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岸灯塔

　　即使在高考前一周这样的时候，班主任还是请示校方给一班全体放了半天假，让他们能够参加同班同学的葬礼。
　　江林没去。
　　大巴车的汽油味蔓延到教室来，教室里隐隐约约有了动静，同学们穿着白色校服，带着难以名状的情绪。
　　陈老师看着班长领着人上车，最后看向江林，问：“真的不去吗？”
　　江林摇头。
　　似乎是叹息，又大概是无奈，陈老师转身走向大巴。
　　车子启动。
　　楼上的走廊挤满了围观的人，上课铃声也没能打断他们的讨论，直到车子消失在视野中，老师再三催促，他们才恋恋不舍的回到了教室，仍然意犹未尽。
　　江林从课桌里拿出一瓶盒装牛奶，插入吸管，小口小口的喝着。
　　他的心里很慌。
　　他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
　　江林努力透过模糊的泪水看时间，七点零三，早读。
　　“周烬，你今天背什么？”
　　同桌空荡荡的。
　　“还能背什么，‘老爹’牌高频词汇学案，给我狠狠地吞咽！”
　　两张学案，一张摆在了江林自己面前，一张放在了同桌的桌子上。
　　东西早就收拾走了，周烬的桌子空荡荡的戳在满是杂乱书本堆积的教室里，突兀而尖锐。
　　教室里有小声的背书声，江林今早背的不太顺利，但是周烬没有嘲笑他。
　　“这小子今天总算做了个人。”江林说。
　　七点半。
　　考虑到同桌今天好好做人了，自己接水，给同桌也接一杯。江林伸手去掏周烬的课桌，他怎么也掏不出来，江林想了想，算了吧，周烬用自己的水杯喝也是一样的。
　　水流声潺潺，下课的欢闹声中，几乎让人听不见。
　　江林回到座位看课表，两节数学自习。
　　高三已经到这个份上了，新题两个月之前他就断了开始复习错题，周烬错题比他少，一个半月之前才断了新题。
　　周烬在数学上很聪明，但做事情会一根筋，容易钻进去出不来。
　　江林翻开错题本，缓慢的看着，他今天状态实在不好，题目也看不下去。
　　周烬又不做人了，以前他肯定第一时间注意到自己的情况的。
　　煎熬了两节课，江林实在撑不下去了，他想使唤周烬去小卖部买可乐，但是想想今天周烬一句话都没说，肯定心情也不好，还是自己哄哄他吧。
　　江林挣扎着站起来，蹲在书包面前翻到了四枚硬币，还好，够的。
　　自从高三上学期末尾爸妈强制让他回家住以后，他就没有了收入来源，时常要依靠周烬接济，今天周烬心情不好，不能没有眼色的过去。
　　唉，要是以前，就算周烬心情不好，他凑过去也没事的。
　　所以爱会消失对吗？
　　江林笑起来，心情似乎明媚起来，他买完可乐要把这个事情讲给周烬听，他肯定也能笑半天。
　　江林走出教室，现在是大课间，但是初中部还没有下课，他们要读十五分钟的书。其实他在高二也经历过这种，二十五分钟的大课间读十五分钟的书再下课，还必须站着读书，他一度非常厌恶，时常和周烬在一起吐槽学校的奇葩规定。
　　但是通常都跟着溜了，十五分钟的读书时间，往往五分钟就没了人。
　　我们学校的初中生还是很听话的。
　　江林看了一眼，有几个班级门口站着老师，看着江林神色不明。
　　江林一抖，好几个老师眼神尖锐，带着探究，他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说：“你看，那个是不是你说的你初中的孟老师？我都上三年了我还是认不出她是哪个。不过我感觉应该是的，因为她好凶啊，像打小孩的人······诶，也不能这么说。”
　　江林吭哧吭哧笑起来，回头一看，小小的“啊”了一声，没让周烬陪着来啊。
　　他看着周围的人茫然的看着他，有些尴尬的红了耳朵，快步走向小卖部。
　　虽然小学离小卖部有点远，初中还没有下课，但是也不影响高中同学制霸小卖部。
　　江林每次都不想挤进去，人挤人的场景总是让他想起初中优秀作文里描写的挤公交，把自己描述成沙丁鱼罐头里的一块罐头肉。
　　他晕车，看见人挤人想到的就是沙丁鱼罐头，再然后就想到公交，然后就开始恶心。
　　但是没有办法，周烬还等着他去哄他。
　　江林硬着头皮进去，小卖部用栅栏围了个“凸”字，他从西边进去，跟着大部队挤到了东边，从冰柜里拿出一瓶可乐，然后排着稍微不注意就被人插队的队伍，接着付钱，最后挤出去，如释重负。
　　江林习惯性的要上厕所，看着手里的可乐有点纠结，周烬不在，带进厕所还是放外面。
　　学校顺手牵羊的太多了，最后的四块钱不能让他飞了，但是带进厕所······算了，周烬也不讲究······但是我也要喝啊······算了，下节课缠着周烬陪我上厕所。
