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球！！]红线

　　2.
　　仅此而已。

　　早在国中的时候，宫侑有过一段喜欢把这个短语挂在嘴边的时光，当然他的口吻更傲慢也更无礼，同样一句话，她说出来是自谦宽让，他说出来就是高高在上，将不耐烦解释的动机暴露无遗——最初只是因为被当时的女友缠得不胜其烦，到底是不通情爱的年纪，要他写不愿意去约会的理由能写满一本练习册还有余，最后用四字真经约定俗成，一个词组下去就代表着没有商量的余地。但后来他迎来发育期，身高拔高，手脚变长，技术和体格都超越队友一骑绝尘，昔日的沟通与默契消弭殆尽，于是四个字应用范围骤然扩大——追根究底，人人生来各不相同，对于不解的人，始终是多说无益。

　　半个小时后，冗长又无趣的会议终于结束，塞了满满一教室的社团代表蜂拥而出，看上去都巴不得赶紧逃离这个是非之地。吹奏部长连背影都显得怒气冲冲，宫侑远远地目送了一段，再转过头就不再掩饰，肆无忌惮地笑起来：“你行的。”

　　语调里两分叹服八分调侃，旁边座位的女生整理着手上的资料，不动声色地照单全收：“不算什么，”她说得轻描淡写“我不过是个传话的。”

　　“去你的，”宫侑毫不客气，“二之宫那家伙什么样我还不知道？也就是块天天在这里投弃权票的材料。”

　　让养尊处优的小少爷亲自下场参与撕逼确实难为人，但像宫侑这么直白地揭人老底的也是罕见，她忍不住笑一笑，把整理好的文件塞回背包：“没关系，反正接下来的会议里，花道社就算全程弃权也不会有什么大的意外。”

　　“什么意思？”宫侑反应极快，瞪大眼睛，“你不是二之宫的人？也不是花道社的人？之后都不打算代表他们出席？”

　　疑问三连，答案却只有一个：“不打算，”她答得干脆，“我对社团本身不感兴趣，本来就是临时代打。”

　　宫侑大惊，然后百思不得其解：“那你图什么？”

　　和吹奏部长正面杠上并不是明智之举，稻荷崎内部人尽皆知的铁律，就算是刚刚转来也不会弄错这么显眼的事实，大概在其他人眼里，她也不过是个分不清轻重主次的傻子。女生垂了垂眸，微笑像是凝固在嘴角了一般顿止。

　　“你就当我是心血来潮吧。”

　　她平静地说，黝黑的瞳孔看不出神色。

　　“——心血来潮，仅此而已。”

　　说完单手拎起提包，转身就往已经空旷下来的门口走，然步子还没迈出去就感到背包一沉，金发的男生急急忙忙地抬手勾住从身边路过的背包带：“等等等——好歹留个名字下来吧？”对于感兴趣的人宫侑一贯是不要脸的，眨眼间发挥出了牛皮糖级别的死缠烂打，“我叫宫侑——虽然我觉得你已经知道了。还有。“

　　他从椅子上后仰着身子，抬起的脸上映着窗外的阳光，情绪都有感染力，何况他笑起来像冬日不可多得的暖阳。

　　“不管是什么原因，”他愉快地说，“我得说，干得好，真解气。”

　　光是金色的，在最萧瑟的冬日也是如此。转身欲走的女生停住步子，将小半张映着光线的脸侧向他，宫侑这才发现她白得有些过分，远超于白皙的概念而落进缺乏血色的领域，在强光的映照下，几乎透明。

　　“所以，”她缓慢地眨着眼睛，似是好奇，“在你心里，我是个锄强扶弱的正义使者？”

　　问题飘忽，还有些自嘲，她似乎完全不在乎回答，转过身来，正对着他那张仰起的脸，拐回了上一个话题。

　　“……秋山，”她漫声道，一字一顿，“你可以叫我秋山。”

　　3.
　　“秋山……秋山遥？”

　　“为什么是问句啊。”

