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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斗转星移,寒气褪尽。
南国大地,正来春风暗渡,一派生机。近几日雨水增多,淅淅沥沥沿着瓦当落在巷子里的青石砖上。
傍山的楼阁,靠水的村落。映月石桥边的白墙上布满了青苔,烟雨迷蒙中,酒旗飘飘。
这湿湿嗒嗒的天正是阿盈最烦闷的,却还要跟着先生在堂中做学问。好在,有沈肖陪着。
断了长发的少年还是偏偏然,着青色缎面的大褂,坐在窗口边,偷偷示意了阿盈往墙角一处看。
那窗下角落,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只大甲虫。浑身黝黑,头部有着巨型犄角。
阿盈起先还看不分明,又探身过去。
定睛之下才发现是只大大的独角仙,打小便怕虫子,见此,自然免不了惊呼。
先生还在前面读着圣贤书,听到这一声,立刻回身来问:“这是怎么了?”
堂内的学生们都回头望着,阿盈即刻站起身,生怕先生的戒尺落下,支支吾吾的,不知道怎么开口解释:“那,那有只大虫子。”
学生们都偷笑了几声,余光之中,见沈肖也在那儿暗自偷笑,当然不好在先生面前开口说他。
便又羞又气,涨红了脸。
顾先生虽近而立之年,但却是乡里出了名的博学,也是出了名的严格。神色一瞟,看了看阿盈所指的角落,又望了望坐在一旁憋着笑的沈肖。
拿起戒尺,踱步向前。
待先生走至她身旁,阿盈虽是委屈,但依旧自觉地伸出了手。
戒尺挥起,却止在半空。
看着这十五六岁的小丫头片子,想着不过是女娃儿害怕虫子,无可厚非。
那怖人的七寸六分轻轻地落下,在她手掌上走了个过场。
顾先生也会通情达理,动了些许恻隐。叹了口气:“罢了。”
就这样,放过了她。
阿盈偷偷朝他眨了眨眼,示意感谢。
“今个儿,是惊蛰。春雷响,万物长,蛰伏的蛇虫都出来了,学生们记得避开那些有毒的。”
底下坐着的学生们都一一应下。
这个私塾乃是阿盈的爹爹唐家老爷出资所办,虽说办学的宗旨是叫适学的孩子们都来读书,但来的也大都是富贵人家孩子。
唯一个贫苦出身的,是西街宁家的,叫照清。
听闻他祖上亦是读书人,宁照清的名字乃是出自李白的《梁甫吟》,“宁羞白发照清水,逢时壮气思经纶。”一句。
下了课,先生留了沈肖一会。
阿盈最是和他玩的好,便在学堂外等着。
宁照清和那几个富贵公子自然玩不到一起,独自从学堂里头出来,见阿盈打了把油纸伞站在柳树底下,晓风拂面,清丝点点,不觉放慢了脚步。
两条辫子配着青色的发带,婢女在一旁为她拿着书。
她们俩大约是在说着什么悄悄话,嬉闹着,好不热闹。阿盈信手折了柳枝,在手里随意挥着。
转身看到宁照清走来,举着柳枝儿朝他挥手:“宁照清,你母亲的病可好了?”
眉眼弯弯,神采灵动。
他站在不远处,淡淡笑着点了点头,随即就走了。
“小姐,他怎么这样?”侍俾连溪有些瞧不上他,青灰长衫,破旧的鞋,见了乡里唐家老爷的女儿,也不客气些。
阿盈做了个“嘘”的动作,叫她小声些。单说宁照清向来不与人多言,此刻点头致意已是他极有礼貌的了。
“他老子娘的药还是你叫我帮着抓的呢。”连溪向来嘴快,却并没有坏心。
阿盈也不再说她。
沈肖像是吃了一鼻子灰,垂头丧气的从书塾里走出来。
“怎么了?”她走上去关切。
沈肖接过连溪手里的伞撑起,什么话也没有。厌恶的将脚边的石子踢开,径自走了。
阿盈知道他被先生数落了,不高兴,便讪讪地跟在他后头。
经过街上,她买了两串糖葫芦,追上去递给沈肖。“请你吃的。”
他看也不看,倒加快了脚步。
见沈肖不要,阿盈随手递给了连溪。
他们一起回了唐家。
阿盈叫住了沈肖,道:“你心情不好就先回去吧,我去拜见父亲。”
他头也不回,提了长褂,径自跨入院门。
正厅里头,爹爹刚和人谈妥了事情,正在送客。
阿盈认识那伯伯,便略施了礼:“梅伯伯。”
长者已是几近花甲,从来都欢喜这唐家的女儿,活泼有礼。“我难得见到你。今是芳龄几许了?”
