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小短篇
(一)
今年是陈西月成“神”的第三年,按照天界的要求,她终于可以下界去看看。
说起来,陈西月自己都没想到自己能成“神”。
因为在做人的时候,她实在是个普通到没有一点特色的人。
生的平凡普通,活的懦弱卑微,直到死的时候,才迸发出一点儿人性伟大且耀眼的光辉——她将她浑身上下所有能用的器官都捐赠了出去,甚至连那具残缺不齐的躯体也捐赠给了医学院。
于平凡中见其不平庸。寥寥几字这是天神给她一生写下的评语。
也因为这件事,她被天神点化成“神”。
可惜,前三年她不能下界,只能日日窝在云头看车水马龙的人间烟火袅袅。
等到三年下界后,她才发现她的父母已孕育了新的生命。
不大的二居室内摆满了颜色各异的玩具,日益苍老的母亲拿着奶瓶轻声诱哄着婴孩,连一向脾气暴躁的父亲在看望小婴孩时眼里也充满了怜爱。
陈西月飘到属于自己的卧房。
婴儿车、婴儿床还有满地散落的小画册,她抬起手,触到那镶嵌在墙壁上的书柜。
属于她的书目、她的记忆尽数被时光洗涮得半点儿不剩。
就好像,她从来没来过这个世上一样。
陈西月有些难受。
可她也没有理由去难受。
云在走,水在流,大家不可能因为她的离去都停滞不转。
每个人都该拥有自己的生活。
天暗下来了,陈西月在阳台的栏杆上坐了会儿。
屋内传来饭菜的香味,里面是一家三口。
屋外家家户户亮着暖黄的灯,外面是千家万户。
陈西月突然就懂了为什么那些刚成神的人不爱在人间走动。
人间是很好啊,也很大,却没有他们的位置。
不,陈西月站起来。
她和那些神不一样。
她还有“东西”,一些从她躯体内分离的“东西”,鲜活的、跳动的在人世间好好地活着,所以,这人间并不是没有她的位置。
经过几天的寻找。
陈西月发现,自己的眼.角.膜在一个幼童的眼睛里重新历见光明。
她的一颗肾脏移植给了一个初为人母的妈妈,还有一颗肾脏在一个整日忙碌的商人体内负重运转。
对了,还有她的一颗心。
一颗鲜活的、会跳动的心。
陈西月穿越重重林立的高楼、层层涌涌的人海,终于在一座破败的筒子楼找到了那个能让她心脏重新跳动的人。
一个脾气比野猫还烂、日日逃课、打架斗殴的乖张少年。
(二)
他生的很白,也很瘦,头发嚣张刺拉拉朝青天比着中指。破烂的斜挎包吊在那具十分营养不良的身躯上,比水泥地还要脏的板鞋踹在地上另一个少年上,磕破皮的手还在人家兜里翻翻捡捡,摸到点钱出来后,还在地上吐了泡口水:“哟,前几天不是说给你周爷爷好看么?怎么今儿被爷爷我打的像个癞皮狗瘫在地上连大气儿都不敢喘?”
被他踩在脚底的少年动都不敢动,他这才挪开脚,伸出两根手指点了点那几张票子,临走前还故意在那人面前弹了弹:“记得!下回再找你周爷爷打架,身上多揣点儿误工费!”
说实话,发现自己的心脏生长在这么一个人渣身上,陈西月有些糟心。
她不说话,就站在电线杆那头一直看着。
她既不能现在把她的心脏拽出来塞到一个更好的人身上,也不能穿越时空在临死前大声嘶吼:“我捐赠的器官不要救人渣!”
总之,除了糟心,没有别的词能形容陈西月现在的心情。
可她还是跟着那个少年回了家。
没别的什么原因,即使很嫌弃那个渣滓,可她还是想摸摸自己的心脏。
触摸着她的跳动的时候,好像自己也活着一样。
还没进门,那个刺毛少年停了脚。
他转身,扯着书包带子别了别包,不善地目光盯着陈西月:“我说,你属狗的啊?一直跟着你爷爷我干嘛?等着爷爷给你奶奶上坟啊?”
陈西月一脸愕然。
他...竟然看得见她?
刺毛少年走近,把她左打量右打量,这才嗤笑:“你长得这么谦虚,就别学人电视剧里的尾随偶遇,不然小心我沙包大的拳头锤在你脸上!”
