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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亦如死(二)
“好久不见,安客。”
安克公爵站在安客的背后,修长的身形被阴影笼去一半,看上去就如同从深渊鬼谷中爬出的鬼魅。
容颜未老,却透着风霜,阴影勾勒出深邃眉眼间儒雅的面部线条。
一声 “好久不见,安客。”仅是一句问候,安客却从公爵低沉的声音中听出了复杂的意味。
父子之间,亲近血脉之间,总能从一声问候、一个眼神,就领会彼此的千言万语。
他可曾后悔过?将他扔在遥远的南方,任凭他接受风雨的摧残、岁月的洗礼、苦难的磨砺。
安克公爵实在太精明了,但过于精明的人总会趋利避害,舍弃一些东西。
甚至是一些舍弃后足以让他人一辈子如鲠在喉的东西。
比如他的亲生儿子,安客。
从安客记事起,他就没有姓氏。就连名字,也只是取了个相似的谐音。
虽然有着相同的血脉,但模糊的出身让他从未得到安克家族的认可。
真的吗?在他内心深处,一个声音说。好像一道利刃刺破了帷帐。
认可......想到这里,安客对自己过去的记忆忽然感到一阵模糊。
一些事情......本应是无比清晰的事情......就像蒙上了一层迷雾,看不清,遥远的也唤不醒。
联想最近才想起一部分的记忆,似乎......
又是个骗局。
记忆丢失时,安客也几乎没有怀疑过,从来没有深入思考过。那些所谓的“家族的认可”,更是没有根据。
骗局,是安克公爵在层层陷阱上布下的骗局。
安客收起银刀,转过身来看向他的父亲。
安克家族,所谓家族,除了安克公爵,安客没有对其他任何人留下映像。
与其说留下映像,其实还有一种可能——
——安克家族,只剩下公爵一人了。家族对安客的不认可,至始至终只是他一人的想法罢了。
这样想,似乎怨念消退了一些。
但公爵将亲生儿子作为试验品,冷漠地旁观无数平民百姓丧生,这是无可置疑的。
他部署一切,利用一切,给安客构造出一个牢笼。
他们二人的面貌有六成相似,但气势却相差万里。
一个张扬肆意,一个内敛深沉。
一个深思熟虑,一个步步为营。
而木折与安克公爵,形象无一相似,性格却别无二致。
都在层层的伪装下隐去最尖利、最致命的锋芒和利爪。
只不过在木折身上显现得更矛盾罢了。
木折锋芒内敛,但总能在无数事件的背后看出他那深绿色双眼中的狼性。
相较而来,安克公爵就更像是繁杂却有规律可循的网中,等待猎物的蜘蛛。
且他人所看见的,只是他深沉的内心的一抹倒影,他的真实,隐藏在这没有尽头的迷雾中。
安客与公爵站在距离不足十英尺的地方,对视着在心中审视彼此。
将近二十年了,公爵似乎一点也没老。原本锋利的气势倒是少了许多,只是那锐利的眼神,与二十年前相比丝毫未变。
目光还是那样穿透一切,让人心无处可藏。
二人沉默地对峙了一会,终于安客先开口,“许久不见了,父亲。”
在远离“战场”的地方,守卫军们纷纷低头敬礼,除了木折。
木折仍撑着脸坐在单人座上,面对公爵的到来丝毫没有反应。
他的部下们看见木折对待上司的态度也毫不惊讶,仿佛已经习以为常。
安克公爵看了一眼他最信任也是最熟络的下属,有些无奈。
最终这奇妙的气氛被打破了,安克公爵走进来,拽开安客对面的一把椅子坐下,就在麦洛提·伊顿大学士旁边。
伊顿大学士刚刚受了不小的惊吓。不过他已经年迈,倒也看上去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默默低头对安克公爵打了招呼后,伊顿大学士就起身离开了,站在卡塞尔旁边,将战场留给父子二人。
就在这时,木折仿佛才刚反应过来一样,他站起身,手搭右肩,向公爵浅浅一躬身。
