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空杳杳西风老

作者:不思秦取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桃曲三月


      哪怕多年不曾喝过桃曲了,阅酒无数的李承霖也能凭借味道猜到杯中是何物。

      “雍州桃曲,以桃曲酒闻名天下。桃曲有桃树,名为曲子桃,低矮多折,花疏色淡,花香过烈,不宜栽种观赏,果小核大,肉涩辛辣,不宜直接尝食。然,花香如烈酒,果肉味如糟,用来酿酒却是极佳。开封后需要散风三日,若是当即饮用,再好的酒量也要昏睡个三五日才能醒来。”

      说着他曾说过的话,用着他曾经用过的笑容,李承霖在他饮下两壶桃曲后,没有继续斟酒,而是将他喝干的酒杯置于鼻下,轻嗅其味。

      李承光听了这番话似乎并没有触动,目光随着李承霖的动作而动,脸上依旧平静。

      余光注意到他还是不愿意开口,李承霖不爽的“啧”了一声,然后再次将酒满杯。

      李承光没有犹豫的端起,一饮而尽。

      而李承霖一改方才的态度,眼疾手快的将余下的那杯酒喝进了口中。

      “霖儿!”李承光想要拦下却没能来得及。

      李承霖一副奸计得逞的模样,挑衅的向他举起了手中的空杯,“还记得,‘桃曲三月三,多情恋故人。’”

      不愿多说的李承光直接上手想要夺过他手里的空杯,可是李承霖不给他机会,用尽了力气将空杯朝外丢了去。

      那个杯子刚好击中正在起舞的舞姬的小腿……

      也不知怎么会梦到这番场景,李承霖忽而就醒了过来。

      一睁眼就下意识伸手摸了摸微烫的嘴唇,望着头顶上的朱红幔帐,喃喃道:“多情恋故人……”

      人生中第一次喝酒是被他强迫灌下的桃曲。

      已经数不清有多少第一次都与他有关。

      六岁那年的三月,每每回想起来都痛苦不堪。

      大概只有被他灌下桃曲的时候,会因为醉酒昏睡,而感觉到解脱,再者,醒来会忘记许多细节,怎么看都是好的。

      酒啊一喝,便喝到长大,事与愿违的喝出了千杯不醉的酒量,以至于饮酒如水,也不知二十多年来是怎么戒了酒,也戒了一切的。

      话说回来,待到桃曲这般不能开封而饮的烈酒也能吃不醉的时候,也就只能学会享受痛苦了。

      其实他那些超出认知的行为与言语,对年幼的自己来说,是既害怕又会带着些许期待的事——根本不明白那是伤害,根本不懂得如何去留下喜欢的人,根本不理解死了是什么意思。

      只记得他的手指会蘸着酒水在自己的嘴唇上轻轻来回滑动,他低头望着自己时,会笑着说起那句话:“桃曲三月三,多情恋故人。”

      这句话和嘴唇上那种痒痒地异样感觉一直保留在记忆里。

      宴会上喝了桃曲酒,竟然会忍不住想让他的手指和曾经一般,在自己的嘴唇上划过,然后强硬塞进嘴里,放肆玩弄着自己。

      想到此事,李承霖无可奈何的笑了笑——怎么还有些舍不得他死了?

      在李承霖躺着发呆的空暇,跪坐在榻边的老翁竟然看懂了李承霖的一举一动。

      老翁与屋内的众人不同,他敢望向李承霖,他的目光是在如今的亲卫身上看不到的炙热与虔诚。

      虽然穿着还算得体,但是老翁那张黝黑的脸满是纵横交错的沟壑,严格来说,与他那身衣裳并不相衬。是风雨无情,是酷暑寒冬,雨水或吝啬或慷慨,阳光或吝啬或慷慨,老天爷总要与人作对,要将人活生生折磨成最贫瘠的大地的模样。

      腊月初六下午刮起了大风,天一直黑着,雪也不怎么下了。

      风声被隔绝在外,屋内如常安静,老翁开口说话的声音自然清晰可辨。

      “殿下,还是放不下吗?”

      是有些变了,可还是能够听得出来是他——李承霖想也没想就要起身。

      一旁的北野慎行同时起身,扶住了李承霖不太稳的手臂,亲卫则即刻将靠枕堆叠好。

      抓着北野慎行肩膀的李承霖侧坐在榻上,不敢相信的望着眼前的老人,心里纵有千万般情绪,也没有表露一言半语。

      老人并未收敛情绪,早就热泪盈眶了。

      “殿下……”

      李承霖注视着老人,过了很久,才叹了口气,然后偏过了身子。

      李承霖这时才发觉埋在身体里的玉杏子都被取出来了。

      不像他会做的事……可……就连自己也做了自己不会做的事了……不是吗?

      是在感慨李承光反常的行为,还是因为刚回到长安就看到了一个以为再也不会见的人?思绪翻滚纷乱,心情复杂难言,李承霖觉得可笑,自言自语道:“说是桃曲三月三,他真的将三月带回来了?”

