这老头看上去和善，打起人军棍来倒是毫不留情。
　　江海天拂须，方才工匠已被请来，士兵却回报陆小凤在厉南星房中帮他上药，此时看陆小凤的神色便已将他想法猜到几成，微笑道：“陆大侠，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的道理，南星自然懂得。”
　　陆小凤毫不给面子地回敬一句：“他为不为是他的事，至少有些事我陆小凤是做不出来的。”
　　“陆大侠做不出来的事江某能做，有些事江某做不了的陆大侠却能做，正因为如此，陆大侠是陆大侠，江某是江某。”江海天绕了个圈子，哈哈一笑，“陆大侠请放心，那几个挑事者虽然不能拿下，但江某已经派人暗中监视。”
　　陆小凤也笑笑，这与我有什么关系。不过军纪便是这么回事儿，所以像自己这般过惯了闲散日子的江湖人，还是不要卷入战事为妙。
　　随后他开始忙于与工匠一齐设计打造钥匙，请来的工匠是个须发斑白的老者，但精神依旧矍铄，办起事来也毫不含糊。
　　陆小凤在图纸上草草画了几种钥匙形状，其怪异让干了一辈子铁匠活计的老工匠也惊诧不已。他抖着图纸叹道：“红阁的机关虽经常被称作鬼斧神工，但朱停一辈子最愁的就是跳不开鲁班神斧门的条条框框，不管怎么改造，机关都还是机关。”
　　老工匠呵呵笑道：“机关不是机关，难道还能变成馒头不成？老朽也听闻过红阁大名，不管在我们这一行还是其他，都循着万变不离其宗的道理。”
　　陆小凤想了想，突然赞道：“真该让朱停到西昌城来一趟，让您好好开导开导。”
　　老工匠笑着摇头。
　　常人看得清的道理也许有的聪明人反而想不明白，这就是聪明人的麻烦，再聪明的年轻人有时也及不上经验丰富的老人。
　　陆小凤抬头叹：“他曾将神斧门机关的一些基本原理教给我，为的只是危急时刻我能够保命，没想到我却用来帮了义军。”
　　老工匠笑得慈蔼：“红阁一直都为朝廷办事，大概求的就是个安稳。陆大侠能够为黎民着想，才是侠之大者。”
　　陆小凤一愣，心虚之下想着自己不过是帮那猴精收拾烂摊子而已，这帽子可扣得大了。
　　于是不再多言，只一心帮工匠修改图纸。金逐流见他神态间颇为专致，对他的态度也有所改善，用得着的地方更是上下跑动着帮忙。
　　几天后，钥匙一共制出九种，所有人心中惴惴，陆小凤却胸有成竹。在暗道中试了几把，机关便应声而开，火药硝石之味迎面扑来。
　　所有人惊愣了半晌，之后都是欢腾一片。陆小凤嘴角一牵，倒像个游离此事之外的闲人。
　　消息传入义军之中，顿时群情沸腾士气激昂。江海天前几日便已经着手挑选精兵以训练枪铳队列，此时立即派上了用场。但事情依旧对百姓严格保密，金逐流与厉南星刚刚盗得钥匙，魏忠贤便请司空摘星将之盗回，定然想不到还有人能打开红阁的密室。等帅孟雄率兵反攻，火器将是一支奇兵。
　　当天便接到军报，帅孟雄在承天府一带招兵买马，兵力已远胜于战前。
　　所有人闻言先是一愣，却又齐齐笑了起来。
　　陆小凤不禁问道：“对方兵力强盛，你们为何还笑？”
　　“陆大侠对战事有所不知，”一人从偏门走过来，却是厉南星。他披着外衣，精神似乎已恢复如旧，“从这方向上来看，恐怕帅孟雄是想带残部一路逃回京师，却被魏贼给震了回来。如今他一定心怀怨愤，而我们却士气大增，即使兵力悬殊也未尝不可战胜。”
　　金逐流立即上前握住他的手，满面笑容：“厉大哥！”
　　陆小凤这几日来倒是第一次见着他出现，本以为他还在静养之中，此刻蓦然生出些亲切感来，也没注意厉南星到底说了些什么。
　　江海天拂须笑道：“南星说得不错，西昌城乃是川南要塞，我们一定要守住。”
　　众将纷纷领命，满怀信心地各自下去办事，厉南星放开金逐流走到陆小凤身前，言语真挚：“这次多亏了陆大侠。”
　　陆小凤摸着胡子笑道：“我只是想，你这顿军棍既然因此事而起，可不能就这么白挨了。”
　　厉南星闻言不禁也微笑。