公爵点了点头,木折就推门出去了,其他守卫军也鱼贯而出,酒馆内只剩四人。
怪不得这么大的酒馆只有他们这一行人,原来是因为公爵在这里。
恐怕这酒馆本就是守卫军们的据点。
自从弗洛伊·安克继承爵位以来,他就被任命为守卫军将领,同时不顾他人反对,将当时只是一个小队长的木折提拔为城南统领。
后来安克公爵成为首相后,不知怎的演变成了,木折一人,就能代表安克公爵。他将整支守卫军都彻底整顿了一遍。
于是守卫军里每日浑浑噩噩混日子的人,在木折暗地的过滤后全都消失了。
守卫军的整体实力显著提高。
或许木折与公爵,他们本身都是那种号召力和领导能力极强的人吧。
“安客,现在我们来谈谈吧。”公爵低沉的声音在空旷的酒馆中,显出一丝蛊惑的意味。
木折出了酒馆,一转头发现后面跟着一大串.........人,还有一只狼。
无奈扶额,他对守卫军们说:“干你们的事去,跟着我做什么。”
一串人面面相觑,随后便各自散去,只剩下阿瑞斯摇着尾巴兴奋地看着他。
阿瑞斯四脚着地时,高度就几乎达到了木折的肩膀处。
现在凑近了仰视他,鼻尖都能碰到木折肩上的勋章。
木折随后就向城东走去,离酒馆越来越远,头也不回。
好像在逃避着什么。
这码头就在十字运河正中心偏北少许的地方,匣地酒馆再往北,穿过一片贵族居民区,就能抵达王宫。
而木折一路向东,路经的还是贵族区,城北最东部则是大片集市。
“十八年了,安客。距离我们上次相聚已经过去十年了。”安克公爵轻抿一口酒,轻叹说道。
“原来您还记得。”相比安客只是淡淡地回复。
“看来你也不愿意和我聊天,那要么这样吧,你来问我问题。”问问题?
“所有的问题,我都只会选择答或不答。绝不会撒谎。”
这就是控权者,每一句话都暗藏玄机。
绝不会撒谎,不是绝不会隐瞒。
所有的回答,都不会让他轻易得知真相。
沉默良久,安客提出了第一个问题。
“南城出现的,用尸体拼成的机关,是谁安排的?”
这个问题其实只是试水,但也非常刁钻。安客内心知晓这案件不是他的安排。
他不能问“是你安排的吗”,因为这样问公爵只需回答一个“不”字就行,根本无法提供任何线索。
公爵只有三个选择:一,不回答,这就意味着他很有可能知道幕后黑手是谁;二,回答“不知道”,或许是真的不知道,因为弗洛伊·安克此人,不是个需要以说谎来掩饰自己的人。更何况面对此事他们算是同一阵营。
三,直接说出幕后黑手的名字。但不排除这是公爵刻意的误导。
其实还有第四个选择........
似乎早就料到这个问题,安克公爵微微眯了一下眼睛,笑意更明显了。
“这件事,不是我安排的。”
失策了!
没想到他居然会这样回答,安客瞳孔一缩。
确实,安克公爵的回答只是避开了重点,而且说的是事实,没有\'撒谎\'。
似乎是被公爵的无赖给惊到了,伊顿大学士和卡塞尔大学士缩在角落里瞪大了眼睛。
果然安克公爵还是鹰的外表,狐狸本性。
又抿了一口酒,公爵低沉的声音环绕在这酒馆中。
“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大地却永远长存。”
木折已经距离匣地酒馆很远了,自然不知道公爵的哲学讲座。
他一路向东,在一座小桥边雇了个不起眼的小船,与阿瑞斯一起,沿着运河向东边的城墙顺流而行。
此时,东集市。
不知怎的,在这炎热的沙漠绿洲中,竟也能感受到寒冷。
冷意,直穿□□,撕裂筋骨,深深刻进骨髓。
伴随着凄厉的尖叫,邪神在黑暗的深渊中睁开血红宝石般的眼睛,露出一个嗜血的笑容。
它在深渊中散播罪恶的种子,在荒芜的心田开出沾满鲜血的花。
几个普通商贩和住户,举着火把,站在一间小屋的地下室门口,一动不动,仿佛石化。
正对着他们的,是墙上的一排木架,上面全是人脸........
