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言情]

　　（一）
　　我和莱伊是在一年前认识的，那个时候我被不知哪里来的一阵巨响吓得几乎丢了魂，只会愣愣地坐在地上不知该如何是好，四周的人们都在看着我偷笑，嘲笑我的愣头愣脑。
　　然后他就出现了，穿着一身墨绿色的军大衣，速度很快地过来把我扶起，然后带着我到了最近的一栋建筑物里。
　　我抹了把脏兮兮的脸看着他，即使他做了那么热心肠的举动，我也只是麻木地不说话。
　　他皱了皱眉。
　　我以为他是要责怪我没有基本的礼仪。
　　但是不是的。
　　他看起来是个严肃的军人，一张脸也俊朗极了，但是他却出乎意料的皱着眉滑稽地指着我哈哈大笑起来，言语也意外得粗俗，“看你这屁大点的出息，就这也能把你吓趴下？”
　　我还是不说话。
　　他觉得无趣，抖了抖那件看起来就很沉重的外套，哈出了口白色的气。他本来已经走到门口了，但是又退了回来，在衣服口袋里一阵好找，然后找出了两枚硬币。
　　他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指夹着硬币伸到了我的面前。
　　我还是没动，只是在狐疑的看着他，我不相信有人会对难民这么好心。
　　看我呆傻地默默坐着，他直接拉过了我布满冻疮的手，把那银币塞了进去。
　　“这钱是借给你的，你得还我。”他特别傲慢地说，“一个星期不能还上的话，第二个星期你就得还我三枚硬币。第二个星期还不能还上，你就得还我四枚。”
　　我愣愣地看着他，我明明听到他的话了，但我的专注点很奇怪，我在看他那头浅金色的头发。那头发前额的部分已经有些长了，柔顺的贴在他的鬓角。
　　他看我还是一脸呆样，明明是个傲慢的军官做派，却用戴了手套的手不绅士地揉了两把我脏兮兮的短发，转身就要走。
　　我看了看手里的两枚硬币，慢慢叹了一口气，叫住他了，声音十分的嘶哑，“这位士官，你还没说你住在哪里？我怎么把钱还你？”
　　他愣住了，急忙收回手似乎是显得极其惊讶，“你…”
　　我以为他这反映是因为没想到这个世道，像我这样的女人竟然会主动要求还钱。
　　但他却这么说道：“你竟然是女人？”
　　我沉默地盯着他，想看他接下来的反应，但莱伊看了我一眼沉思着还真回答了，“往柏林路的方向走吧，第五军区很好找，你去跟卫兵说找莱伊，他们会带你进来的。”