　　江林拎着可乐往回走，大课间，他又没有上厕所，教室里没人，他回到位置坐下，不知道怎么的这会儿又不想喝了。
　　他开了窗子往外看，篮球场上挤满了人，他虽然近视，却没有配眼镜，他找不到周烬在哪里。
　　不过打完球回来看见冰可乐会很开心的吧。
　　江林拿出错题，想要补一补今天数学课没看下去的。
　　九点四十五，上课铃响了，这两节是陈老师的课，陈老师因为什么不来上课来着？忘记了，但陈老师不来上课是肯定的了。
　　果然，周烬逃课了啊。
　　江林叹口气，语文的确没什么复习的，他实在是抓不到语文复习的点，暗戳戳的拿着数学看，不过陈老师看见了也不会说什么，他是个很好的老师，不明白前几个月为什么频繁的被教育局带去谈话。
　　十一点二十五，两节课都过去了，江林自己上了厕所，周烬还没有回来。
　　怎么那么生气啊，我也没有做错什么啊。
　　江林头疼的揉揉脑袋，他是走读生，本来应该回家吃的，但是高三各种奇葩要求，非要家长送饭。
　　今天吃鸡腿的话，多分几个给周烬。
　　江林拎着满满当当的垃圾袋出去了，顺手给好几个女生的垃圾也带走了，等扔完垃圾到门口，大队长杵在门口认真的认脸，怀疑或肯定不是走读的就给拦下来。妈妈已经在门卫室了。
　　“我走啦。”
　　江林认认真真的和妈妈打招呼再见，自动忽视妈妈的欲言又止，不是所有的孩子都很和父母处的很好，周烬知道，所以经常想充当他的爸爸。
　　但结果肯定是被江林踹下椅子。
　　回到教室，周烬仍然没有回来，不是跟着高二走读生混出去了就应该是蹭学生会的学弟的红袖章去教师餐厅吃饭了，再不济就去小卖部泡泡面了。
　　江林打开饭盒，四个小鸡腿，糖醋里脊，甜茄子，西红柿炒鸡蛋。
　　妈妈以为这都是他爱吃的。
　　勉勉强强算三年的独立生活，江林的生活习惯衣食住行都换了个遍，可是妈妈仍然停留在原地，他们跟不上自己了，并且很希望拉住江林，待在原地。
　　这饭菜也不合他胃口，不想吃，虽然也可能是周烬不在，吃饭也不香了。
　　江林随随便便吃了，把鸡腿留好放在周烬桌子上，今天废了，看书看不进脑子也混，他很困，决定今天中午睡他个两小时，连着下午第一节课一起睡。
　　他看了眼时间，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再被叫醒，是督查办的查课老师，每次怼着他们后排拍。
　　今天又被拍到了······虽然陈老师懒得找，但内心还是很慌张啊。
　　江林拧开可乐，没有办法啊，自习课这种安静的氛围，实在是适合睡觉啊。
　　“今天怎么没有打游戏？”江林问把自己拍醒的同学说，高考还有一周，该放飞自我的已经彻底放飞自我了，只有游戏没声，老师一般也是不说的。
　　那个同学愣了愣，没接话。
　　不知道谁提了一句说“手机早就被收走了，你两看一个手机勾的周烬也”，声音戛然而止。
　　江林有些迷茫，下意识的接话说：“啊，是的，周烬也勾着脖子望，被陈老师逮着了。我去！不行了，高三害人，满脑子都是各种公式学案，就前几天的事情，我都想不起来了。”
　　周遭突然诡异的安静下来。
　　江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心里还是紧张，死死的攥住衣角。
　　有哽咽的声音说：“这是好几个月以前的事情了，江林，周烬已经不在了。”
　　分析这一句话的作用。
　　直接抒情。
　　一语双关。
　　交代始末。
　　渲染气氛。
　　班级里又陆陆续续的开始有人哭。
　　江林笑了一下。
　　“是啊，我说周烬怎么敢不理我呢，还和我玩失踪。”
　　哭声渐大，没有人来劝，他们说，哭出来就好了，哭出来就没事了。
　　江林想，他早上也哭过了，都哭出幻觉来了，哪里好了。
　　他沉默的拿出作业，在一众哭声中，像周烬的桌子一样突兀而尖锐。
　　时间过得很快，高考没有因为一个人的逝去而推迟，江林从容不迫的上了考场，考完试，等成绩，听各种各样的高考吐槽。然后查成绩，没有惊喜，理所应当。
　　江林看着爸爸高兴的拍着他，看着妈妈激动的笑，他却突然像是被拔了电的机器人。
　　他突然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了。
　　没有周烬的未来，大雾弥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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