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多少年前呢?
初遇是哪一年呢?
抱着通体冰寒的秦筝,蒙恬无意识地抚弄铁弦,却怎么想不起最初的相遇。
“……国之所以治者,一曰法,二曰信,三曰权……”
蒙恬蓦地轻吟起了《商君书》,随即也想起了初见嬴政的情景。
那是庄襄王为立储而开的王子大考校。
不知为何,他的大父竟要他蒙面不露相充作少年司马考校王子们的兵书学问,那时,他还是少年心性,也没有深究,只觉得好玩便应下了。
考校王子却是先文后武,文考由相国纲成君蔡泽主持,三问不过,即行裁汰,不得进入武校。
他便站在大父身后观看。
果然是为立储而设的考校,纲成君所问的三件事皆大有深意。
第一问是老题,昔日孝文王为太子时立嫡子的考题,问的是秦国郡县几何,有地几何,人口几多。
这一问便难倒了所有王子,连那个经常跑去请教大父的王子成蛟也只答得人口与土地,数目庞大的郡县却是说不全。他暗暗思忖,十五郡倒是无碍,但那三百一十三县的名称,他还真答不上来,便是咸阳所在的内史郡的的县名,他也不过记得栎阳、眉阝县、蓝田、上圭阝等几个有名的。
“赵政全答!”正在为自己学艺不精而惭愧,他陡然听到场中传来一个从容的声音。
听着他将人口、土地、郡县一一答全,毫无疑义地在第一考后名列前茅。
他记下了“赵政”这个名,却也与所有在场观看的老秦人一样奇怪——秦蠃宗室的王子怎么叫“赵政”?
——须知当时秦赵两国已经因长平一战结下血仇了。
“他便是王后赵姬之子,也是大王的长子。”大父仿佛知道他的疑问,轻声说了一句。
第二问相对简单——秦国军功爵几多级?昭王以来秦军打过几多胜仗。
这一次成蛟断然地说出了正确答案,他不禁就将目光投向了那个“赵政”。
——他如何答?
于是,他看着“赵政”霍然站起:“胜不忘败。五大败仗最该说。”
“胜仗可忘,败仗不可忘也!惟不忘败,方可不败!昭王以来,秦军首败于攻赵阏於之战,再败于王齿乞攻越之战,三败于郑安平驰援之战,四败于王陵邯郸之战,五败于本次河外之战。五战之失,皆在于大战胜后轻躁急进,五败铭刻在心,秦军战无不胜!”
全场愕异寂然,他清楚地听到大父嘟囔了一句:“狂妄小子!”于是莞尔。
大王的反应也不慢,正在全场惴惴之时,司礼大臣急传大王口诏——王子政此说不在大考之界,容后再议。
于是,第三问——秦国大律几何?法条几多?
于是,听着那个“赵政”在成蛟作答后,淡然地报出二十三大律之名,听着他因纲成君的问题而兴奋地说起《商君书》,自信傲然地将按纲成君要求背诵《商君书》,最后,又按照纲成君的要求以十句精言概观商君法治之要。
那是他第一次真正知道《商君书》的内容。
《商君书》是国家重典,虽王子学馆尚无抄本,蒙氏虽入秦已久,却也没有资格得到《商君书》的抄本。
区区十句便让他颤栗了。
——万古强臣!
——煌煌法圣!
——果然是强秦万世,立法立言的商君!
——他可能也立下这般功业?
望着场中傲然而立的少年王子,他忽然有了心悸的感觉。
于是,武校场上,诘难过另外两人后,他最后才问已经正名“蠃政”的王子,却是第一问便故意刁难——战国以来,何战败于不当败,胜于不当胜?
全场寂然,然而,嬴政却是一拱手:“问得好!”
于是他松了一口气,与他侃侃而论,却没料到,最后一问,嬴政再次语出惊人。
——李牧?
——那个只与匈奴交战的赵将?
——将是秦军劲敌?
莫说他,便是,在场的文臣武将也颇不以然。
他几乎有些后悔了。
——若是因此阻了他的储君之路该如何是好?
随即又释然,望着那个目光闪亮,神采熠熠的王子,他不由暗叹——大秦储君舍他其谁?
没有想到,考校之后,流言频出,连他的大父也颇有微词,觉得嬴政不是储君的最佳人选。
他只有十五岁,无法干涉国之大政,郁郁几日后,却忽然兴起了一个念头——与他相交,然后一同游历天下,做风尘隐士,岂不快哉?
于是,他便揣摩如何不通过大父或官署便找到那位王长子的居所,却不料毫无头绪,正在悻悻然,准备问大父之时,一个内侍小童在蒙家后园的胡杨林中撞上他,塞给他一方叠得整齐的羊皮纸便跑开了。
纸上,几道山水,一行小字——“蒙面亦知音,承蒙不弃,敢请一晤。接图次日按图索骏即可。”
想到这儿,蒙恬忽然笑了——始皇帝的画工那是几十年也没有半点长进!
