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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午后三时的那不勒斯,烤盘里的卷千层酥失去了往日的吸引力,看着如同厚厚的冬季棉服,逼迫着我早早的锁上甜品店的门,地面有些黏腻。
那不勒斯的石头路吸收了日光,涌出的热气包裹住裸露在外的脚踝,最终攀附到腿根,钻入人的肌肤,顺着血液游走。
街道散发着一种浓厚的油腻食物气味,夏季闷热的空气传递着它们冲入行人的鼻孔,我发誓自己闻到了馊掉的奶油味。
顺着道路往左转是刚从油里捞出来的炸团子,店家卷曲的大胡子上还挂着汗珠,一点点滴进他正在揉捏的面团里。往右看是炸海鲜,那群海洋生物在油汤里失去水分,不断哀嚎。
没有一种解渴的食物,若是可能,下一家新开的店怕是会卖炸冰淇淋。
拐过街角,又是一家并无新意的店,炸薄饼上半死不活的奶酪,软趴趴的黏在面包皮上。
我的阳伞似乎吸收了一层油气,在太阳光底下闪闪发光。
家中的吊扇没关,我回忆着早上出门时是否有好好的关闭它,自责了一会儿,开始心疼起电费。
几个褐色的玻璃酒瓶歪七八扭的睡在餐桌上,残留的酒液淌在木桌上,已经形成了一片深色的污渍。
一股火气顺着我的血管游走,近乎于大声的开始喊叫了起来,变成了锐利的尖叫声。
\"普罗修特!普罗修特!\"
没人回答我,我闯进自己的卧室,看到他散着长发,惬意的陷进我柔软的床铺,空调发出一点点的吹拂声,自如的好像这是他的卧室。
床头柜上摆着一碟被小勺子挖的看不出形状的焦糖布丁,还有他的烟盒。
普罗修特缓缓睁开一只眼瞥我,清澈干净的如同昂贵的法国矿泉水,结实柔软的唇瓣里跳出的却不是什么清澈的好话。
\"去洗个脸再进来,你这一张脸就好像刚从油锅里做出来,在往外冒油。\"
我在原地跳脚,挣扎了一会儿像个炮弹那样冲进了浴室。
夏季水淋淋的长发像是蜘蛛网一样郁结在我的心头,我钻出浴室,看到普罗修特拿着吹风机倒在客厅的沙发上,没绑起来的金发随随便便的流在沙发背上,看起来如同伊阿宋要寻找的金羊毛,值钱极了。
他拍拍大腿,双腿之间给我留了个窄窄的位子。浅色的腿毛毫无忌惮的裹着腿部的肌肉,我一如往常的窝在他双腿之间,抬起脑袋随他摆弄。
有些热的手掌轻轻拍散我的长发,吹风机的冷风虚弱的从头发丝里穿过,什么水汽也干不掉。
\"怎么不用热风?\"
他轻轻的啧了一声,小腿猛的夹住我,浅色的腿毛刮过锁骨,刺激的我打了个激灵。
\"吹风机的三档坏了,热风也坏了,你金贵,连头发都是我亲自你吹,这工钱怎么算?\"
吹风机没有停止运作,夏季人类肌肤表皮雕刻着汗味和咸味,普罗修特的身上残留着古龙水最后的一点香气。
我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翻了一个白眼。
普罗修特一双手在拾掇我的长发,他一会儿说我的发尾有分叉,一会儿笑我连护发精油都不会用。
我忍不住回嘴,“那是因为我把护发精油的钱省下来给你买酒了,你用那些酒做了些垃圾现代艺术,一会儿我还得给你收拾呢,你这赔钱货!”
他笑了一声,不算很友善,双手猛的拽了下长发,一瞬间头皮压着灵魂把我送去了另一个时空。
\"头发攥在别人手里时,不要顶嘴。\"
他慢慢的给我编着发,有些目光不善的盯着我的背部,脊椎上覆盖着的肌肤不断颤抖。
头发被绑的很紧,我的头皮被扯得很疼,眼角都不自觉被拉长,他拍着我的脸问我紧不紧,我连忙说不会不会,刚好。
死里逃生去擦厨房的酒渍,边擦边生闷气。
他的传呼机随手扔在杂物篮里,我扭头看了下紧闭的卧室,见没动静,悄悄伸手抓了那个黑乎乎的机器,溜到一旁看起来,动作又快又娴熟。
没看懂他的伙伴给他发了些什么秘闻,也没兴趣,看到熟悉的几个字我就跳过去,想看看有没有小姑娘给他发短信。
还是被我翻到一位梅塔莎,甜丝丝的发了他的名字缩写,还有一些若有若无的勾搭话,只是不知道他回了什么,或是兴致极好的和对方调情,或是已经赴约过了。
我又气呼呼的把那黑乎乎的机器砸到筐里,发出了沉重的撞击声,转身拿出冻好的香梨去冷敷因为生气而涨红的脸。
喉咙翻涌着一堆话,不外乎是:喜欢吃布丁就去找娜塔莎做给你吃,少赖在我这,反正我就是一个调剂品,哪天还不是被你说丢就丢。
三周前,同个西点学校毕业的好友来那不勒斯找我,见我开口闭口都是恋人之间的琐事,随口问我男友的名字。
我甚至答不上来,他到底叫什么。
普罗修特?怎么会有人把名字自和火腿挂钩,又不是疯了。
“他的生日呢?这你总会知道吧?”