说完,要推她。
却一个踉跄,从她身体中穿越过去。
他痴愣地盯着自己的手,有些不敢回头。
陈西月一脸释然。
这才对嘛,她是神,哪怕被人看到了,也不能为人所触摸到。
这样才不辱神的B格。
周怀瑾不敢回头,哪怕他胆子再大,也还是个十五六岁、整日只敢在学校内惹祸的坏学生。
至于鬼神...那是他从未想过、也从未接触过的东西。
他仍盯着自己的手看,持续了约莫五秒,回头。
只见那个“鬼”一脸无辜地耸了耸肩,颇有副你少见多怪的鄙夷。
陈西月耸完肩就一直盯着他的动作。
只见他小腿发颤,板鞋跑掉了都不敢停下,便怒喝便怂的像只狗一样蹿回自己的家。
所谓爱欺负同学的人渣,还是个怕鬼的小孩。
陈西月一路跟了上去。
临近房门的时候,故意发出脚步声。
周怀瑾死死地抱着枕头坐在沙发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门把手。
它动了一下,又恢复原状。
周怀瑾把这辈子所有拿来骂人的话都搜刮了出来。
门把手又转了一圈,门开了。
那个“女鬼”走进来。
近了,更近了。
她蹲在沙发前。
一张过分惨白的脸出现在他视野里。
周怀瑾屏住呼吸。
她伸出手来。
周怀瑾吓得哇哇大叫,拿着枕头厮打她。
她却浑不在意,伸出的手穿过他的胳膊,小小的手掌带着蓝色柔和的光辉落在他的胸口。
“砰砰砰”
周怀瑾的心越跳越快,甚至想要爬出嗓子眼,蹦到她手里。
陈西月什么都没做,只是静静地感受着。
此时此刻,曾经属于她身体里的那颗心脏在一个全然陌生的人躯体里跳动。
这种感觉对她而言,既新奇又让她热泪盈眶。
哪怕眼前的这个少年是个人渣。
不过,她也吓了吓他,也算是给了他一个教训。
等她发现手下的那颗心脏跳得速度已经快的异常的时候,周怀瑾已经晕了过去。
陈西月十分歉意地站在一边,她实在没想到,这个人渣胆子竟然这么小。
而且她还得守在一边儿,万一这个人要是有什么意外死了的话,她的犯了大过。
(三)
等周怀瑾醒来的时候,屋内已经漆黑。
他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开灯,却发现屋内早已没有那个“鬼”的影子。
可他还是怕,从屋内搜刮了一圈,把他爷爷曾经做道士的法具全都翻扯了出来。
然后抱着桃木剑坐在沙发上一直盯着那扇门。
刚才那只鬼就是从开门进来的。
“你醒了?”
窗户开了,陈西月从外面跳进来,手里提着煮好的粥。
刚才这个人渣晕倒的时候,她听见他肚子在响,所以就拿了他的赃款去给他买了点吃的。
哪想到他拿着桃木剑对着他,眼神凶狠像只恶猫炸毛:“给我、给我滚出去!”
“暂时不行吧。”
她还想多听听她的心脏跳动呢。
再说了,虽然这个人渣人品烂了点儿,但是他还是第一个能看到他的人。
整日待在人渣身边,吓吓他,让他学会遵纪守法,这么说出去也是件好事。
陈西月将粥放到桌子上。
又重新走过去。
周怀瑾吓得牙齿直打颤,那只“鬼”再次伸出恶掌,触在他的胸口。
他屏气,以为她要吃她的心脏:
“我的心脏不好吃,我是移植过来的,属于组装货色,你去外边找原装的吃,那味道肯定得比我的要好。”
陈西月皱着眉看着她,手掌感受着心脏的跳动。
“谁说我要吃了?”
周怀瑾瞪大眼。
“我找的就是这颗心脏。这是我以前的心脏。”她咳了两下,带了点儿像娘家人走亲戚后,看见女儿所嫁非人的谴责:
“它过得不好,每晚很晚才休息,白天还整日剧烈跳动。”
周怀瑾眼睛瞪大的不行,结结巴巴:
“你说...说,这颗心脏是...你的???”
他的脸色瞬间比纸还白。
他以前听过别人说,有些鬼缺少器官后不能投胎,所以要把那些缺失的器官找回后,再去投胎。
他后退了两步。
她不想吃,但想挖走?