——亏得他还算聪明,从那寥寥几笔中想到了渭水河滩!
第二天清晨,他划着一只小舟进了芦苇湾,又翻出那幅画,细细对比,正在头疼之际,一个人影从水中窜到舟中,差点把小舟弄翻。
他恼极,瞪着比他小两岁,个头却不比他小的王子:“高山流水谓知音,王子这是高山还是流水?”
嬴政挠了挠头:“都有都有!我从水里来,周围都是山!”
听到这句话,蒙恬实在是绷不住了,噗地笑出来,将一方帕子递给他:“方入初夏,小心受寒。”
嬴政抹了一把脸便撂开帕子,甩了甩头,对他笑道:“你猜到是我了?”
蒙恬失笑:“成蛟王子不是会做这种事的人!”那个王子只会礼仪备至的登门求见。
嬴政点头,随即笑得灿烂:“那么,我们真的算是知音了!”
蒙恬翻了个白眼:“王子信上已言知音,不是吗?”
击了一下掌心,嬴政更加开心:“那天考校,蒙兄的话字字合我心,自入秦以来,还是第一次遇到蒙兄这样的人,我便道,必是知音了!”
天真的王子,与那日的刚烈锋锐完全不同,让蒙恬不由展颜微笑:“是也!知音相遇岂能无酒?”
嬴政一愣,随即脸红,却见蒙恬已自舟尾取了一坛老秦酒,拍开封泥后递给他:“老酒、酱肉、干锅盔,我这个知音如何?”
“好!”嬴政接过酒便痛饮一口,却因饮得过猛而被呛得直咳,将蒙恬唬了一跳。
“慢点!”蒙恬连忙学着家中保母的作法,轻拍嬴政的后背,待他缓过来才道:“你是第一次饮酒?”
秦人大多善饮,虽然未成人,但是,既是男儿,便不应没有饮过酒,可是,看嬴政的模样,蒙恬还真有些担心:“若是不能喝便算了……”
“谁说我不能的!”嬴政的犟脾气顶上来,竟是举起酒坛便往嘴里灌。
这般气势的牛饮,蒙恬见多,笑了笑,也没有当回事,自已也拎了一坛酒慢慢地喝。
待一坛酒饮过,嬴政直呼痛快,却不料刚吃了一块酱肉便倒到蒙恬身上,呼呼大睡,把蒙恬弄得哭笑不得。
毕竟是老秦人,一个时辰没到,少年王子便清醒过来,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不过,因为肤色黝黑,其实那红晕并不显眼。
蒙恬微笑,慵懒地伸了一下腰:“我也睡了一觉。”
于是,少年展颜,热切地与他说起自己的事情,不过三两句话,两人便知道彼此见识相合处甚多,于是,一发不可收拾。
都说话不投机半句多,然而,话若投机了呢?
投了彼此之眼的两人一直谈到夕阳枕山,竟然都深感意犹未尽。
——知音再难得,知己更难遇!
蒙恬不由也放开一贯的防卫态度,将如今咸阳内外流传的种种传闻说了出来,,但凡自己所知的皆毫无保留,最后,看着一脸沉静之色,安然倾听自己说话的王子,他将十二分的认真掩在笑容之下:“政兄撂开!不必纠缠这太子之位,你们结伴同游天下,也做个俞伯牙钟子期,高山流水,岂不妙哉?”
他做豪爽之态,却不料少年王子拍着船帮大笑出声:“太子个鸟!我是想做事!蒙兄只说,大事若是可为,你果真愿意做高山流水?”
少年王子意气风发,眼中的灼热炙得人心跳,蒙恬不知道他所说的是不是自己所想,只能强自镇定地道:“所谓做事,无非功业一途!秦国将相多有,少得你我二人吗?”
蒙恬对功业并没有太多的企图心,纵然蒙氏自军功起,秦国更是崇尚军功,但是,他心中却对俞伯牙、钟子期那般的风流隐士更加神往。
只是,老秦人务实,这般志向在秦国并不被认可,他那样淡泊的语气让少年王子不由皱眉,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蒙兄将流言看得重了。若是储君可为,兄弟又当如何?”
蒙恬心中陡然塌了一角,忽然发觉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期望这个少年王子成为大秦的储君,日后成为大秦的君王……
然而,看着少年眼中如火般炙烈的期翼,他知道,这位王子是期望成为秦王,一展抱负的。
于是,他拍掌笑道:“政兄果然做得储君,自然是大事可为,不做高山流水也罢!”
——君臣可相知,但若真成了高山流水一般……
蒙恬不期然地想到了孝公商君,心中顿时百味杂陈。
——那真说不上是幸还是不幸了……
少年似乎是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没有再笑而作答,而是肃然道:“好!回庄说话,晚来还有一人!”转瞬间便带上了居高临下的命令语气。
蒙恬心中凛然,一时不知该如何接口,只是默默地转身取过桨。
接过船浆,少年王子忽然讷讷低语:“我酒量其实……”后面的话音实在太低,蒙恬好容易才听清“三碗”两字,愕然之余还得勉力维持一脸困惑,更得拼命压抑大笑的冲动,着实痛苦,于是,他咬了咬牙,突然道:“政兄所说可是当日那个蒙面少卒?”