这下又是一阵沉默的尴尬。
普罗修特总在我询问他个人讯息时转移话题,任谁都能看明白,他知道我看出来了他在转移话题,但他还是继续做了,谁能不配合自己喜欢的人的小动作呢?
甚至于,为他对我的日常毫不关心找出了更好的理由,他一定是太忙了,他一定是有太多事情要关心。
“或许,或许有一天他会告诉我——”
如同燕子拒绝过冬,栖息在快乐王子的肩头,被闪闪发光的宝石照得晃眼。
朋友离开前,给我塞了几张米兰店铺的名片,示意我想通了可以联系她。
“你知道的,女孩子容易把对方想得太好,等你成为女人会后悔的。”
“不是这样的,我自愿的。”
“真的吗?你真的喜欢那不勒斯吗?你真的愿意留在这里陪着一个,几年后你甚至不会记得的男人吗?”
这下,我说不出话来了。
站在厨房里,像个呆子那样拿香梨捂着脸,我越想越生气,一旁的可可粉在我眼里都成了毒药,心一狠想着毒死他算了,丢到后门臭水沟里警察都不会管。
反正他胃口好的很!什么纸杯蛋糕都是饭钱的小零食,毒死他算了!大家一起完蛋!
耳垂被不算温柔的触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我背后,微烫的手指把什么东西留在了我的耳垂上,有些沉甸甸的。
我跑去镜子前侧着脑袋观望,一颗不算小的蓝宝石贴服的留在了耳垂里,白沙滩上的贝壳,奶油蛋糕上的水果。
我的心情又放晴了,笑嘻嘻去拉他手臂,问他晚上想吃什么,他捏了捏我的耳垂,叮嘱我别弄丢了,这玩意儿很贵,皱着眉看我发傻。
\"普罗修特你真好,我好爱你哦!\"
他一巴掌推开我的脸,就差给我来上一脚了,\"滚去做饭,在我把耳坠收回来之前赶紧消失。\"
遇到普罗修特时,离从学校毕业还有两个月,那不勒斯不是一个适合女孩独居的地方,即使海岸线很美丽。
“再有两个月,两个月我就离开这倒霉地方。”
扒手扯过我的手包往前蹿时,我甚至没反应过来身上少了东西,小店旁的老人家们笑嘻嘻的看着我,没人帮我去拦下那个扒手。
直到扒手拐进弯道时撞在了什么人身上,被丢了出来,黑衣服撞在地上,疼得他蜷曲,露出一张孩子的面庞,普罗修特穿着带奇怪花纹的西装,皮鞋碾在那孩子的手指上。
他拿起我的手袋,从里面随意掏出几张纸币叠好放进兜里,又抬头看了眼正一瘸一拐走向这边的我,把剩下的钱塞回钱包,合上拉链朝我丢来。
我没接住,我的手拿来捂住心脏了。
“先生,我请你喝杯咖啡吧。”
普罗修特照例出远门工作,我将他的贴身衣物卷好,塞进行李箱的角落,烟灰缸里洒满有余温的烟灰。
脑中想的都是梅塔莎,任谁都无法想象恋人和另一个女人在床上缠绵的模样,更别提我连那女人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万一我比不过她怎么办?万一她比我美艳许多,懂得对男人说好话,活也好,我要怎么办?