　　（二）
　　因为他的这番关于利息的话。我开始尝试着把自己收拾得体面一些好去找工作还钱。
　　虽然我已经不打算再活下去了，但刻在我骨子里那些可笑的正义和家教使得我良心不安。
　　那个士官令人厌烦的自作聪明的施舍方式，在此时确实干扰到了我拥抱地狱的进程。
　　我虽然是个女性，在这样的时候并不容易找到工作，但我愿意接受和男人们相比并不公平的薪资待遇，更何况曾经的我也受过些高等教育，只是后来我的那些抱负和雄心随着那被迫击炮打中的房子一起土崩瓦解了而已。
　　因此，虽然其间诸多辛劳，在第一个星期我就赚回了那两枚硬币。
　　我长出了一口气，然后跑到第五军区找他，但卫兵说他不在，让我去附近的贫民窟看看，说他现在八成是泡在那里。
　　卫兵撇着嘴似乎是想不通莱伊为什么爱往那脏兮兮的地方跑去，跟我抱怨了两句，“莱伊士官是个厉害的人，可是就为了接济穷人，搞得自己一穷二白的，值得吗？”
　　我想起来了，那天莱伊给我钱的时候，确实在口袋里翻找了好一会儿，我原来以为是因为他身上没几个小钱而已，结果是他自己也捉襟见肘啊…
　　我不好对此评价什么，因为我也是他口中不值得接济的穷人之一，所以就准备和他道了谢就离去。
　　但是卫兵却在这时突兀的问道：“小姐，您是莱伊士官的爱人吗？”
　　因为卫兵的话，我多少显得有些惊讶了，实在是由于我的穿着是如此寒酸。
　　像我这种人，怎么可能和莱伊这样的士官有这样的瓜葛呢？
　　可他似乎误解了我的惊讶，认为自己猜对了，就感叹道：“真是太好了，莱伊他因为那点儿要命的善心身边从来就没有什么女性…”
　　我听着他的话，不知怎么的竟然没有出言解释，就这么不发一言地微笑着，似是默认了一般。
　　莱伊，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我开始产生了一些在当下来说并不合适宜的好奇。
　　（三）
　　我记得卫兵的话，贫民区我也熟悉。我在那里也生活过一段时间了，麻木和冷酷就是在那里学会的。
　　所以我站在湿冷的小巷子那儿看着莱伊露出洁白的牙齿，在嘻嘻笑着安慰一个被欺负得很惨的瘦弱的小姑娘的时候，我的心里竟然觉得嫉妒。
　　我在妒忌，为什么我曾经躺在冰冷的巷尾，被流浪汉群殴的时候，没有人像他一样安慰我一下。
　　好吧…我承认我不该这么想，也不应该无缘无故的和一个小姑娘吃一个陌生人的飞醋。
　　我知道我应当在现在就这么走过去把硬币还给他的，这样就再没有什么能干扰到我原先的计划了。
　　但是我看见他的眼睛了，那是一双因为吃过苦而显得极为坚强的眼睛，但是里面却有温柔的波光。
　　我被那流光镇住，停住了脚步…只觉得心里久违的有了些许热度，便沉思着回去了。
　　（三）
　　我是很聪明的人，在我确定我不想死了以后，我就开始筹备着让自己过得舒服一些。
　　我用那一枚硬币换了一朵玫瑰花，又用一枚硬币换了一些装饰的缎带。然后守在歌剧院的门口，将精心装点过的独一无二的玫瑰，以五枚硬币的价格卖给了一位衣着华丽的妇人。我甚至为我的玫瑰编了一段美丽动人的故事，所以我又得到了两枚硬币的打赏。
　　当天我就从脏兮兮的贫民窟搬走了，然后在一家破旧的小旅馆里住下了，洗去了一身的污垢。
　　第二个星期的时候，我开始去找莱伊。
　　我记得他看到我时震惊的表情，“你还真的来了啊？”
　　“是的，士官先生，但是我只有两枚硬币。”我摸着口袋里的三枚硬币看着他说。
　　“好，你放在我桌上吧。”他无所谓地说，对于我没能加上逾期的利息毫不在意。
　　但我却已经不满意于他现在的态度了，就故意说道：“那么没事了我就走了，我想我终于能好好的离开这个世界了。”
　　果然，莱伊哈了一声，赶紧把我叫住了，然后盛气凌人的说，“你这周还欠我一枚硬币呢！下周你就得还我两枚！你下周不管挣了多少钱，都得过来找我！在你还完钱以前都得记住，你的命是我的！你可不能随便就死了。”
　　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我需要一个可以光明正大来找他的理由。
　　我心里在笑，但是表情却特别落寞。
　　我点这头退出去了，但是却没有立即离开。
　　片刻以后，隔着那张沉重的大门，我隐约听到里面传来手风琴演奏的轻快活泼的声音，没想到士官的办公室还能放这些乐器…
　　他还挺有闲情逸致的…