蒙恬对那个与王子拼死恶战的秦军锐士印象颇深,虽然当日武校,风采几乎被眼前这个少年王子全占了,可是那位少年军卒大智若愚般的耿直表现还是让蒙恬意动不已。
——所谓一力降十会,大音若稀,大巧若拙……
——那一天,他体悟到了很多早就知道的道理……
他没有向大父打听那个人,因为,他已经猜到那人是谁了。
果然,用过夜食,已是月上南山之时,王子舍人领着一个英挺人物来到庄园,不等舍人王绾介绍来者,蒙恬便先开口:“我知道!这位大哥是王翦,秦军的后起之秀!”
嬴政与王绾大笑出声,王翦手足无措,蒙恬却想到了大父对王翦的评价。
——大器晚成,国之干城!
当时尚未名震天下的少年将军当得起蒙骛的这般评价。
互敬了三碗酒之后,王绾离开,三个少年海阔天空地谈论时事大势,看起来木讷的王翦言语简单却句句切中要害。
他说:“朝野流言虽多,然抵不过真才二字。大势所趋,秦国储君非王子莫属。”
——是的,那个敦厚寡言的王翦其实比谁都眼光犀利。
那一夜,看着嬴政想问又不好深问的神色,他便笑问王翦:“王子若果为储君,当如何作为?”
“讷言敏行,勤学多思,以不变应万变。”
“若继大位,又当如何?”
“大位在时势。时不同,势不同,方略不大哥”
“三年内即位如何?”这才是要中之要,以蒙恬所知,秦王断支撑不过一年。
“主少国疑,惟结权臣以度艰然。”
“十年之后即位又当如何?”这却是刁难了。
王翦看了他一眼,似乎很奇怪,蒙家公子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但是,看了一眼凝神倾听他们问答的王子,他还是回答了:“遥遥之期非此时所能谋也。”
蒙恬隐隐觉得两颊滚烫——自小便称聪明的自己竟会问出这般愚蠢的问题!
这时,嬴政起身对王翦拜倒:“将军乃我师也!”
王翦立时慌了,连道不敢,两人来回相拜推辞,直让蒙恬终于看不下去了,笑着扑过去,扶住两人的胳膊:“王翦大哥先莫推辞,只说目下我们该做何事。若是对了,我也拜师。”
他一时兴起加的一句话让少年王子眉开眼笑,连连点头:“好!将军便说,也再收一个学生!”
“岂敢岂敢!”犀利稳健的姿态立时转成农夫似的敦厚老成,让蒙恬忍不住起顽皮之心,揉了揉眼,直呼:“名士又变村夫?莫变莫变!眼花甚也!”
举座皆哈哈大笑,王翦更是窘得满面通红,端起一碗老秦酒,仰头便一饮而尽,随后才思忖着道:“目下倒是真有一事可做。”
“何事?”嬴政与蒙恬异口同声,两人不由相视一眼,无声莞尔。
“搜求王佐之才。”慨然拍案的王翦并没有察觉两个少年的默契,自己所想之事脱口而出。
“大事须远图……秦王破例为太子人选考校王子,其中定有若干变数……变数之一——王子或可不期立储,甚或可不期即位……不期之期一旦来临,王佐之才便成急务……”
举座屏息,蒙恬微微扬眉,噗地一声笑了:“不是说惟结权臣以度艰危吗?”
“艰危之后又当如何?”王翦没有笑。
嬴政淡淡一笑:“蒙恬心服,只是要赖师帐。”一语带过两人间的尴尬气氛,随即正色:“将军之言甚合我心。我不居王城,原本想的便是结交由人……若非这考校来得突兀,我原本是要游历天下三年的……”
“只是天下茫茫,大才却要到何处寻访?”少年王子犯了疑难。
王翦再次拍案,慷慨而言:“王子但有此心可也。鼓荡之世自有风云雄杰!大才不在寻访,在遇合也!但有求才之心,终有不期遇合!”
一直沉默的蒙恬忽然掌,笑道:“说得好!此事惟我做得!”
很多年后,少年王子成为了一代雄主,却还是会好奇当时蒙恬为何要揽下搜寻王佐大才一事,蒙恬却从没有给过一句解释。
后来,六合一统,成为始皇帝的嬴政再没有问过这件事,也许,九原大军横扫草原的时候,他的皇帝已经知道了答案。
——风云大变之世,心属大位的他岂会甘于守成?
——将有王翦,他不能为相,便只能为他的君王寻一个国相大才了!
——他没有将相之心,然而,想入他嬴政之眼,必要有才、有功……
这一去便是七年……
再相见,人心依旧,时势纷乱……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