“伯伯,我十五了。”她笑着,大方有节。
梅伯转头问:“可有人家,没有的话我大可物色几个。”
唐老爷推着他快出去:“她胡闹的很,怕让人笑话了。”
两人是半辈子的交情,也少了诸多虚礼,就半轰半闹的送走了梅伯。
堂上挂着“宣芬散馥”的匾额,敛着股子茶香,唐老爷慢慢坐下,道:“这几日,书塾里头如何?”
阿盈自然不能说自己在学堂里喧哗之事,便随意诹了几句一切安好。
“沈肖呢?”落下茶盏,不紧不慢的问。
自然也不能说他被顾先生留了堂,遂扯了谎:“他不太舒服,我让他先回院子里休息了。”
听了这话,唐老爷这气不打一处来:“他又做了什么好事,躲着不敢见我,叫你来给他兜着?”
阿盈吓得不敢多说一句。
“你与他少往来些吧,只在你自己院子里头绣绣花便好了。”
她抿了抿唇,大气不敢出。听着爹爹这般数落沈肖,竟大了胆子顶嘴:“爹爹为何不让我与他来往,分明就是爹爹带他回来的。”
唐老爷唯这阿盈一个女儿,便固来放在手心里宠着,竟纵的她这般骄横。
“我将他带回来,与你有什么关系?懂些廉耻吧!”许是气急了,口不择言说得重了些。
阿盈羞恼着夺门而去,唐老爷想开口挽留,但终究顾忌着面子没有开口。
厅堂四角放着珍品兰花,青葱郁郁。
后头唐夫人听到了动静,前来一看,只见了阿盈气恼的背影,又看这老头子坐在这无言以对,心里头便知道这父女二人又是话不投机。
放好绢帕,给他倒了一杯凉茶。
“老爷可消消气吧,你有话就好好说,平白的骂起来,阿盈要强又脸皮薄,肯定不愿意听你这骂咧。”
“由着她去。”唐老爷咳嗽着,喝了些凉茶压了压火。又道:
“我也是急,沈肖这混小子越来越不是东西了。阿盈跟着他玩闹还叫是好的,厮混在一起终究要带坏了她。
我怎么舍得?”说到此,心痛万分。
夫人轻轻拍着老爷的胸口给他顺气,说道:“我自然也有些急的,阿盈还有些玩闹,不如寻个人家,先把事情定下来。
也许就会和沈肖那小子撇清些。”
楹柱格窗,竹也萧萧,烟雨之中多少心事。
老爷点了点头,乡里头几个富贵家的子弟都纨绔难堪,西街宁家的儿郎却是个胸怀抱负的,不欺少年穷,但望他对女儿如宾相敬。
何况,宁家也是知书达理的好门第,便和夫人谋定了,择了吉日去商议这事儿。
阿盈跑回了自个儿院子,哭了几声。连溪过来奉茶的时候知道了这事,便去沈肖院子里找他。
只要他肯过来,都不用说什么,小姐定然立刻欢欣。
只是,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小姐芳心都付与了他,沈肖却没什么回应。
这没有回应,八成就是没有戏。
可是为着小姐高兴,再没戏,也要把他请来。
这时,沈肖院子里鸡飞狗跳的,他摔了杯子谁也不见。
“连溪,连溪呢?”阿盈知道,自己个儿不高兴,连溪会去请沈肖过来,这下却不见连溪了。
侍俾进来,问道:“小姐可有吩咐。”
“连溪去哪儿了?”她问道。
“连溪姑娘去请沈肖少爷了。”
她不耐烦的挥了挥手,说:“下去下去。”
应是快来了,她照了照镜子,看看自己的头发有没有乱了,听到脚步,又哀切声声起来。
“小姐。”
回头,但只见连溪一人。
“沈肖呢?”阿盈急切的问。
请不来沈肖,连溪是有些埋怨自己的。“公子在院子里砸了杯子,不让旁人进去。”
阿盈又问:“可打听了今日书塾,顾先生对他说了什么?”
