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淘沙

　　又捶又喊，狠狠地发泄过一通情绪，赵高的心绪稍宁，翻身坐起，理了理衣襟，想把自己身上收拾妥当，却不料心劲一松，他心中便不由一颤，以往的种种酸楚伤痛竟在心中翻腾不息，如汹涌波涛，连他都难以驾驭。
　　他虽然姓赵，也有赵国宗室血统，但是，身份去卑贱无比——他家四代都是隐官，身份只比奴婢稍高一丁点，连庶人都不是。——飞黄腾达是遥不可及的梦，从懂事起，他便再没有做过那样的梦。
　　即使后来他被派去侍奉秦国在赵的质子时，他也从未想过自己日后会与秦国有什么关系——他是赵国人。
　　那位作为质子的王孙公子很年轻，言行举止都很温和，肤色有些苍白，但是两颊却泛着红晕——贫寒人家总会有一些说不理缘由的经验之谈，赵高记得这样的脸色绝对不是好事情。
　　赵国派来的人很多，赵高的年纪最小，却是第一个被安排的。
　　“你与我儿子差不多大，就跟着他吧！”年轻的公子随意地安排了他的差事，剩下的人便让掌事安排了。
　　赵高被一个侍女领着去见小公子，那个侍女很好心地提点他：“小公子与你同年，不过，规矩可不小，你要机灵点。”在主人身边服侍总是比在外做事要舒服，他当然明白，便连声道了谢。
　　穿过中堂，还没进后院，就听到一个脆生生的童音：“……杀人不为暴，赏民不为仁者……”
　　“《商君书》……”赵高闻声一愣，却听那个童稚的声音也是一顿，随即又响起：“你也知道《商君书》？”
　　赵高干笑两声：“没有……”
　　“那你如何说得出书名？”说话的稚童从之前站着的大树后走出，眉目间满是稚气，眼神充满了压迫的犀利。
　　看着这样的孩子，听着侍女郑重地行礼，称之“小公子”，赵高深深地感到了恐惧。
　　事实上，面对嬴政，很少有人能够维持住镇定的平常心，太后赵姬不能，相国吕不韦不能，李斯不能，甚至连蒙恬也不能，所以，赵高从未觉得自己对嬴政的恐惧有什么不对。
　　他诚惶诚恐地解释，自己在之前差遣的人家听到客人议论《商君书》如果乖戾，话未说完，就听那个比他高了半个头的孩子不屑地冷哼：“无知之辈焉知商君高伟？”
　　赵高连忙噤声，心忖自己真是狂妄了——秦人对商君至为推崇，虽秦王亦不敢改商君之法，这种非议之辞岂是能对秦人说出的？
　　有了这一次的遭遇，赵高便一直告诫自己，再不敢多嘴，只是跟在名为赵政的小公子身后，默默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渐渐地，两人虽然都不多话，却有了默契，因此，王孙潜逃后，在赵人肆意凌虐嬴政母子的那段日子里，他仍然尽力照顾他们，但是，那时，他从未想过会得到回报。
　　那时，他太年少了，从未想到那个落魄邯郸为质的王孙会成为秦王，更没有想到那个从小便锋芒毕露的小公子会成一统天下的始皇帝。
　　当秦国使者来迎接秦王长子时，受了三年欺凌的嬴政没有任何欣喜的表情，赵高倒是为分离哭了一场，似乎也是这个原因，登车时，嬴政忽然拉过他，对使者说：“他跟我们一起回秦国。”
　　使者的讶异、夫人的解释，赵高都没有在意，整个人都怔忡着，直到车子出了邯郸好远，才浑浑噩噩地呢喃：“我是赵人……”怎么能说“回秦国”？
　　“从现在起，你就是秦人！”嬴政劈头打断他的话，“我是秦人！从今往后，我是秦国的王子政，不是赵政！”
　　赵高依旧不明白，直到很久以后，他才想明白这件事——恐怕连嬴政自己都没有发觉，那时的他对赵是那样的深恶痛绝，以至于不愿意接纳任何与赵有关的人与事！
　　——十岁的嬴政接纳一直照顾自己的“小高子”，却不愿意接纳赵人赵高。
　　十岁的赵高不明白这些，只能抛开自己不解的困惑，为嬴政对自己的特别而欣喜兴奋。
　　是的，嬴政对他是特别的。
　　从不枉法的秦王生平只违过一次律法——为了保他不死，秦王承担下了邯郸屠杀的恶名。
　　尽管没有人责怪他擅杀，无论是当时在场的李斯，还是后来才得知详情的蒙恬，都没有对他指责过一字，但是，按秦法，他是必死的，除非他的确奉了王令，于是，秦王承认了自己从未下过的王令。
　　从来都是嬴政护着他，除了那些起居小事，他又为嬴政做过什么？
　　他不是李斯、郑国，没有治国大才，他不是王翦、蒙恬，不能领军征伐……他到底有什么配得上嬴政如此信任？
　　收拾好文书器具，赵高闭上眼，用力握了一下拳头，指甲正刺在掌心，借助那隐约的痛意，他终是按捺下心中汹涌澎湃的情绪。
　　他到底能为嬴政做什么？

《北海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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