　　（四）
　　我有注意每次还钱总是不还清所有的利息，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我便和莱伊变得熟稔起来。
　　第五军区不是平民百姓可以随意进出的地方，所以就算不太合适，但考虑到安全等种种原因，后来还钱的地方还是变成了莱伊的家里。
　　他有时候兴致来了，还会把我留下，就让我听他拉手风琴。
　　我慢慢的察觉到我喜欢上了他，虽然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傲慢。
　　不过…公平的说来，莱伊实在是个活泼又好看的人，但我爱上他不是因为他的皮相或者活泼，而是因为他身上的矛盾性。
　　他是我见过最矛盾的人了，他明明有一双被摧残过的眼睛，却还能坦然地拥抱这罪恶又腐朽的世界。
　　至于我为什么会这么想，是因为我见过。
　　我见过那个被他安慰的小女孩，在某一个夜晚，请求她的小伙伴们给她伪造更多的伤口，这样那个第五军区的笨蛋就会拿很多钱出来让她去看病了。
　　当然，他也看到了，因为他就现在我旁边。
　　可是，他只是好笑地跟我说，“这小孩嘴也太损了吧！哪有那么帅的笨蛋的。”然后就照常走上前去，轻声安慰着一脸尴尬的女孩，说着些好玩的笑话，最后如她所料一般拿出更多的硬币让她去找医生看看身体。
　　我在巷子外面等他，冬天柏林寒冷的风不断的刮在我的脸上，我却觉得心里极热。
　　莱伊确实不是笨蛋，他是个慘蛋。
　　这是我从他的言行举止和为人处世中得出的结论。
　　而这个惨蛋，会需要我的。

　　（五）
　　莱伊其实很忙，他的军衔比我想象中要高得多，而我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所以我们两人见面并不是很频繁。
　　但是他肯定能感受到我喜欢上他了。
　　因为他后来，也会试探性的用他戴了黑色手套的手和我的手握在一起，然后露出一个他觉得是倨傲但实际上却是傻乎乎的笑脸。

　　（六）
　　今天是1945年4月13日，莱伊跟我说，他有了为期三天的假期。
　　其实我觉得有些不相信的，毕竟苏联和我们的关系是如此紧张，战争也越发频繁，但是看着他那张俊朗的脸上洋溢着的大大的喜悦，我又什么疑问都说不出了。
　　休假在家也挺好，之前我就一直想勾引他来着的，可惜苦于没有时间，这次终于可以试试了。
　　我其实已经小有积蓄，莱伊也知道。
　　所以我还有经济实力去购买在这个时间和奢侈品一样的红酒。
　　我请他去了我家，我早已经从破旧的小旅馆搬出来了，换到了一个大房子里。
　　我专门洗了澡，穿着浴衣靠在门口慢慢拔掉红酒瓶上的木塞，然后把领口拉得很低，眉目含情地睇着他，吞咽着那猩红的酒水。
　　这不是什么无师自通的属于女性的本能，但是曾经和名媛们打交道多了，我也知道应当怎么用身体去诱惑自己心爱的男人。
　　莱伊张大了嘴，看了我一会儿，然后邪笑着走近了，“你说你骚不骚。”他还是很粗俗。
　　但他长得好看啊，所以他说着粗鄙之语的嘴唇也让人很想亲一亲试试。
　　我渡了他一口酒，摸着他的手臂和胸膛，替他脱下了军绿色的外套。
　　他笑得特别邪气，我迷乱地摸着他浅金色的头发，和他亲吻着，纠缠在了一起。