　　眼下既然兵器库已开，战事成败义军方面似乎也颇有把握，陆小凤心中也轻松许多。正要去尝尝松风楼的酒菜，却见帅府院中一角有人躺在椅上晒着太阳，正是先前合作的老工匠。他手艺之精良令陆小凤也心生尊敬，便走过去问道：“老人家，你怎么还在这儿？”
　　老工匠抬眼道：“老朽打的是兵器库钥匙，虽然现在图纸都已经遵照江统领的意思毁去，但毕竟东西都还留在这里，”他指了指自己脑门，“在战事结束之前，老朽都只能留在帅府。”
　　陆小凤皱眉道：“江海天让你留下的？”他心中由于厉南星受伤之事，对江海天的印象一直是颇不近人情。
　　老工匠却呵呵笑道：“不，老朽自己请求留下的。既然城中混有魏贼遗党，火器一事又对城中百姓保密，老朽自然要留下以安军心。军安民心，民安军心，百姓既然心向义军，老朽当然也是有所不为，有所必为。”
　　这句话短短几日内又听见一次，陆小凤吐口气，也觉得有些奇妙。
　　他在老工匠椅边席地坐下，也懒懒地闭目迎向明媚日光：“那你就不担心你的家人，真不想回去？”
　　“老朽的家人相信也能够理解，更何况江统领一定会派人照顾，又何必担心。”老工匠安然笑着，陆小凤只觉得心中又静，又不平静。
　　前几日有人挑事，他对什么义军攻城大快民心的说法已然有了怀疑，却没想到百姓中也有这般的人这般的想法。
　　陆小凤站起身来：“老人家可要喝酒？”摸摸胡子道，“我去松风楼一趟，倒可以给你带些吃食。”
　　说罢身形动了动，几个翻跃已然出了帅府门墙。
　　老工匠一愣，摇头笑道：“恐怕是陆大侠肚子里的酒虫在闹了吧。”

　　陆小凤在松风楼叫了满满一桌酒菜，呆了不久便觉得无聊。看着窗外楼下的行人，脑子里思绪纷乱不知在想些什么，老工匠的话在耳边荡来荡去。
　　时辰倒是过得飞快，转眼到了打烊的时刻，他桌上的菜倒是没动几筷子。
　　该是离开的时候了。
　　不是离开松风楼，而是离开这座城。

　　拎着酒壶与杯子在长街上慢慢走，自斟自饮，经过帅府时那儿仍旧灯火通明，想来也跟自己无关了。陆小凤摇摇头，渐渐快走到城门口。
　　夜里月色宜人，这几天便已发现，西昌城中的月亮竟似要比其他地方都来得明亮圆润些。冷白的月挂在城楼飞檐一角，城楼上除了守夜的将士外似乎还有另一个身影，陆小凤不禁颇有兴味地笑了笑，飞身而上。
　　足尖在城墙上借力两次，彩凤双飞翼的轻功中身姿更是潇洒。
　　他并没有刻意隐藏自己，楼上的人似乎听到衣袂翻动声，回过头来，淡淡地露出一个笑容，果然是厉南星。他长发在背后松散系住，外衣仍旧只披在身上，分明是练武之人却瞧着身材颇为单薄。陆小凤心中又莫名其妙地生出那种惊艳感来，不，用在厉南星身上也该是惊清、惊柔才对。
　　“厉公子也在此赏月？”
　　厉南星点点头：“白天得到军报，想到守城战不日就要开始，所以有些睡不着。陆大侠可是要离开了？”
　　陆小凤想说些什么，却又不想让厉南星完全以为自己是个只求自身安逸的人。厉南星也不多问，只笑笑说：“人各有志，不可勉强。”
　　陆小凤抬起手中的酒壶朝他示意，然后想到什么便又突然收了回去：“忘了你身上还有伤，可惜可惜。这可是松风楼的好酒，没想到过了几年那儿不止厨子全换了，连楼阁也都改建一新。幸好窖藏还在，好酒还是好酒。”
　　厉南星却将手伸了过来。
　　陆小凤一愣：“你带着伤喝酒，不怕留下病根么？”
　　“病根？我身为大夫，自然清楚自己已经好得差不多。更何况都已身在战局中，有谁会怕留下什么病根？”厉南星微微喟叹着环视这城楼上守夜的卫兵，“当初我们夺下西昌城，靠的虽然是智取，但最终还是真刀实枪的跟帅孟雄拼杀了几日。义军装备自然比不上魏贼的军队，伤亡惨重，眼见着许多士兵伤未及见好又上了战场。这些将士都是参加过攻城一战的，恐怕人人身上都已落下了病根吧。”
　　他越说声音越是低柔，陆小凤不禁跟着默然起来。
　　酒壶已经交到厉南星手中，他仰头快速饮着，一抹唇，将酒壶还给陆小凤，笑道：“待到这些人都白发苍苍，大概每逢阴雨天气骨节疼痛时，都会想起如今同生死共浴血的日子，也算个纪念。”
　　厉南星这一笑颇为痛快，却全不见了平素清淡的神色。这一刻陆小凤才觉得他是西昌义军中真正上过战场杀过敌的将士。
　　他眯了眯眼，也抛开酒杯直接就着壶嘴灌了下去，仰头间看着天上明月，不禁又放下壶咽了酒问道：“为何我总觉得西昌城里的月色似乎比别处都要美？”
　　厉南星随他仰望着叹道：“西昌城位置绝好，自古便有月城美誉，白天的日光都要比别处来得明亮。”
　　陆小凤却扭头瞧他，只见厉南星眉宇间又恢复了祥和，大概他心中对这城已然生出感情，否则又怎会为了安民心而甘受棍杖之刑？
　　他将酒壶再度递给厉南星，厉南星也毫不介意直接就饮。
　　壶在二人之间交换，不知何时已空。陆小凤忽然做了个决定，他很少做这样的决定，因为他一直不想将自己卷入任何麻烦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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