且不提普罗修特到底有没有将我当成恋人,这口气不上不下的困住人,唆使人一探究竟。
正因为太过在意那位“梅塔莎”,我疏忽了普罗修特临别前的那个吻。
我裹着头巾画了浓妆,眼线歪歪扭扭,闯进BB机里提到的那家酒吧,缩在角落里要了一叠甜馅饼和柠檬酒,女侍者估计第一回遇到一上来就点甜品的疯子,大鼻头不耐烦的出气,枯燥的红发在灯光下起毛了。
嘴里嚼着那块馅饼,又干燥又噎得慌,我假设烤制这馅饼的就是这女人,心里暗自狂喜,这女人手艺没有我好,馅饼硬的能让老人家牙齿崩掉。
用柠檬酒冲走喉咙里的残渣,肚子里的忧愁生长更甚,情不自禁的想着,就算比过她又怎么样,我对普罗修特还是一无所知,倒是同他摆放在家里的衣物和香水更熟一些,每天起床还要帮他熨烫,就是保姆都没有这么贴心。
爱情怎么会成为我的牢笼呢?蛾子翅膀扑棱在玻璃瓶上,飞不出去,魔怔了,明明出口就在头顶,却往瓶底飞去。
独自落入沼泽里的人,总是要抓住点什么的,最近涌出的是心心念念的和他同归于尽。往热巧克力里下毒也好,里面放点过量的麻醉药再把他拖进浴缸也好,半夜掏出普罗修特的左轮手枪对他来两发也好,他倚靠在阳台抽烟把他推下去也好……
求之不得的一颗女人的恶毒心脏日日夜夜反刍着那些阴暗的想法,巴不得那颗头颅任我把玩,我做他的莎乐美,捧着约翰的俊俏脑袋,假装无辜的喊“吾爱、吾爱。”
酒保擦拭着台面,抬头喊了句“梅塔莎”,蓦的抬头,和一个贴着假睫毛的脱衣舞男对上眼,他穿着吊带和高腰短裤,露出后腰和大腿,嗓音带着一丝阴性的妩媚。
梅塔莎见我一人,走过来比划了起来,我呆呆的问他什么意思。
“陪你一晚给你打八折怎么样?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他的睫毛膏有点化了,黏在眼角皮肤上,晕成两点,像是水泥地落了雨,胸口露出两点深色的乳晕,和积雨云一样粘稠。
普罗修特要是连这也要啃一口,我也只能承认自己不如一个脱衣舞男了,换言之若是把普罗修特形容成狗,出轨对象形容成一坨新鲜的排泄物,无论我骂里面的任何一个人都是在变相骂我自己狗屎不如,连忙拉起手包快步冲出小酒吧。
肉桂苹果派的味道刮擦在新外套上,我躲在街角的烘培屋大朵快颐,店主在削着果肉,没完成的婚礼蛋糕赤裸裸摆在台面上,外露的戚风色泽如同晒黑的青年皮肤。
我看着婚礼蛋糕想要两枚不算贵重的戒指,易拉罐口的扣子做的也行,不过谁都知道,对普罗修特来说,和人结婚的可能性有木星撞上月亮那么低。
“两周前失踪的卡拉什女爵于今日中午被发现,私人飞机坠落于意大利南部小岛,目截至目前机组无人生还,将持续追踪报道……”
不算清晰的电视画面里播放着年轻女性的脸,高鼻梁,蓬松的头发,饱满如同花瓣的嘴唇,我撕扯下苹果派,看得津津有味,直到挂在她耳垂上的蓝宝石耳坠模模糊糊在电视影像里晃动。
舌头上的苹果派变得无比沉重,下意识的拿右手伸进头巾里摸了摸耳垂上普罗修特给我戴上的那副耳坠,尖端有些锐利,和普罗修特的蓝色的眼睛一样锋利。
寻了一处公用电话亭,人工客服缓慢的转接他在BB机上留下的号码,连着拨打了三次都是无人接听,手作的荷包底下残留不多的几个钢镚是倒计时符号,我在电话亭里不停跺脚,角落干涸的口香糖如同蜘蛛网把人捆住慢慢消化,心底泛起一阵酸意。
“是谁?”
不算熟悉的男人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有些低沉。有几回普罗修深夜在床上接听电话,不避讳着我,因而能勉强辨识他的声音。
“我找普罗修特,他和你在一起吗?”
“他没有和你提起这次工作去哪儿吗”
“不,他从不说这些,拜托您,先生,让他接听一下电话……”
“太晚了,他动身去火车站了,或许两三天后你就能见到他回来了,又或许…”
“您接着说,或许什么?”
“如果他没有回来,不要怨他。”
红糖肉桂意大利脆饼,碎屑纷纷掉落在手心,午后依旧闷热。
小房子的后院种着几株刚刚结了果实的番茄,我想着他喜欢吃的海鲜炖煮,脑子里晃过他洒种子时万般不情愿的幻影。
有一些新的衬衣和外套搭在那个四四方方的木盒子里,烘焙用的喷火枪顺着粘稠的液体吐出娇嫩的火苗把那些来不及穿的奢侈品送进另一个世界慢慢烤制,皮革在火焰的怀抱里发出难闻的气味,偶尔有古龙水瓶的碎片反射午后的日光。
那些熨烫的整整齐齐的领带,整齐的可以划开我的手指,我的心脏,我的血液,我在他病态的任性里慢慢消失了。
那场火灼烧了很久,几乎熏得我陷入垂死,幻影里看见普罗修特拄着拐杖一瘸一拐推开后院的栅栏,冷冰冰的蓝色眼睛,上挑的眉毛,不算温柔的质问我怎么回事。
空中气流不算平稳,飞机有些颠簸,我摘掉眼罩,缓缓拉开遮光板,平流层的云团正在被月亮点燃,云朵之下万物跟随潮汐,追随着比人类更为永恒的月亮。
高空之上,镀银的云朵明晃晃的像是他看向我的那双眼。
肉桂复杂的气息,在我脑海里点燃,那是我们第一次接吻,巧克力肉桂卷的味道。
隔着他吐出的烟雾,普罗修特在自言自语,“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我知道,你会把我忘了。”
“不可能!我会想办法的,我会狂跑着去救你,就像《罗拉快跑》里面演的那样,我还得染个红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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