　　（七）
　　第一天我们就这么鬼混过去了，弄得我全身散架了一样的疼。
　　卫兵没有骗我，莱伊过分惨淡的女性缘竟然让我吃了十足的苦头。
　　结果第二天的时候，莱伊还兴高采烈地想要带着我出去。
　　“在家里休息不好吗？你也好不容易有假期了。”我实在不想动。
　　但是莱伊却不愿意在这件事上迁就我，他拖着我出门，任由我手软脚软的把身体靠在他身上。
　　说实话我搞不懂他那么开心还精力充沛的原因究竟是什么，而且严肃的说来，这段时间我们真的不应该冒险出门的。柏林的武装变得越发严密，大街上也全是士兵。
　　但是莱伊全然不在乎这些，他拉我到了剧院门口。
　　我以为他要带我进去听戏，所以我打死都不愿意挪动脚步了，现在里面在消遣的人可是大人物，普通人怎么敢随便进去！
　　莱伊敲了下我的头解释到，“你想什么呢，我哪有钱带你去那儿！我之前看到你在剧院门口卖花了，我就想买一朵也给你。”
　　我木讷地说不出话了，只能特别呆傻地看着他甚至都没有挑选，径直地就向其中一个卖花的女人走去。
　　这一带卖花的女性以往只是把光秃秃的玫瑰放在篮子里，卖给从剧院里出来的老爷和夫人们，但是现在，大家的花都用精美的缎带装饰过了。
　　他和那卖花女说了两句话，付了钱，然后那女性就和莱伊一起走了过来。
　　我有些疑惑地看着莱伊，莱伊笑着没说话。
　　那卖花女也看了一眼莱伊，有些忐忑地开口了，“先生，女士，多谢你们照顾我的生意，其实呢，你们买下的不仅仅是一只玫瑰，它其实也是世界上唯一的、最独一无二的玫瑰。”
　　现在卖花的人，都会讲一讲附带的小故事了，按理说来这些故事我都知道，但是这个小姑娘的故事却很新鲜。
　　她指着自己篮子里的花，让他们看每一朵装裱的缎带颜色花纹都不一样，“装饰是我们人为加给玫瑰的用来区分它们的外衣，不过不用缎带它们每一朵也不一样。每一朵玫瑰身上都有刺，有的多，有的少，刺的位置也长得全然不同，这是代表了每朵玫瑰不一样的个性。这位军官为您选的是一朵忧伤又温柔的玫瑰，它身上的刺很少，…您要好好对它。”
　　女人的故事讲得不错，可我觉得她说话的时候很紧张…也好像是在背书一样…
　　莱伊挑选的那只玫瑰被他轻轻地捏在手上。
　　我目光很深沉的看着他。
　　他笑着把玫瑰递给我，我视若珍宝的接过，但是这时却在大街上听到了枪击的声音。
　　街上的行人发出惊悚的尖叫，开始混乱地逃窜起来。
　　莱伊毕竟是受过训练的军人，立刻敏捷地护着我在街上躲避人流，一溜烟的就跑回了家。
　　直到门被他轻轻关上的时候，我还在心有余悸地喘息着。
　　“出息！”他笑哈哈地轻轻给了我一拳，换来我的怒目而视。
　　不过…也因为他这调笑，我紧绷的神经缓和了不少…
　　我手脚回暖了一些后，就想把莱伊给我的玫瑰插在花瓶里。
　　可是花却搞丢了。
　　（八）
　　莱伊最后一天假期了，因为外面的战事，我们哪里都没去，就只是腻歪在房间里。
　　不过他并不是休假就真的什么都没干了的，他好歹是个士官，每天还是要处理许多的文件的。
　　不过他的工作效率一直很高，所以做完之后我们又可以亲密地胡闹。
　　我很喜欢莱伊浅金色的头发，明明头发的长度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有些长了，但是这个发型又意外的很适合他。
　　他不说话的时候，就像油画上的大天使长那样美丽。但他一说话，就让人想揍他。
　　我给莱伊做了我的拿手好菜，我不会做什么繁复的菜，但是却很会烤些精致的糕点。这是我以前跟我母亲学的。
　　莱伊他什么都不会，就站在厨房那儿看我忙上忙下的。
　　这时候外面已经有一些焦糊的硝烟味道顺着门窗的缝隙飘进来了，于是我就指挥他把窗户关上，让烘焙的甜香充斥了整个房子，遮掩住了那些不美妙的味道。
　　莱伊特别没皮没脸的跑来抱住我的肩膀，在等着蛋糕烤好的时间段里亲我的脸颊。
　　“唉，我也没想过我会有看走眼的一天。”他边亲还边说话。
　　我心想你看走眼的时候可多得不得了，甚至对你自己的认知，也是十足的看走了眼，但我一声不吭。
　　“我以前还以为你不过是个蠢的，现在看来，你哪是蠢啊，简直就是精明过头，一点都不可爱。”莱伊很嘴贱。
　　我把烤好了的蛋糕从烤箱里拿了出来，放在他面前，亲自喂他吃了一个。
　　他有点受宠若惊，眼神变得很玩味，故意每次都用舌头去接吃的，还色咪咪的看着我。
　　我也回他了一个色咪咪的笑，继续喂他吃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喂到他彻底色不起来甚至还有点想吐了才停。
　　“我可爱吗，亲爱的。”我故意恶心他。
　　莱伊没忍住哆嗦了一下，眼神特别闪躲，“你可爱…你太可爱了…你是所有狡猾的女人里，最可爱的那一个…”

