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青梅

　　殷后接过两张卷子，神思凝聚，俱细细揣摩品读一番，她熟知文典，见其中辞藻清丽，隐喻得宜，不由频频点头，多处字眼更是设句巧妙，读来余香满口，颇有拨云见雾之清朗。
　　香雾缭绕虚虚罩住她青簪云鬟，皇帝见她迟迟不答，道：“皇后也如朕一般，不知如何分出伯仲么？”
　　“二卷各有所长，是以臣妾一时也拿捏不定。”
　　“朕愿闻其详。”
　　“卷一文精辞丽，行文如流水，一气呵成，针砭时弊实为老道，更难得的是圆融通达，虽平整无波，但不失天朝风度，卷二匠心独运，往往于不经意之处旁逸斜出，令人拍案叫绝，笔力深劲辛辣，立意奇高，大有横扫千军之势，二者相比，犹如平湖险峰，各有情致，臣妾才疏学浅，难以抉择。”
　　“皇后所言与朕可谓心意相通，这二位俱是出类拔萃的有才之士，无论擢何人为榜首，只怕都委屈了另外一位。”
　　殷后抿唇，胸中似有千言万语，但终究只是轻轻一句：“既是为陛下分忧，又何分先后。”
　　皇帝瞥了她一眼，笑道：“皇后有话不妨直说。”
　　“臣妾无话。”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皇后万事不挂怀，眉心微蹙必有心事，你我夫妻共语，又有何不能坦诚相告，观观，想不到你竟与朕竟疏远至此。”
　　殷后暗暗心惊，面上仍波澜不兴，道：“陛下此言教臣妾惶恐，臣妾从未疏远陛下。”
　　他起身站到她身边，她欲回礼，却被他摁下肩膀制止，皇帝的手指抚上温润青簪：“皇后一洗富贵铅华，倒是别开生面，更显婀娜态度。”
　　“陛下……”
　　“观观，朕想听你的实话。”
　　殷后垂眸思索半晌，方缓缓道：“卷二文思斐然，遣词造句皆为天人之笔，若论私心所好，臣妾当选卷二，但此卷多激昂狂放之语，虽格局极大骨气极高，终是与朝堂格格不入，卷一与之相比固然平庸，却也是不可多得的美质良文，更有一番温润风度太平气象，以此为首方能为天下读书人标杆立榜，尽显陛下治理宁泰本色。”
　　皇帝看着她的眼睛，几许赞赏，几许嗟叹：“知我者，观观也。”
　　殷后淡淡一笑，抬眸道：“陛下心中早已有了决断，偏还要来试试臣妾的才学，若是臣妾说得岔了，岂不是自讨没趣？”
　　“皇后的见识，朕还信得过，”他背着手踱步至窗边，疏星朗月窗外高悬，淡淡微光在殿内烛光遥映下显得黯然失色，可人的心思却总也管不住飞往九重宫禁外的天边，“若是纯粹选个举子倒也罢了，可朕这次要选的，是松阳的驸马。”
　　殷后心中一动，凝视着他的背影，只觉得事出突然：“松阳公主年未舞勺，正是幼女绕膝，欢侍双亲之时，为何急着挑选驸马？”
　　皇帝微微侧目，面有赧色，但也只是转瞬即逝：“梁妃只有松阳这么一个女儿，你也知道她本出身民家，虽蒙圣宠但到底人心不服，以新科榜首做松阳驸马，才高忠纯者自当鸿鹄展翅，梁妃今后也有个倚靠。”
　　原来如此，本应如此，殷后心里那升腾起的暖意一丝一丝消减下去，凝结成烛蜡垂泪的模样，不过此情此景她早已习惯，便只是平心静气道：“既然是为松阳选驸马，那陛下需找梁妃拿主意，臣妾作不得主。”
　　“皇后中宫之贵，自有为公主择婿之权，朕向来尊重你的意见，”皇帝的手指轻点其中一张考卷，目视殷后的脸色，“更何况，这张卷子，是云儿的。”
　　她的手指陡然瑟缩，织锦手炉掀起一角，极烫的铜片让人指尖一痛：“陛下在为了云儿烦恼？”
　　“云儿是你内侄，也是朕看着长大的孩子，论文采武功，人物门第，长安人人有目共睹，此次若屈居第二，他心中定然不服，于殷侯面上，亦不好看。”