是的,人脸,至少有十张,被人用利刃小心地剥下。
每张人脸都被人放在玻璃罐中,被蜜蜡紧密封存。手法有些不熟练,薄薄的脸皮被撕裂少许。
一张脸上从耳根一直撕裂到眼角,纹路分明。
十多张人脸用它们那漆黑的眼球,注视着门外的不速之客。
全是男人的脸,外貌都有些许相似。他们的脸已经乌青得发黑,像是怨灵的恶诅。
蜜蜡封存得不是很好,脸上的五官被压到变形,顿时形状更加诡异恐怖。
每个人的表情不尽相同,但都透着绝望的惊恐。
怨灵们在深渊底部不得而出,向着臆想中的月色伸出化为白骨的手.....
终于有人抢先奔出地下室,随之其他人也精神恍惚地跟上,在他们眼中,墙壁上的灯影看上去都像是可怖的鬼魅,婆娑摇曳着想从墙壁中钻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沙哑扭曲的笑声从身后传出,没有人敢回头,没有人敢细想。
这是一场无声的逃亡。
木折的军靴“咯噔”一声踏上石阶,面前便是东集市的大门。
他和阿瑞斯走进少见人影的集市,本想着抄近路抵达教堂,却在门口差点被撞个正着。
他看见几人从一个小木屋中惊慌奔出,摔倒了也赶紧爬起,仿佛身后有恐怖的鬼魅穷追不舍。
几人跑远后,木折无视地上熄灭的火把,走进了窄小阴暗的小木屋。
木折不需要火把,更何况有阿瑞斯。
“滴答,滴答”水声从深处传来。
在这沙漠绿洲中,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水声?
阿瑞斯“呜呜”地轻唤了一声,突然后退半步,摆出戒备的姿势。
血腥味。
........
充斥空气。
在小屋的一个储物间前,木折停下了脚步。
源源不断的血腥味就从这个房间传来。
“吱呀-----”门被推开,成百上千的苍蝇奔散而出,露出房间内邪恶的杰作。
一具男尸,脸被剥去,已经腐烂多时。
木折退出房间,掩住口鼻,飞快地关上那几乎要脱落的木门。
得去找守卫军来处理一下,他想。
准备离开时,他看到了桌椅下的地道入口。
地下室。
最终那琥珀中的人脸,也落入了木折的眼睛。
临时改道向运河走去,木折找到了一队守卫军。
“屋内没有人,也没有其他尸体。”守卫军站在小屋前,向木折报告。
十张脸,只有一具男尸。
答案显而易见。
“多叫些人来。把屋后的沙土都翻一遍。”
这寻找过程很费时,木折也得以向原目的地前行。
他穿过集市,向那座形状怪异的教堂走去。
教堂中。
塞壬还在往眼睛上绑绑带,突然听见外面有陌生的声音。
有人来了!
塞壬一个利落的翻身跃,落到了教堂大门上方的房梁上。
平常来说.......一般人一进门,就会看见正前方的那座诡异的红色雕像,然后在这几秒的迟疑间,他就能发起攻击。
但是......这次的客人不是一般人。
塞壬听见前院的门轻轻响动后打开,然后“咯噔”一声。
皮靴踏上台阶的声音。
那人就在门外。
塞壬紧绷神经,盯着门。
当他开门------第一眼就会看到那座雕像。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只有一只苍白的、上半部分裹在军装里的手。
随后塞壬就对上了一双幽绿色的眼睛。
咯噔,心跳的声音。
原来是老熟人啊。
是那个疯子来了。
塞壬从房梁上跳下,轻巧地落在雕像旁的椅子上。
木折冷漠地注视着他,进入大堂然后合上了门。
光线瞬间变暗,但这对木折来说并无大碍。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塞壬的声音如同玉石沉入水底,温润好听。
很快他又悟过来,“啊,肯定是公爵告诉你的。”
扫了一眼诡异的雕像,木折说,“如果不是足够了解,我可能会认为那些人是你杀的。”
“ 哪些人?”塞壬屈起一条腿踩在椅子上,吊儿郎当地看着木折。
木折的眼睛被深灰色的柔软发丝微微掩盖,如白玉的容颜没有别的表情。
“我以为你不是个容易担心的人,师兄。”
塞壬歪着头,金色的长发垂下,隔着绑带的双瞳眼看着木折。
如此敏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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