　　（九）
　　今晚过后，莱伊的假期就结束了。他特意换了一身燕尾服，邀请我去听他演奏手风琴。
　　我坐在椅子上看他，他稍微的阖上了点眼睛，然后欢快的音乐声就响起。
　　虽然外面枪炮的声音已经变得越来越响，但是我的注意力全部被他所吸引。
　　他陶醉的拉着琴的样子特别迷人。这首曲子十分活泼，就像是为他量身打造的一般，所以我听得十分尽兴。
　　他拉到开心的地方还会唱出声来，但是我听不懂他唱得是哪一个国家的语言，只是反复听到“Bella”这个人名。
　　难道是他的初恋情人？
　　我不太高兴了，就拉着他上了床。

　　（十）
　　莱伊在第三天的一大早就换回了他那一身军绿色的戎装。
　　他带上了枪和我告别，“这一次苏联来势汹汹，我可能得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回来了，不过我有给你留好东西，我知道你铁定会想我，所以写了点东西把它放在我书房了，你有时间就去看看。”
　　“我才不会想你。”我这么跟他说。
　　他哈哈大笑，然后和我交换了一个吻，“等着我回来吧，我要再给你拉bella ciao.”
　　我点了点头，知道这是他经常拉的那首曲子。
　　“好了，时间到了，我得走了。”莱伊看了一眼硝烟弥漫的柏林街道，大街小巷如今出来的是连绵不绝的枪声。
　　我抱着他，替他把额头浅金色的头发别到耳后，“去吧，注意安全。”
　　他露出了两排整齐的牙齿，然后慢慢的消失在了我的视野中。
　　等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了巷口，我才有些累地从墙上滑坐了下来。
　　他让我想起了那只独一无二的玫瑰，我很担心他也会消失不见了。
　　（十一）
　　莱伊肯定没想到我会在他一消失就去他的书房吧，但是我确实很想他，比以往每一次都想，即使他前脚才离开。
　　他的书房已经空了，以前是装满了文件的，但是最近已经被全部处理干净了。
　　只留下了一本，放在书桌上，是一个事件簿，被取名为玫瑰，记录的是我们朝夕相对这三天以来的日常。
　　他记录得很详细，甚至不要脸的把我们各自做了几次，他到了几次这种东西都写上了。
　　里面的内容很有他那种欢脱的风格，但是封面却让我觉得忧伤。
　　书的封皮画了一支玫瑰。
　　写了一段话，“每支玫瑰都是特别的。有的玫瑰的刺会向外生长，有的玫瑰的刺是向内生长。”
　　我摸着封面上那只玫瑰，它干干净净的，从枝干上看不出任何花刺，像莱伊曾经送我的那只玫瑰一样。
　　这是一只忧伤又太温柔的玫瑰，我叹着气。
　　它身上没有一根刺的玫瑰，所有的刺都向内生长了，一定会把自己扎得鲜血淋漓的吧。
　　我往后翻，他在最后一页附了一张bella ciao的翻译歌词，用音标给我标好了，叮嘱我要好好学，以后我们两个就可以合唱了。
　　我笑了一声，然后磕磕绊绊的学…
　　Una mattina mi son svegliato,
　　在一天清晨我从梦中醒来，
　　O bella ciao, bella ciao, bella ciao ciao ciao!
　　哦，姑娘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
　　Una mattina mi son svegliato，
　　在一天清晨我从梦中醒来，
　　Ed ho trovato l\'invasor.侵略者闯进我的家。
　　O partigiano, portami via,
　　哦，游击队啊，快带我走吧，
　　O bella ciao, bella ciao, bella ciao ciao ciao!
　　哦，姑娘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
　　O partigiano, portami via,
　　哦，游击队啊，快带我走吧，
　　Ché mi sento di morir.
　　我感觉生不如死。
　　E se io muoio da partigiano,
　　而如果我在游击队牺牲，
　　O bella ciao, bella ciao, bella ciao ciao ciao!
　　哦，姑娘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
　　E se io muoio da partigiano,
　　而如果我在游击队牺牲，
　　Tu mi devi seppellir.
　　请你将我来埋葬。
　　Mi seppellirà il lassù in montagna,
　　请把我埋在高高的山上，
　　O bella ciao, bella ciao, bella ciao ciao ciao!
　　哦，姑娘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
　　Mi seppellirà il lassù in montagna，
　　请把我埋在高高的山上，
　　Sotto l\'ombra di un bel fior.
　　再种上朵美丽的花。
　　E la gente che passerà，
　　每当有人从这里走过，
　　O bella ciao, bella ciao, bella ciao ciao ciao!
　　哦，姑娘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
　　E la gente che passerà，
　　每当有人从这里走过，
　　E dirà: “O che bel fior!”，
　　都会说：“哦，多美丽的花！”，
　　O bella ciao, bella ciao, bella ciao ciao ciao!
　　哦，姑娘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
　　Ciao!
　　再见。