　　宫侑抽抽嘴角，利索地掀起运动衫的下摆，把它兜头脱下，随后就在日益冰冷的休息室里打了个寒颤：“她和你同班吧，别告诉我半个月了你连人家的名字都不记得。”

　　“因为没有特意去记的理由。”宫治答得心平气和，仔细地围观了自家兄弟抖成按摩器的胳膊腿后，当机立断地把刚拿出来的制服塞回背包，穿上运动服外套，并顶着对方恼火的视线平静地拉上拉链，“而且，秋山这人也没有那么高调。”

　　“她还不高调？”

　　宫侑在给自己重新披上布料的百忙之中抽出空来嗤之以鼻，也就只有宫治这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类型才会觉得当面扫了吹奏部长面子的女生“没那么高调”，他不屑和蠢人争辩，直接朝两个柜门外的位置扯着嗓子找认同：“角名——！知道秋山遥吗？”

　　比起宫家双胞胎南辕北辙的极度冷漠和极度八卦来说，角名伦太郎显然还是个情报量在人均水平线上的正常人，虽然他大部分时间都处在作壁上观的围观状态，但看戏的大前提是能明白戏在讲些什么，于是此刻放下手里的水壶，稍微思考两秒就从脑海里挖出了这么个人出来。

　　“啊……二组的转校生？”他朝提问人确认了一遍，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才露出点微不可查的笑，“听说是个不好惹的，把我们组的女王陛下气得不轻。”

　　女王陛下指的是谁无须多言。宫侑得到答案，心满意足地扭回头，略带得意地翘起尾巴，对他来说事关宫治就无论大小，他总想分个输赢，哪怕话题中心离他们的生活差了十万八千里。

　　这习惯令人着恼，但长年累月下总有抗性。宫治面目平静地扣上面前的更衣柜——也许是比平时用力了些——钥匙往锁孔里拧过半圈，再一鼓作气把外套拉链拉到下巴处，差点把下半张脸也一起塞进去，传出的声音闷声闷气：“所以？”

　　“……什么所以。”宫侑茫然。

　　“所以，”宫治冷淡道，“你的品味什么时候改成这种类型了？”

　　于极动和极静间的片刻空白，窗外的寒风挟着枯枝败叶击打在窗棱上，身后还有训练后的社员嘈杂的喧哗，宫治慢慢地把下巴从衣领中拔出来，居高临下地望向突然没了声的双生子。他太清楚宫侑一贯的喜好，长相漂亮只是注意力的准入门票，再往下还有温柔体贴不烦人，知情识趣不任性，林林总总不胜枚举，但总归没有一条和秋山遥三个字靠边。事出反常必有妖，无声的异样将这一角从休息室中悄然隔离，他缓慢地吞吐着空气，像是比赛前的调整呼吸。

　　“——砰。”

　　不知是哪个社员的无心之举，亦或者老旧的门框撑不住冬日里呼啸的冷风，突如其来的沉重关门声惊破一室空气。宫治怔了一怔，再回过神时却发现怎么也找不回刚才的气势，回忆被气氛打上滤镜，他越过几秒的间隔回头去看，一时竟理不清那时究竟察觉了什么情绪。

　　倒是安静许久的宫侑从沉思中惊醒，像条刚刚从河里上岸的长毛犬般甩甩脑袋，宫治近乎能听见一整个太平洋在那颗除了排球以外空空如也的头脑里晃荡，几息的顿止他终于找回声带，话说得义正言辞。

　　“听好了，治。”

　　他抬起下巴，昂首挺胸地宣布。

　　“——你可以侮辱我的人格，但不能侮辱我的审美。”

　　“……”

　　“……”

　　“……”

　　省略号飞满了四周的空气，宫治无言地看了他几秒，直接转身扭头出门。

　　4.
　　他知道他会追过来，不管几次，无论去哪。

　　排球社的训练结束时间一向晚到独树一帜，连校门口的门卫都知道看不到这帮均高一米八的高中生先后离校，今天的班就不算上完。宫治出门的时候正好瞥见传达室的老旧电视机里放送着夜间搞笑综艺，背景音里做作的笑声都压不住背后传来的嗓门。

