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志

　　那年江南的梅雨时节比往年来的都要长。

　　那年，他身处雁门。耳边充斥着铮铮而响得金戈之声，伴随着的是手底流走的琴音，一曲平沙落雁，便似真的要随风而起，将这腔热血这具残躯齐齐得抛在这城门之下，一袭棉白长袍同城头战旗一起烈烈作响。

　　前往南方送信的鹰隼盘旋着缓缓降落，停于肩头。

　　展信，展颜。

　　记忆里，那个总角的丫头一如前次絮絮抱怨：江南的阴雨连绵遮蔽了暖阳，那条襦裙又生了霉，那册书卷又给虫蠹了。唠唠叨叨，叨叨唠唠，整整三卷宣纸却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不禁莞尔，仿佛是第一次，那个丫头体现如此女子气的一面。闭上眼睛，却恍然见到目光清冽的少女笑着拿绢扇扑他，声声唤着：“雁门，雁门，窗外日迟迟，你竟还要睡到什么时候？”

　　雁门，雁门……

　　苏家的大将军名为雁门。

　　尤记的初次见面，乃是相府的家宴。苏家三代为将，先祖苏雯阳是大周的开国功臣。苏家在朝堂之上亦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然而身为苏家长子的他却素有足疾，行于厅中，来来往往都是些或怜悯或讥笑的目光。这些都是他自幼便熟悉了的。他尽量挺直了腰背，跛足去往庭中。

　　相府的水塘修的极好，放眼望去，或竟能称之为湖，湖心遥遥有岛，连着岸边是雕栏画栋的九曲廊桥。桥边莲叶田田，许是夜色太过迷人，他竟鬼使神差般向应是私地的岛上走去。

　　曲曲折折，影影幢幢，他却走得那般兴奋。小时候唯一一次听娘讲战争以外的故事便是凉静的夜晚，有貌美的狐女魅惑过往的男子，食其阳气的传说。他思及于此，愈加的急迫，竟小跑了起来，仿佛前面真的有女妖在勾着他似的。

　　“噗嗤”

　　他听得身旁有女子银铃般的笑声，和着水声显得颇为怪异。“扑啦啦”的一阵响，他抬眼望去，见得惊起了一片栖于廊顶的夜枭，回眸处，仅着中衣的垂髫少女抚掌笑他，“喂，那边那个，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跑得很难看。”

　　他手下琴音未断，只是隐隐少了些杀气。缓缓闭上眼睛，拉扯着嘴角的笑意，可笑着笑着，眼角却不禁沁出些许水光来。

　　边关的风沙总是大了些，他心里微叹道。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落江花红胜火，夜来江水绿如蓝，怎不忆江南？

　　那日之后的第四天，圣上便下了恩旨：苏家世代有功，上怜其幼子苏雁门素有足迹，特准其入住相府，随师丞相。

　　他跪在冰凉的青石板上，隐隐证实了自己心中的猜测。那是遇上的少女便是当今圣上与皇后认下的义女，她甚至获有封号----长宁。彼时相门荣宠无限。他还记得当时她光着脚站在桥板上唤他：“喂，你叫什么？我是媚娘。”

　　媚娘，媚娘，武朝那位女皇的闺名用在她的身上，圣上竟也无所猜忌。他想起父母于房中的私欲，略一思量便知晓个大概：不过是皇家秘辛罢了。

　　后来，再后来，他的身份不像是丞相的弟子倒像是她的随侍书童。她说是恋着江南的草长莺飞，他便只能随行离了金陵去往江南。

　　“江南呵，”他微微一叹。耳边的厮杀呐喊之声愈加的强烈，攫一抹血腥之气，他心下了然。此时两军交战正酣，已成犄角之势，此时，便是他的阵法奏效之时。

　　平沙落雁，平沙落雁，便你是翔于天际的鹰，我亦要将你的翅膀折断，斩于这城门之下。

　　他心中突地泛起一阵不安，苏将雁门被草原上的人们称为“狼将军”，畏其有着野兽坚韧与直觉。“是他多想了吧，是因为三年的征战即将结束，是胜利在握的不真实感而造成的错觉吧。”他想。

　　脚下的杀喊声越来越烈，隐隐撼动着他立身的城墙，他想起自己临行前的誓言：“凡犯我中华者，虽远必诛。”想起她攀在园中的桃树下，目光明媚，眼眉带笑。

　　“雁门，我等你回来娶我啊。”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雁门，雁门，回来娶我啊……”

　　他虽是将门之后，但无功勋，又是残病之身，无论如何是高攀不起公主的，所以这一仗，他只能赢。“媚娘，媚娘……”他心底声声唤着，不觉已然出声。

　　“苏雁门你听着，你们大周的长宁公主在我们手上，若想保她一命，便速速弃城退兵。”敌方在城外搭起了高高的木台，上面依稀是一个面目模糊的女子。

　　她心中猛然一窒，却又立下释然。经过训练的鹰隼快过世上的良驹，媚娘已然写信报了平安，这女子便只能是假的。
　　只能，是假的啊！

　　城下将兵动作一滞，齐齐看向城头，长宁公主是圣上许给雁门的妻子，是战是退他们在等将军的定夺。

　　“大家听着，继续布阵，那女子不是公主，此乃敌方疑兵之计。”说话间他便再也站不住，只得坐了下来，几日几夜的不眠不休，只待得此时的凯旋。

　　然后像是那女子说了什么，杀声便再次大振。他的眼前模糊一片，北方的风沙真大啊，那女子的声音在风中打着旋，被撕成了一片片。

　　他望向天边的落日，“人死之后，是会有灵魂的吧。”他想。

　　然后，然后，再然后，便是班师回朝，升了官封了爵，迎娶了公主。

　　桃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再见时，仍是春日静好。

　　可是心里却一直寂寞了下去。

　　多少年过去了，当年那个被人嘲笑的少年都已老去，现如今，他早已苍老的直不起腰被，可行于朝堂之上，人们只敢充满畏惧，或者都不敢轻易地将目光投向他这位战功赫赫的托孤大臣。

　　对了，当年那女子说了些什么呢？哦，想起来了，她说：“我大周的将士们，拿起你们手中的武器向前冲吧，看看我如今的遭遇，再想想你们的母亲，妻女，姐妹。你们要用自己的双手去保卫她们的平安。你们还等什么，亲手结束这罪恶的战争吧！”

　　“很有胆识的一个女孩子呢。”他抚着鬓前的白发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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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雁门，雁门，你看那个小丫头，跟我长得像吧。她叫梅线，谁都不许说哦，我计划祝寿的时候给皇上一个惊喜。”
　　“雁门，雁门，你看这是梅线临我的字，唉，我看以后能让她扮作我，自己偷跑出去玩了。”
　　“雁门，雁门，不在乎你有无功勋，只愿你平安无事，从此闲庭看花，春日静好。”

　　“春日静好……”他喃喃念着，床前跪着一地的儿孙仿佛都看不到了，他努力的转头望向窗外，那年，她倚过的桃树又结出了一树的繁花。

　　有句话叫什么来着，他努力的想着。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他微笑着阖上双目。

　　人死后，是会有灵魂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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