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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洲(二)
曾经很难的一段时光,他们走了以后,唯一剩的空房被贪财的二叔夺了,我就一个人出来,再没有了家。
离开那里的时候是个天气不错的下午,在秋末。
小区的爷爷婆婆见我还是过来问候,有的抹了把泪,说不清楚的话也让我听得懂,有空回来看看吧,毕竟是你们一家三口住过的。
我拎了一包衣服,拖着大口皮箱,背上的包里塞了满当当的书,那年我高三,还想着能回去念完书,有能力考个他们期望的好大学,尽管……我朝问候我的人们笑笑,也不允诺什么,只是说:“到时候看吧。”
不出意外,我是一辈子不会再回来了。
回忆太多的地方,泪也多,不想让任何人看见自己的脆弱,哪怕几近崩溃,回答也都是笑着在说。
没碰上齐叔的时候,我跑满了重庆这地儿,不过找了两份工,早上端盘子去,半夜给一户人家念初一的孩子补课,多少能凑凑合合地过活。
从重庆一小区到主城,汹涌的陌生感仿若要将我囫囵吞没,不得不勒紧裤腰带苟活下去的我每日过着“三点一线”的生活:工作,读书,工作。实在没空去学校了我便辍学在家自学,因为成不了才,所以拼命地啃书刷题,实在不想出去了人人都高我一等。
初到时没能力一来就租个房,我在网上翻找,最差都付垫不起。
也是,刚被下野的小羊断了乳,也只会饿了咩咩叫,到处找食吃。困了便躲个被风坡,多是得被豹子追它个几次,被优胜劣汰的循环圈压榨到极致,才明晰前辈们存活下的幸运。
我一直就都很感谢补课的那对夫妻,郎才女貌,人也和气,除开那个父亲对自己孩子实行严厉看管的“制度”我不太苟同与赞赏以外,在那儿我多是挺快乐的。特别是在他们了解我境遇以后留了我借住下,朝夕与他们那还童稚未散的孩子相处,支离破碎的心渐渐抚慰,隐去了不少伤怀。
但只要伤口还在,怎么用针缝了补了都还是疼。
孩子父母回家,父亲督促孩子学习的时候我在一旁看着,多想他再说几句。我从他身上看到了我的爸爸,他是一个老实憨厚,不知道怎么表达爱我和爱我妈妈的男人。
缝到一半儿的伤口就扯了线,见一次就疼。
除去白日里的忙碌,夜深时候还要自个儿给自个儿“补课”,常是实在腰胀,酸得撑不住,才去床上躺下,没空想什么很快就睡了,疲累的一天与另一天紧密相接,压得我找不出合适时候去抱怨什么,缅怀什么。
就在我几乎只顾埋头学习和工作的时候,单调的黑白人生蓦地被一双小手抹了一管红火的明艳。
那个孩子读的私立初中,条件自然优越,活动自然繁多。有天晚上与他们家共餐时,他很高兴,头发自然卷,垂在圆乎乎的耳边一甩一甩的。我问他什么事这么高兴,他笑得很开心,两个小圆涡就露出来。他说他们学校要开音乐节,所有学生都有机会上台表演,他也想去。
我对他的身份除了老师,还是“忘年交”的朋友,于是我口吻很愉悦轻松:“那就去吧。”说完我想起他父亲的严厉恐怕是不许的,便又带了一句,“不过,先要征求你爸爸妈妈的同意哦。”
这次他父母竟都赞同。尤其他父亲,搁下筷子擦擦嘴,说:“我听说,上台的,不论何种才艺,都比得是原创作品。”我从来不知道,他那般视成绩如命的严父会准许自己孩子参加此类活动,更不知他会有打听一二。
他父亲许是觉察出我的诧愕,只看着我笑笑。我回过神,也笑了。我点点头又去听那个孩子怎么说。
那日可真是太多出乎意料的事了。我本以为他会苦恼地摇摇头,不想却是头昂得很高,说:“我有啊!”