　　“你跑那么快干什么！”

　　宫侑赶上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隔空朝他踹了一脚。手足相残四个字就是为他们量身定做，从刚会走路开始就无师自通了对彼此的拳打脚踢，宫治看也不看，侧了侧身子避过这凌空一踹，声音也和脚下的松松垮垮的积雪一样变得松软而懒散：“因为和你一起待太久了智商会变低。”

　　“放屁。”宫侑不假思索地回击，“上次月考你排名比我还差劲。”

　　这样的拌嘴和争执贯穿了他们十几年的生命，如无意外也要在这个寂静的冬夜里持续下去，和街边灯火通明的店铺一起组成万般红尘烟火气。宫治心不在焉地踩着积雪往回走，吱吱呀呀的声音从脚底传到头顶，有种透骨的寒意，相比之下宫侑的聒噪都说得上悦耳动听，他谨慎地在这两者之间维持着微妙的平衡，任天平的两端不断摇摆，忽高忽低地折腾着神经。

　　但平衡总是被打破得轻易。

　　“……有人。”宫侑说。

　　他是突然打住的步子，原本同一水平线的宫治就依着惯性越出半个身位，此刻抬头望去，入目就全是往来人潮，令人眩目的霓虹灯将街景染得斑斓，他眯起眼，在花哨的光线中分辨了好一会，才找到了那句“有人”的正体——一个坐在花坛旁的黑发女生，虽然换掉了稻荷崎以黑色为主调的制服，但左手的标志性物件仍在，倒是不难认出。

　　“秋山。”他说。

　　这话的本意是说给宫侑听，可人都对自己的姓名有所感应，短促的几个音节顶在头上，多数时候出自他人的声音，却终究定义了自己。黑发的女生站起身来，同校的制服总是熟悉，她一眼捕捉到这远近闻名的两兄弟，淡色的唇无声地动了动，最后吐出的还是平常的招呼：“晚上好，宫君。”

　　“晚上好，”宫侑抢答，也不管对方是不是在叫自己，自顾自地将话题推进下去，“这么晚了还没回——”目光扫到旁边店铺的招牌，才恍然大悟般迟迟改口，“——哦，出来玩？”

　　宫治顺着他的视线转头去看，鲜艳的led灯牌上是龙飞凤舞到认不出原文的店名，组成标识却还有几分眼熟，印象中在同班同学的卡包里见过，没记错的话是家专作学生生意的KTV，门口进出的制服多是归属于这一片地区的学校，这才发现或许排球部的作息表确实坑人，直接对标到同龄人休闲娱乐的空隙。

　　“并不是。”

　　出乎意料的她予以否认，能言善辩的女生站在离店门口不足五六步远的地方，但神情冷淡得恨不能直接和它划清干系，她不解释缘由，似乎想匆匆终止话题：“两位是刚刚结束训练吗？这个时间，还请路上小心。”

　　从男女立场来讲这嘱咐有点错位，但她却有本事能将谬论一本正经地讲成真理，这语气任谁去听都该知道识趣避退，偏宫侑是胡搅蛮缠世界级选手，闻言也不动步子，挑起一侧的眉等她交代清楚。视线有压力，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宫侑级的厚脸皮，当然更可能的是她急于打发掉这个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总之几秒钟的僵持后，她叹了口气。

　　“我在等一只猫。”她说。

　　掐着她说话的尾音，宫侑迟钝地从旁边震耳欲聋的背景音中分离出那一丝属于幼兽的呜咽，注意到后才会发觉其实也并不难分辨，只是太过有气无力，就从头到尾淹没在周遭的喧哗里。他循声抬头，就从左手边最低矮的树枝上发现了那条垂下来的尾巴，毛茸茸地暴露在透明的空气里。