陈西月一看他脸色就知道他脑补了什么不好的东西,所以坐下来把所有的来龙去脉都解释了一遍,这才又摸着他的心脏,有一种怪慈爱地语气对他说道:“我就过来听听它的跳动,过几天我就走。”
说着,想着他一个人遇到这样的事,却是担惊受怕,但是她又是个大方的神,所以她友好地给他给予一些补偿:
“吓着你是我的错,我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当然,前提是不能损害别人。”
周怀瑾低着头不知想到了什么,明明是很害怕的,却还是答应了。
只是他说:“你说你要帮我,那你就...”他咬牙:“让后天我父母都回来陪我过生日。”
陈西月这才知道,这个小人渣也是个小可怜鬼。
爹妈早年离婚,把他一个人丢在这个小窝后各自组建了新的家庭。只每个月打点钱过来,周怀瑾日常基本上属于散养状态,也难怪野的这么原生态。
周怀瑾的愿望很快就实现了。
他从陈西月这儿轻而易举地得到了自己日思夜想的东西。
陈西月也十分满足地坐在他身边,静静地聆听着自己心脏的跳动。
周怀瑾看着她低着头,安静地近乎是虔诚地倾听着自己的心跳,心中有个疯狂的念头在逐渐成形。
她是神,可以实现自己的愿望。
而自己的身上有她想要的东西。
要是她能一直留在自己身边,那么自己的愿望就能一直实现。
周怀瑾看着她,低垂眼睫。
三天后,按道理,应该是陈西月离开的日子。
她正准备走,周怀瑾一边漫不经心地端着水杯喝水,一边说:
“喂,今天就走啊?”
陈西月好奇地看着他,按道理,这个人渣应该没这么有人情味,还故意跟她告别。
果然,他蹭到门前,手里攥着水杯:“以后不想再听听自己的心跳了?”
陈西月当然想。
只见他挑了挑眉,如同给人赏恩似的抬了抬下巴:“我允许你留在我身边了。”
陈西月面如表情地看着他。
周怀瑾立马跳脚:“喂喂喂,什么眼神,周爷爷允许你留在我身边了...对了,你你你,你难道不想再听自己的心跳声。”
陈西月依旧默不作声,她总觉得周怀瑾再动什么歪脑筋。
果然,他说:“你留下来,一直帮我实现愿望,我就让你听我的心跳声。”
陈西月满头问号。
他这小子哪儿来的脸皮说这种话?再说了,他的心腔里蹦的是她的心脏吧?
见陈西月好像真没什么留下来的意思,周怀瑾的意气风发立马颓废下来:“喂,我留你下来只是想考个好成绩。你知道的,像我这样的小孩,只有成绩好才会得到那两个不靠谱的爹妈关注。”
他那亮晶晶的眼睛一直盯着她:“你...能不能帮帮我?”
陈西月应该拒绝。
也理应拒绝。
但,她又没法拒绝。
因为平凡的她知道,想得到自己在意人的关注是一件多么令人憧憬的事情。
她理解他。
陈西月还是留了下来。
等到周怀瑾要考试的时候,他缠着她,让她帮她偷答案。
这对神而言是一件错事,做了的话,会削减神力。
但陈西月还是帮了他。
那次他回来,果然带着格外优异的成绩。
作为回报,他也更乐意让她去倾听自己的心跳。
只是陈西月觉得,自己一直惦记的心跳声好像从这一刻起变了味道。
再也没那么让人觉得憧憬,甚至触摸的时候,还想逃离地拿开手。
(四)
事情起了头,有一次,就有两次。
周怀瑾的愿望也越来越多。
好成绩已经满足不了他的虚荣心。
渐渐地,他的目光开始转向更辉煌的高楼、更奢靡的物质还有更多的追捧。
每一次,当陈西月想拒绝他的时候。
她看到他祈求的那双眼时,就会动摇。
没有她的帮助,他在茫茫人海里,是那么的平庸。
看到他,就像看到从前的自己一样。
渐渐地,陈西月不知道自己是在帮助他,还是在弥补从前那个平凡的自己。
直到有一天,陈西月做了太多对于神而言的“错事”去满足周怀瑾的愿望后。
她的神力式微,只能满足她维持形体在阳光下行走。
她坐在屋内,静静地看着夕阳落下。
门打开,周怀瑾冲了进来。
看见她坐在沙发上,拉着她的手触摸着自己的心跳。一一他们相处不久后,陈西月就央不住他的哀求,让他们之间可以接触彼此。
“陈西月,你摸到我的心跳声了么?”