在音乐节开始的前一天,我才又谈起这个话题。我问他准备了什么节目,他说唱歌和弹吉他。唱歌我了解,他从小就有在学,我因此还认识了他的美声老师,吉他仿佛也学过两年多。但我住在他家也有段时日了,愣是没见着什么乐器。
我很疑惑吉他搁哪儿呢,他指了指我头顶,笑说:“在上面哩!”我想起了上面的一层没怎么去过,不知道放了什么便很正常了。
他在快睡了的时候忽然两手攀住我脖,似乎想挂我身上来,脚却没有动。我有点小惊,因为以前从没那么过。很快他贴近我耳边,嗓音不像平时的他,多了几分成熟和沉郁:“明天音乐节,老师也要来哦!”刚说完他就松手溜走了。
在复习课本的时候,我在亮白的灯下坐着走了神。唱歌的人声音和平时可能大不相同?他的那句话还一直萦绕在我耳边喃喃。
音乐节当天,恰好是我早上兼职的休假日,他父亲亲自开车送我们去学校。
到门口,我下车朝他半鞠躬,他隔了车窗点点头就走。一低头,我就看见他孩子环抱的一个红色木吉他,鲜亮得像掉到人间发光的太阳。
“好不好看?”他挂了吉他张开双臂,朝我笑。
我摸摸他的头,感觉像风散过的棉絮又团到一起。
“好看。”
他听了我的话高兴了,握了我的手就奔进学校,我哭笑不得地看他,他人不大,跑得挺快,没多久我们就到了阔大的操场上。
人很多,他们按班排好队后,我看见许多陌生的大大小小的脸将我包围,只有看着他才心里有底,踏实。
那天的氛围很好,家长们为台上表演的每一个孩子鼓掌,对他们赞扬地笑。我想起什么来便问他有没有遗憾他的父母来不了。他毕竟还小,难过得太明显,却也只是避了我的视线默默听着其他人与爸妈的声声欢笑。
很快到了他上台去,我拉他到了后台准备准备,因为是他一个人的节目,所有后方除了忙着整理道具的老师们,就只有我们彼此互相认识。
“别怕,”我说,蹲下来给他弄弄有点歪的领子,“你爸爸妈妈会看见的,而且我也一直在。”
他愣了一下,转而又环住我的脖子,我能感受到他的吐息中隐隐的紧张,于是我轻轻抚上他的背拍了拍,像小时候......我父亲在雷雨天搂着我哄一样。
播告员下去以后,我推推他,他迈上一阶的时候回过头看我。我笑了,点点头,他也点点头,抿了嘴一步步地上去到舞台中央站定。
那是一个很大很大的舞台,聚光灯顶过了树冠打下来,前面的舞台中灯的颜色切换得多又快,闪得人眼疼。到了他的时候,却只有两束纯白的光柱覆到一起裹住他的全身,从头到脚都很质朴,赏心悦目。
他两手摩擦话筒,三言两语介绍完自己就盘腿坐到地上,两眼渐渐闭上,配乐响起。我心想:起范了,这舞台属于他了。
“还是很想你,到了这么大的年纪。”
唱完第一句,他把头低了低,空灵的声儿在场上荡了一圈再进我耳里,与那日的成熟与沉郁中又添了份澄明冷冽。场上闹得人们渐渐安静,我蹲下来看他。
“走得那么急,都没好好聚一聚。”
我两手撑住下巴,想到该挂念的人。眼睛有点痒,我眨了眨,努力憋着要掉的泪。
他的一双小手轻轻慢慢地覆上吉他,白光变幻成淡蓝。
“以后我一个人过,春夏秋冬,无数个四季。”
“空了来,我又想起你。”
淡蓝的光仿若被赠了生命,在半空七拐八扭地舞成长长的带子。我想起母亲以前常爱的一身连衣裙,纯白的一片上面有她自己绣的蓝青色小花,绕底部的摆子绕了一圈,转身的时候像有人抓了她衣角在甩动一根淡蓝长带。我父亲也爱,嘴上没说,出门时候总力挺她穿上那件儿,理由很简单:合身儿。我却在一边拆台,拍着手大叫:“好看呀!”
我沉浸在其中,后面继续喝的什么都被泪水模糊了。我把头埋到两膝,双手拥紧自己,难过压抑了许久,今个儿给他唱出来,像是西边一只蝴蝶扇了翅,东边就在我心上刮了龙卷风来。
全场都很安静,我只听见他的声音,在这傍晚同余晖般温热又同月出的清冷。吉他声很轻很轻,他的声很柔很柔。
“其实现在我的生活也不太着急。”
“慢慢地过,走走停停。”
“天亮了期许,失去的都存在心底。”
“想哭的时候,再努力劝劝我自己。”
结束了,掌声是在他收了声的那一瞬就响起,却是稀稀落落的。我别过头看,有的大人愣在原地,没哭却瞪大了眼。我又转过头来看他。他恰好也起身了,看向我,也愣了。
我明白,他看到了一个笑着哭,蹲着像跪的泪人儿,怎会不惊。
他很激动,我看得出来。他两手背在身后捏成一团,吉他挂在他肩上垂下随他身子晃荡。这次我再看,真像天上红红的太阳。
他从舞台跳下来,兴冲冲地握了吉他,朝我笑:“老师?”他歪歪头,我便忙抹了眼泪,抬手捏捏他的双肩:“好听,真好听......”
那天回家路上,他不想打车就拉着我手说走走。我跟他走了一段儿,便默默抽出手来抚上他肩,揽到腰间往前。他身子连抖都没抖,想第一次进他家的时候碰到他手,登时就哭闹地要找他爸妈。
“老师,”我听见他说话,低了头去看他,“你还记得前天教我的一句话吗?”
“什么?”
“Everything is going we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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