　　“……你已经到了连只猫都要管一管的程度了吗？”他问得分外难以置信，在女生平静的侧脸和头顶的猫尾巴之间看了几个来回。“这个高度的话我倒是没问题……但是西装制服还是不好爬啊。”

　　秋山没说话，宫侑尚且如此，她本人就更不用提。如果她的身高和身手足够，那估计根本不会有这一场巧遇，事情再次僵持，树下两人面面相觑半晌，忽然一起转头去看宫治。

　　宫治面无表情。

　　无论他有多想穿越回半个小时之前掐死那个偷懒不换运动服的自己，此时此刻也的确只有他一个占尽天时地利，宫侑卖兄弟又向来是一把好手，从前追女生的时候更令人头大的活也不是没出现过，于是几个简单的热身后，宫治板着一张脸踏上了相对结实的树干，伸手揽向那只不知死活的猫，留下树下两人齐刷刷地抬头关注进展，半晌，宫侑突兀开口。

　　“我知道这样不合适，”他诚恳地说，“但我想笑。”

　　“你可以笑，”女生冷静地给出建议，“但我想等宫君下来你们会打一架。”

　　一本正经的神情讲这话的效果拔群，宫侑蓦然笑开——他的表情管理能力大约仅仅强于面部瘫痪人群：“那你可太熟悉他的套路了——所以，”紧接着就是话锋一转，“你居然还在用那个称呼？”

　　她答得一板一眼，仿佛从半个小时前的宫治那里复制黏贴过来：“因为没有必要，而且没有那么熟悉。”

　　“有必要吧，现在我们两个你都认识了。”宫侑提议，“你可以叫他宫，叫我侑。”

　　说话有艺术，少一分就不够真诚，多一分就显得刻意，宫侑却是拿捏正好，兴之所至的脾气，将逾矩的话也说得只剩亲近。她侧过眼，从灯红酒绿的光影中瞥见他的正脸，英挺的眉目间一股少年意气，坦荡得让人心惊。

　　也不是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人前赴后继，她移开视线，正欲开口，却听见身后传来动静，沉寂了好一会的店门开了缝隙，被隔音层锁在内侧的分贝骤然提高，直接淹没了她的声音所能震动的一点空气。宫侑朝她探过头以期听清，却发现这姑娘忽然改了主意般闭上嘴，目光如电般朝门口投去。

　　门口站了个穿着校服的女生，皱巴巴的外套上还有些许水渍，她该是漂亮的，有鸦羽般的发和纤长的体态，可是脸上两坨醉酒的嫣红掩盖了不少神气，她木然地站在那里，好半天才想起要动一动，可踉跄的脚步似乎连店门都挪不出去。宫侑在门开的时候就嗅到了空气中的酒气——运动员是不能沾酒精的，这方面他比常人还敏感些——这时才能确定是从这女生身上传来，他皱了皱眉，又去抬头看这家店的招牌。

　　倒是秋山看上去神色如常，招呼打得一如既往：“……晚上好，圆城同学。”

　　姓名都有魔力，被叫做圆城的女生终于对外界起了点反应，空茫地朝他们的方向望过来，瞳孔缓慢地聚焦成像，却径直透过了出声的同班同学，朝他们身后的方向望去。宫侑难以自制地回过头，从树上下来的宫治单手环着一只黑猫，正无声地拍打着身上沾到的雪沫，此刻与门前的女生遥遥一对，拍雪的手就几不可闻地顿了一顿。

　　到底是天冷，被风雪沁透的黑猫瑟缩在他怀里，连同尾巴一起缠绕上他的小臂，汲取着那点微不足道的体温，与此同时那鸦羽般发色的女生开了口，声如飞雪般冷冽清透，却又被克制不住的酒嗝破坏了美感。

　　“治……君。”

　　千分之一秒内无数个潜藏的可能性从脑中奔腾过去，宫侑抓紧大脑死机的前一秒看向似乎同样置身事外的秋山，却只见她平淡地看向前方。

　　那神情，甚至有些悲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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