连溪摇了摇头。
她也不顾自己是高兴还是生气的,立刻去了沈肖院子。
独留下连溪,红着眼睛。
她抹了泪,立刻跟了上去。
跨了月门,经过小花园,就是沈肖的院子。他这儿比阿盈小出许多,却塞满了好东西,角落里的秋千是沈肖找了外头师傅扎的,和阿盈一起玩闹过。
她步入门去,下人们自然没人敢阻拦,沈肖一个人坐在曲柳木桌旁,喝着闷酒。
“是先生说什么给你听了?”阿盈小心翼翼的。
他也不说话,就坐在那处。
阿盈陪着,看着他愁容满面。
“倒不是我说你,把沈肖从那女人手里带回来,已是大恩大德了。偏你好心,供了少爷的生活。”正厅里头唐夫人正在那儿埋怨。
老爷听了,也有些悔不当初。
唐家世代经商,做着丝绸生意。曾受了些冤屈,却遇上个好的官儿,清正廉明,判为无罪。后来那官老爷被自己的夫人算计毒害,改嫁了个地痞流子。
这事儿说出来真叫荒唐,堂堂官夫人不做,要拖了油瓶去嫁给下流人。
唐老爷知道后,便花重金叫那女人放过沈大人的儿子。
带回来的这孩子,便是沈肖。
只是时隔多年,沈肖被那地痞教坏了,学了些骗人勾当。再教什么圣贤书,只他学不进去。
唐老爷也没少给他擦屁股,却变本加厉。
只道无常,想要报这一恩,却终究没把恩人儿子给教好。
其中缘故,阿盈自然是不知道的。这些污糟事,从没人说给小姐听。
阿盈只当沈肖是父亲故友的儿子,他爹爹去了,便接到自己家中。
一应用度,均是和阿盈一样的。
院子里,阿盈见沈肖不理会自己,便出了家门,准备去问一问先生。
先生就住在书塾隔壁的一间房里,这儿是唐家基业。父亲请了他来教书,自然用度都是好的。
只是先生不喜欢奢靡,一应吃穿都极为简单,就连房间里头的摆件都是些寻常的玩意儿。
独独有一样稀罕些,是上好的温润白玉雕作的如意。这是去年先生生辰的时候阿盈送的。
顾先生没和旁人提起过自己的生辰,阿盈这个机灵鬼告诉他,是不小心偷看了先生铺在桌上的家书所知。
她很细心。
今日却为着沈肖那个混小子打上门来,张口就没什么好气。若不是顾忌了先生的身份,这小妮子多半就要撒泼了。
“先生和沈肖说了些什么,他都不理我了!”一身桃红色的小袄褂,挽着辫子,气呼呼的,脸上红晕极是可爱。
他坐在椅子上,端着书卷,没搭理她。
阿盈却更急了,拍下了他的书,说:“先生可别读圣人了,快看看急坏了的阿盈吧。”
他喝了口水,慢慢的说道:“今天我不在看圣人,在读赛先生和德先生。”
“那是什么?”她挠挠脑袋。
“科学和民主。”温润如玉,也借此转了话头。
顾先生虽说在学堂上给人感觉有些刻板,却在私底下与人甚是友善。而且阿盈只怕他的戒尺,却不怕他。
翻出几张申报,给阿盈看了看,她读着有味,慢慢坐在他旁,还不断问着“如何自由,如何民主”的问题。
他眉目低垂,靠在她一旁。手指着一则文章,笑着慢慢同她解释,和她说着“平等”的事儿。
末了,顾先生说:“也许下个月,我会去留洋海外。”
“顾先生,不在这里教书了吗?”阿盈愣着,没有想过先生会走。
阿盈,很是不舍的,顾先生已在此教习了两年。
旁边的一摞书上放着留洋的文件,“已经和唐家老爷知会过了,他很是支持,特地推荐了我去。上头也很中意,把我的名字加了上去。
下个月,我应该就先到上海,再转去日本。”
还以为先生会在此地教书一辈子,自己也能跟着他学一辈子。学家国大事,学女子也应自强。
有时,沈肖欺负她,顾先生也会替她说几句嘴。
虽是年长了十岁,算是忘年之交,也慢慢视为了知己。百无聊赖时,她能跑到先生处,看百学,思天下。
“你可想去日本吗?”顾先生问道。
“我也能去?”阿盈很惊奇,也很兴奋。
先生望着她,点了点头。
格子窗下,淅淅沥沥的雨斑驳着。前头石桥上打伞过了几个青衫女子,俏丽巧目,流连盼首。
望着那头长街上的风流公子,娉婷袅娜的旗袍在烟雨之中留下了倩影。
阿盈心中只想着沈肖,于是咬着唇,摇了摇头。
顾先生也不强求,单凭她自己做主。
“我走后,少些同沈肖在一起。”先生放下了书,正色说道。
为什么每个人都不喜欢我同他在一起呢?父亲母亲,连溪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大抵也是如此想的。
如今,先生也是。
阿盈垂下头,没有回应,末了,不情愿的点了点头。
回去的路上,阿盈看到街角里头有一处矮门,上面绘着梅花图样。觉得甚是新奇,便走进去看看。
从没见谁家门上绘着花卉的,走到近处,又听到转角更深的巷子里有女人的声音。
阿盈一瞥,房屋遮蔽了光,又是这阴雨天气,那巷子里头很暗,只依稀听到了悉碎的声音。
不像在说话,倒像是喘息,嘤咛。
蓦的想到曾经听府里伺候沈肖的小厮说起过梅花门,她立刻明白了这是什么居所,便涨红了脸,逃也似的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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