      未曾奢望还能在李承霖身侧伺候,三月清楚自己这幅模样,还有残破的身躯已经不可能——

      “你的手怎么了?”李承霖突然偏过头,目光直指三月竭力遮掩的右手。

      本来就已经死寂的心又因为他不算关心的关心话语再次跳动了。

      三月抹着泪,将因为过劳而扭曲不能使唤的右手露了出来。

      “过来。”李承霖看到他那双枯黑的布满粗糙厚茧已经洗不干净的手以后说道,“离近些。”

      微加思索,三月垂首攀着地,一点一点爬了过来,等他到榻边,尝试用没有下半身的身躯坐到榻上的时候,李承霖瞬间红了眼。

      “殿下……”三月看到李承霖哭了,瞬间顿住了。

      跟在李承霖身边多年的人都明白一件事:不要相信李承霖的眼泪与仁慈。

      可如今的三月并不怕死了。

      流放在外多年,见过的虚伪,听过的假意,更加无情与冷酷,凭着一腔孤勇撑到今日的性命,也足够资格说出一句自以为是的安慰了。

      “三月不值得殿下流泪。”

      “总是说值得……”李承霖会想起早上李承光说谁值得。值得,于他们这样的人而言,说值得,世上人人都值得,说不值得,也人人都可抛。“三月,你说谁值得?”

      “胥大郎才值得。”自是不假思索便能脱口而出的名字,也是三月说罢会懊悔不已的名字。

      李承霖当然知晓三月那般悔恨的原因——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好像除了后悔,没有别的能够去表达那厚重无比的情感了。

      “傲真……”李承霖带着笑意念起胥傲真的名字,拭去脸颊上的泪水,他放空了情绪,依旧笑着说道,“三月我累了。”

      三月来不及收起脸上的泪,昂首对手边的北野慎行说道:“北野二郎,搭把手罢,抱我到榻上。”

      得到李承霖眼神的允许后,北野慎行便照做,将三月抱到了李承霖看着的位置。

      “傲真可能也没有想到,他能留下三月的性命,却没有让三月拥有无忧的后半生。”

      “留此贱命,三月此生只有一件遗憾了。”

      三月被北野慎行放到榻上的一瞬间,李承霖就迫不及待的张开手臂,亲自动手将软枕放到三月身前,躺在枕上的他,等到三月那不再柔软温热的手拂过双眼,他说道:“三月,当年我若是坚持住,威胁兄长废我为庶,傲真会活着罢?还会活得很好罢?”

      闻言,三月垂眸凝视着李承霖平静的眼眸,一言不发的过了很久很久,选择摇了摇头。

      意料之中还是意料之外呢?

      李承霖面对三月的反应说不上来是何种感受。

      答案已然明了,不愿意去看见,也不愿意去相信,试图自我蒙蔽的自欺欺人。

      再度睡了过去,直到饥饿难耐,耳边响起三月的话语:“殿下,先用药可好?”

      用了二十多年反复确认,心中的担忧在今日如此轻易就消散了。

      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伺候李承霖用药都要顺利,三月看着李承霖面不改色的用了九碗药汤后,拿过北野慎行递来的绵帕,将李承霖唇上残存的药滴擦拭干净。

      希望看到李承霖怕死,越惜命越好。

      “看到如今的殿下,三月再无遗憾。”

      李承霖听了他的话,忽而颤抖着摸上心口,手指尖可以摸到那紧紧包裹身体的纱布,还是忍不住落了泪。

      “我挣不脱。”

      “殿下不必自责。”三月的眼眶早就溢满了泪水,李承霖是他悉心照顾长大的孩子,一来就差点控制不住了,忍到现在,近距离看着他周身紧密的纱布,三月感觉就像是有人现在正在用刀子,一刀刀划在身上。

      “三月啊,我要是女儿身该多好……我要是女孩,母亲会将我养在身边,不用去那芳华园居住,长兄还是我喜欢的长兄,兄长还是我喜欢的兄长,而隐儿会是我名正言顺的郎君。长到我和隐儿可以成亲的年纪,我会以还南王王妃的身份去还南王府居住。过不了几年,我和隐儿会生养几个孩子,看着孩子们长大,到了现在的年纪,我们也该做祖父祖母了,虽然一辈子都在长安,却比什么都让我觉得满意了。”

      “殿下是男孩还是女孩都很好。”李承霖设想的过去,三月无法肯定,也无法去否定可能性。

      李承霖看到头顶上三月情难自已的模样,问道:“三月,我是女儿身的话,长兄还会……”

      问不出口,李承霖还是问不出口。

      三月知道李承霖未说出口的问题是什么,陪伴李承霖长大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真正在意李承霖的人是谁?

      堂堂一国之君打小起就希望他身体康健,对他的宠信,超脱常规认知。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侯抛了命也要救他,对他的包容没有一丁点的掩饰也没有那么容易发觉。

      真正的还南王因他失去了一切,对他的怜惜却随着岁月的流逝,只增不减,

      后来,变了某些事,但是无论怎么变,有些事应该是永不会变的。

      “还记得,先帝当年说过的话,庶人还是王侯,都无法改变殿下与先帝、与秦王殿下、与隐郎是亲兄弟的关系。”

      李承霖总算是点了点头,“我们之间的关系,不是死亡可以结束的。”

      三月一直在等李承霖的这句话,如愿以偿后,他说道:“胥大郎泉下有知,也该瞑目了。”

      “胆敢不经我的允许就离开!休想瞑目!都不听话!都不听话!他最不听话了!”李承霖抹了抹泪,翻身抱住了三月的腰身,饱含深情的嚷嚷了一句,“胥傲真就是个大傻蛋!”
    插入书签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75章 桃曲三月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5154798/275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