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断

　　那是一片海。
　　慕晓黎睁开眼的时候，眼前一片蓝。所有的声音都好像隔水传音，变得渺渺而不真切。
　　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却知道自己还活着。
　　海水浅浅漫过她的身体，揉皱她纯白的裙摆，带来若即若离的失重感。
　　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阳光漫过她琥珀色的漂亮眼瞳。她缓慢地眨了眨眼，慢慢从水里坐起——这本是不可能的事，却在这片出离旷达寂静的世界里显得尤为自然。
　　上衣和头发还在湿淋淋地滴着水，她却抬起头来，有若神明指引般静静地看向北方——
　　太阳从那里升起。
　　这本是违背常理的。
　　慕晓黎从水中站起，拥有着琥珀色眼瞳的女孩低着头，看着自己水中的倒影。
　　那是一张青涩稚嫩的脸庞，她的脸部轮廓还没有那么清晰明显，栗发之下，一双干净漂亮的杏眼正专注地看着自己，不需要涂抹任何浓艳的颜色，十七八岁的少女正值这生得如玫瑰般楚楚动人的年龄。
　　与这面容不符的，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瞳底展现出的那种分外违和的淡漠与冷淡之色。
　　是她的脸没错。
　　慕晓黎抬起头，望着那自遥远极寒处升起的太阳，琥珀色的眼里有光影闪动。
　　但准确来说……那不是她现在的模样。
　　“往前走吧，往前走吧。”
　　“不要害怕去面对它。”
　　那声音辨不出源头，四面八方都传来回响。
　　喃喃的，像是一个人的低语，不停地催促着她。
　　慕晓黎像是被操控着似的，一步步，轻而浮地走在水面之上。
　　向着北方走吧。
　　走到太阳底下。
　　看看它的模样。
　　去触碰真实吧。
　　验证你的猜想。
　　不要……
　　——再做怯懦的胆小鬼了。
　　天边的蓝凝成一道极窄的细线，太阳的光亮骤然发白。慕晓黎忽而停住，她微微眯起眼，视线的极尽之处，伫立着一个人。
　　“你看清了他的模样。”
　　“你看清了他的模样。”
　　像是心底的声音在回荡，那人分明逆着光，轮廓却随着声音不断地变得清晰。
　　慕晓黎心底一跳。
　　从肩膀，到下颌角。
　　一张涂满兽血颜色浓烈的面具映入眼帘。
　　“他是谁。”
　　慕晓黎瞳孔一缩。
　　那人不急不缓地抬起手，掀开脸上的面具——
　　慕晓黎猛地坐起。
　　不等那人反应过来，她就以极快的动作抓起了身旁的杯子砸碎，在瓷杯碎裂声骤然响起的下一秒，那带着残破缺口的杯子就紧紧贴在了那人的脖子上。
　　一道鲜红的血液缓缓顺着脖子淌下。
　　“晓黎，是我。”
　　与预想中不同的女声平静地响起。
　　慕晓黎视线一点点聚焦，她紧盯着眼前这个人，半天才认出人来，慢慢放下手里锋利的碎片：“方医生？”
　　方瑜没有作声，冷光折在她银色的方框眼镜上，像是那双眼睛生来便带着的冷漠。
　　“……对不起。”
　　慕晓黎低头微微喘了几口，闭了闭眼，说道。
　　“没什么，你不必自责。”
　　方瑜不甚在意地回道，简单擦掉脖子上的血迹，侧过脸，眼睛盯着慕晓黎，声音轻轻的，不大，却足以让人听得清楚：“不过我记得你说过……你的记忆没有问题。”
　　“你现在还确定吗？”
　　慕晓黎神色一怔，随即眯起眼来：“什么意思？我的记忆有什么问题吗？”
　　“我认为你现在的记忆并不真实。”方瑜直截了当道，“虽然你从未跟我挑明，但我知道你对自己的病因非常清楚。”
　　“是因为你意识里的那个人。”
　　慕晓黎一顿。
　　“但是你对他的记忆……似乎，并不确切。”方瑜蹙眉思索半晌，摇了摇头，“你对他的印象，表面上好像很完整确切，但是有那么几个瞬间里，我觉得你似乎对他有更多其他的，模糊的……”
　　“方医生。”慕晓黎的声音突然冷下来，“我对我自己的记忆非常有把握。我不可能有任何或遗忘或被修改的记忆——这一点，我非常确定。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
　　“你想错了。”
　　慕晓黎抬起眼，琥珀色的眼瞳直直地望着她。
　　明明她脸上并没有过多的表情，但是方瑜看着她，还是凭白无故地产生了一种错觉。
　　就好像，她非常，非常不愿意提起这个话题。
　　而那却是种极为强烈的情绪色彩。
　　“……但愿吧。”方瑜没有再辩解什么。
　　慕晓黎那双漂亮的眼睛盯着她看了片刻，忽而伸手缠住方瑜的胳膊，声音放软下来：“小瑜姐。”
　　她的声线本就是很清亮干净的，如今有意放软，声音听着柔柔的。
　　“相信我。”
　　她的眼睛望着方瑜，眼里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种，比苦涩更为难堪的些许情感。
　　她笑了一下，带着无奈。
　　“没有人比我对此更有自信了。”
　　方瑜静默片刻，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慕晓黎眨了眨眼，忽而又恢复成原来明眸善睐的模样。她神秘地笑了笑，食指放在唇前。
　　“Secret.（秘密）”
　　夜晚，点上盏灯。
　　小猫轻巧地跃上桌子，见慕晓黎在那翻找东西，身子顺势软绵绵地躺倒在桌子上，伸着爪子去勾慕晓黎。
　　慕晓黎轻笑一声，揉了揉它的脑袋：“乖，让妈妈先找个东西，一会儿再陪你玩好不好。”
　　小猫明显没有听懂她的话，自己躺在原地等了会儿，发现对方一点动静都没有，便歪着脑袋疑惑地抬起脸看向她。
　　由于小家伙是天生蓝绿异瞳的缘故，盯着人看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地带着点妖冶的感觉。对上慕晓黎偏浅色的眼眸，一人一猫相互看着，气氛竟有种说不出的和谐安宁。
　　终究是慕晓黎先妥协下来，半是哄劝半是诱导地顺着毛摸：“那要不你帮妈妈一起找找？”
　　小猫：“……”
　　小猫听完立刻收起那副粘人模样，毫不留情地翻身跳下桌子，哒哒哒踩着猫步一溜烟跑了。
　　慕晓黎没忍住笑了：“小没良心的。”
　　再看着满书架的东西，慕晓黎神色淡去。
　　她想起第一次方瑜问起这件事的那天。
　　那时的她也如今天一般毫不犹豫地否定了这种可能。
　　但是方瑜却没有去反驳什么，反而问她——
　　“为什么你这么确定呢？”
　　隔着时空罅隙的扭曲，慕晓黎仿佛站在那时的自己身后，看到了自己沉默的背影。
　　为什么这么确定呢？
　　慕晓黎低头看着桌子上那本淡黄色的日记本，突然感到一种荒唐的悲凉。
　　因为她不可能会忘记啊……
　　那是她的天赋能力，也是她的亲眼所见。
　　她怎么可能忘记。
　　慕晓黎抬起手，突然捂着眼笑起来。
　　笑着笑着，眼泪一滴滴从指缝里落下。
　　她怎么可能忘记！怎么可能记错！
　　她的人生，在那一天彻底偏离了轨迹。
　　就像是一脚踏空，坠入漆黑深渊，粉身碎骨。
　　从此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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