　　殷后伴君十数年，皇帝寥寥数语她便心思洞明，他召她，并非为了叙旧谈天，不过是为了他心爱的梁妃和公主屈尊来试她的态度。选谁做驸马，他心中想必意志坚决，只是还顾着她这个皇后的面子，虚情假意地应付一番，好教她殷家主动死了这条心。
　　她轻轻起身，端庄有礼：“是云儿才不如人，他若不服，自有臣妾规劝教导，至于殷侯，一生戎马倥偬，如今只愿国泰民安，殷氏并非贪恋虚名之辈，陛下不必以此为虑，臣妾也自当为陛下分忧，为梁妃和公主尽绵薄之力。”
　　“皇后贤德，是朕之幸，天下之幸。”
　　“云儿性子顽劣，飞扬跳脱，原非尚公主的最佳人选，若当真嫁娶婚配，只怕反生事端，是陛下体恤臣妾，臣妾该谢谢陛下。”
　　饶是她心如止水，也不免眼眶微红，皇帝目光敏锐：“委屈皇后了。”
　　“臣妾有甚委屈，此身已贵为国母，殷氏满门亦自先祖起深沐皇恩，吾儿立为太子，其中荣宠尊贵已是生平所极，臣妾十六岁侍君，过往所享皆为天家洪福恩赐，日日所思尽为报效君恩，岂敢再有怨言？若连臣妾都委屈，那天下还有不委屈之人么？”
　　殷后微笑浅浅，澄澈眼眸里却是半分温度也无，素衣青簪莲华般皎洁。
　　紫宸殿门咿呀推开，秋夜凉风透进殿中，袅袅青烟被拦腰吹散，她裙角纷飞衣袖鼓鼓像藏了扑棱棱的鸽子，小公公蹑着碎步福了一福，道：“陛下，娘娘。”
　　皇帝甩袖回身问道：“何事？”
　　“梁妃娘娘差人来请。”
　　“看不见朕在跟皇后说话么，没规矩！”
　　小公公低眉顺目，连连称是：“奴才这就去回了梁妃娘娘，请娘娘先歇下。”
　　殷后心中泛起酸苦，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该求的求了，该允的也允了，他还有什么话要跟她说？那一声“观观”，不过是一场梦吧，他既然心心念念着梁妃，自己又何苦把他留在这里惹人生厌。
　　“等等！”
　　殷后闪身从皇帝背后走出，对小公公道：“让梁妃娘娘不忙歇着，陛下稍后便摆驾紫兰殿，请她做好准备。”
　　皇帝闻言神色复杂，一怔之间也并未出言反驳，只挥挥手遣开公公，问道：“皇后要朕去紫兰殿？”
　　“臣妾并无他意，只是方才陛下谈及松阳公主的婚事，梁妃是公主生母，到底要她首肯才是。”
　　灯下，她玉容修眉，臻首微含，漠然不辨悲喜，坦荡不失恭顺，皇帝抚掌浅笑：“好，皇后好贤德。”
　　贤德二字落在耳里犹如蚁虫，狠狠啮咬了她的心，曾几何时引以为傲的贤德，居然年深日久作茧自缚，将一腔热血困于这九重宫禁之中，委屈的是自己，摧残的也是自己。
　　她以一生护佑家门，护佑天下，可是怎么会这么冷呢？
　　“朕去瞧瞧梁妃，皇后自便。”
　　紫宸殿门大开，早有婢女上前披氅加冠，左右侍从成行，十二对宫灯团团如明月，护着那清癯的背影匆匆离去，未曾有半分留恋。
　　“臣妾恭送陛下。”
　　直至纷纷的脚步声半分不闻，殷后方才直起身子，抬头望着天上一轮月华。朱红门廊，隔天为一方棋盘，星辰闪烁，冰轮如练，长安城的月亮照过太多离合悲欢，见过无数沧海聚散风云变幻，她昔日爱极了月下长安，只道那方是烟火人间景致绝妙，殊不知今日被这一弯冷月刺到冰寒彻骨，方信境由心生，再难回头。
　　“娘娘，别望了，陛下走得远了。”
　　青鸾点了灯，只道她是伤心皇帝又去宠幸梁妃，殷后收回目光，见她额上红痕犹在，满目担忧之色，不免浅浅一笑。
　　“是啊，陛下走了，我们也该回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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