　　（十二）
　　我学会这首歌，用了将近二十天的时间。
　　外面迫击炮的声音停下来的时候，我从躲藏的地下室里出来。
　　这个时候柏林战役已经结束了。
　　德国战败。
　　透过那扇曾经能传递蛋糕香味的窗户，能看见整个柏林被笼罩在烟火之下，到处都是废墟，遍地都是残骸。
　　这里发生过多激烈的巷战我是知道的，便不打算冒着生命危险进行漫无目的的找寻。
　　莱伊说得对，我是个精明得过分的女人，在这种时候了即使我的身体疯一般地想要冲出去，我的头脑仍然十分冷静。
　　我明白的，苏联人并没有全方面撤军，如今的柏林街道上容不得德意志第三帝国的人存在。
　　于是，就这样，在厚重的暮霭笼罩下，我在被暮霭笼罩下的柏林中就这么苟且的活了下去。

　　（十三）
　　我清楚，这场于柏林而言的浩劫其实是正义之于邪恶的一次清洗。
　　我的父母兄弟，乃至莱伊都在为了错误的使命和信念而拼尽全力，那么很有可能莱伊也早已在战争中死亡。
　　但是我还是不愿意从柏林搬离。
　　后来，东德在苏联人的统治下，更名为德意志民主共和国了。
　　在柏林墙被竖起的那天，我远远地眺望着那头，和美国的大兵们隔墙相望。
　　十六年后的今天，我站在旁观的人群中看着一群士兵们添上一块块的砖瓦，少有的头脑发热，竟然张开了嘴。

　　Una mattina mi son svegliato，
　　在一天清晨我从梦中醒来，
　　Ed ho trovato l\'invasor.侵略者闯进我的家。
　　O partigiano, portami via,
　　哦，游击队啊，快带我走吧，
　　O bella ciao, bella ciao, bella ciao ciao ciao!
　　哦，姑娘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
　　O partigiano, portami via,
　　哦，游击队啊，快带我走吧，
　　Ché mi sento di morir.
　　我感觉生不如死。
　　E se io muoio da partigiano,
　　而如果我在游击队牺牲，

　　…我没再唱下去。
　　因为…有一个身穿深黑西装的男子跌跌撞撞地从人群中走出，他有一头稍长的浅金色头发，在那个明媚的午后看起来似乎能闪光。
　　我们互相对视着，却只能保持沉默。
　　我找到了我的玫瑰。
　　他一条腿的裤管空荡荡的，可我只觉得幸运极了。
　　这时，人群中有人又接着唱起了那首Bella Ciao，那欢快的音乐竟然透过了密不透风的电网和砖墙。
　　在这音乐声中，我久违地看见了莱伊眼里的流光。
　　他已经脱下了那身军装，也受到了惩罚。
　　我不光是在说他的那条腿。
　　还是因为那巍然耸立的柏林墙倒塌之时，当我们再次被允许紧紧相拥的时候，我们的生命都已经所剩无几了。
　　我的莱伊呀，明明他是那么的需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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