他这样,往往是又有求于她。
陈西月默然地想收回手。
她在想,从前平凡的自己要是遇到一个能一直满足自己愿望的神后,会一直任性地索取吗?
她不知道,但是人性本贪,何况她也是个俗人。
周怀瑾说:“陈西月,你听我的心跳声,该满足我下一个愿望了。”
陈西月开口:“周怀瑾,我不能再帮你了。”
周怀瑾知道她是个嘴硬心软的人,就像她拒绝了他很多次,可每次只要他求了,她还是会满足他。
“帮帮我,陈西月,算我求你了,真的,这是最后一次。”
陈西月看着他,好想告诉他。
我帮你这次后,我神力就耗尽了,耗尽神力的神将湮灭成一抔光尘。
可周怀瑾没看到她的欲言又止,只是兴奋地说:“陈西月,真的,是最后一次。这一次只要你帮了我,我后半生就发达了。”
他拉着她的手,去触摸自己的心脏:“真的,最后一次,求你了。”
陈西月拒绝不了他。
更拒绝不了这颗在他身躯里跳动的心脏。
她帮助了他。
周怀瑾得了她的承诺,高兴地出门。
陈西月坐在阳台上,看着自己的指尖慢慢变成淡淡的光粒湮散在空中。
周怀瑾似是兴奋过了头,在楼下,高兴地抬起头,向她挥手。
却看着陈西月从指尖、胳膊、再到大半个身躯都慢慢消散。
他嘴角的笑容僵硬起来。忙的跑回去。
跑回阳台,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她,想伸出手却只觉得整个身体发冷发颤。
“陈...陈西月?”
陈西月没有回头:“周怀瑾,我要死了。”
“神...神怎么会死?”
周怀瑾像是听到一个笑话,他满不在意地裂开嘴角,却发现陈西月没有笑。
他收敛起自己的玩世不恭:“陈...”
“我这次真的要死了,以后应该不能再帮你了。周怀瑾。”
陈西月回头,看着周怀瑾的眼睛。
他们相处了很久很久,但是却很少对视。
周怀瑾觉得她是神,是超越世间一切的存在。
可是如今细细地凝视她,才发现,她也才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长得格外清秀,坐在阳台的栏杆上,风一吹,就像蒲公英一样,飘向远方了。
陈西月视线慢慢下落,最后停留在他的胸腔上,第一次纠正他的说法:
“周怀瑾,你可听到,你的心腔里跳动的从来是我的心脏,而不是你的。”
我给你我的心,予你生。
满足你的愿望,予你欲。
周怀瑾心里像被刺痛了一下。
他一直索取,但从来不敢停下来细细想一想。
其实,陈西月不欠他的。
甚至他还欠她一颗心脏。
他有些后悔了。
强撑着镇静:“那...那,我不要愿望了好不好,这样...这样你就不用死了是不是”
陈西月没说话,静静地看着自己消散。
最后,再化作千万粒光尘消散的时候,她对周怀瑾说:“以后带着我的心脏,做个好人。”
如果是以前,她这么说,是因为不想让自己的心脏存在在一个人渣的心腔里。
可这一次,她觉得自己心态变了点儿。
她觉得,要是这个人渣拿着自己的心,去改变了自己原定的、糟糕的人生轨迹,甚至更有意义一点。
“陈西月!”
空透的阳光下,光粒消散不见,灰败的阳台、颓旧的阳台只剩下清风掠过,而这日,刚好是盛夏。
(五)
陈西月一直以为自己死了。直到有一天,她又在天界苏醒。
还发现自己的神位还提升了不少,当真是诚惶诚恐。
天神告诉她,她在几十年前都该湮灭。
但是凡界有一个信徒日日替她开设庙宇、焚烧香烛。
意念到达上天,生生把那个该湮灭的神重新救了回来。
陈西月约莫知道是谁,她坐在云头看着凡间人来人往。
周怀瑾这小鬼,终究算是做了一件好事。
她也有些想念她的心脏跳动的声音,刚想坠入凡界,却听到身后一道清越的嗓音:
“陈西月。”
“你可曾听到是我的心在跳动?”
他离得远远地,声音大的厉害。
把她曾说过的话,原样还给了她。
——————完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