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血末日

　　五月十二日晚上19点24分
　　暗夜降临前天边划过一架老式军用喷气机，刻下一道粉色的疤痕。
　　圣伶着从家附近给姥爷打包的排骨饭，一个人穿过小公园往家走。公园里还有玩耍的小孩，尖叫着互相追逐。远远地可以看到他家亮着灯的窗户。他想象得到回家开门，姥爷坐在客厅里看有关中东战争的电视新闻。密闭的四道墙将陌生僵硬的新闻播报员的声音关起来，似乎妄想引起空旷烦躁的回音。昏黄的灯光从天花板照下来在没有开灯的门廊木地板上投射模糊的影子，还有风扇的叶片飞快地转动一呼一呼的，一只飞蛾在电视机旁不停地绕来绕去，姥爷眉头一皱，一挥手将报纸“啪”地扔过去立即消灭一条生命。
　　从拳击学校退休以后，这老头子一天到晚窝在家里，整天板着脸，即使前几天圣从拳击馆回来，在他面前摊开那张好不容易得回来的冠军状，老头子默默地盯着上面的字看了几秒钟，突然“啪”地一声用力一拍桌子，“吃饭！”
　　圣没有移动身体，依旧站在原地，对老头子伸出右手，“五百块，按照说好的。”
　　姥爷抬起头，恶狠狠地瞪着圣的手，看得圣心里发毛，把手收回去，免得老头子一发疯顺手拿起水果刀剁了圣的手。
　　还好，姥爷平静地把钱扔给圣，嘴里念叨，“打赢我，给你五千块，你试试看…在外头打赢那些小罗罗有必要这么兴奋，丢脸。”
　　圣坐在姥爷对面，手放在腿上挺直腰，这是家里的习惯，最好不要露出放松心情“堕落”的模样。那天圣打完拳击赛，回家给姥爷煮咖喱烧鸡，口袋里多了五百块。和姥爷两个人之间，在家里几乎说不上什么话，姥爷不喜欢啰嗦，圣也不是善于谈话的人。也许圣可以理解姥爷的心情，他那天在阿一借给他的书里看到一句话，“像个男人一样生活的条件之一，即是少说废话。”所以他们家里从来只听到电视机的声音，要不然就是隔壁的变态夫妻每天晚上哼哼哈哈的表演。变态夫妻的卧室和圣的房间只有一墙之隔，实在太吵了，圣一脚踢在墙上，吓了对面的人一跳。
　　声音嘎然而止。
　　安静了一分钟，对面的女人向丈夫埋怨，丈夫隔着墙尖起嗓子谩骂，“喂，搞什么？再发出撞墙的声音，我就到你家里把你揪出来好好收拾一顿！”
　　圣从床上爬起来，对着墙壁继续踢了三脚。
　　对方果然很听话地过来了。圣过去开门。门外一个秃头的穿松垮睡衣的中年男人摆出一张狰狞的肿脸，“臭小子，是不是你？你信不信我报警。”他的头顶只达到圣的胸口的高度，像只抓狂的乌龟对圣发出乌龟的叫声。
　　“对不起。”圣平静地同对方道歉。
　　秃头男人鄙夷地打量一眼圣，从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你小子害怕了？不要再惹火我，这次就算了…”
　　圣经过客厅。姥爷盯着电视机观看综艺节目，他明知道圣站在前面，眼皮子都不抬一下。
　　圣想清楚自己要说的话，郑重地告诉老头子，“三次机会，你说要给任何人三次机会，如果对方不珍惜，我也没有办法。”
　　姥爷还是头也不抬。
　　圣回到房间，隐约听到隔壁的音量越来越快，越来越精彩。他盯着老旧的土黄色墙纸，皱眉沉默了一会儿，猛地伸出拳头打中墙壁…毫不留余力地出拳，力度和角度是最有效率的…重重地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咚”…
　　墙当然纹丝不动，又以同样的力度摧毁圣的手指骨，可能骨头被折断了。圣张开嘴，瞪大眼睛不出声地骂一句脏话，用左手抓住右手倒在床上。他正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傻瓜，只听隔壁传来一阵轰隆的柜子倒地的声音，女人呀地嘶声尖叫，花盆打碎了，男人惊恐地哭叫，“我的脑袋，有没有流血？快帮我看，有没有流血？他妈的该死…”
　　后来一个星期，圣带着打了石膏的手去学校。丸他们帮圣在白石膏上用黑笔写满标语，碰到老师找碴的时候，右手正面举起来，就有“XXX”的字。后天的数学测验需要的公式也写在上面，方便抄写，反正偷偷作弊也会被逮。
　　丸好不容易从一堆垃圾里找出物理课本，翻出那道公式，“A对B施力，B也会对A施以同样大小，但是方向相反的力量，所以暴力也是一样，虽然想伤害对方，自己也会受到同等伤害。”
　　阿一本来埋着头抽烟，听到这句话，顿了顿，抬头看一眼丸。丸还傻傻地张着嘴笑，露出上下两排被烟熏黄的牙齿。
　　一旁的八哥跟着附和，“所以没有打穿墙，至少打碎那对狗男女的东西，是不是？哈哈…”
　　丸皱起眉头，不爽地回头扫一眼八哥，“不要每件事情都找不到重点，OK？”说完，随口朝教室窗外吐一口口水。楼下经过的人发出恶心的声音。
　　丸坐在课桌上，脚踩椅子，苦闷地感叹，“什么时候有个出头天？这些日子真是越来越无聊，没有女人，没有钱，只有拳头，拳头能怎么样？只会让人家以为你是流氓，”说到这里，他想起什么，转头对圣说，“我们哪天去海边吧，圣，在我入伍之前好好玩一下。”丸就要入伍了，反正念书毕业以后找不到工作，不如提早入伍。丸的父亲也是军人，而且是将军，进了部队可以有优待，出来又有稳定的工作。不管怎么说，至少丸已经找到人生目标。
　　其他人呢？
　　已经快高中毕业，不会有很多人能够读大学，就算进去本科，也有很多只是为了混文凭扩招的名额，真正念书的没几个。这样的书念完以后，然后呢？阿一的母亲和三个姐姐在北方和他很有钱的继父一起生活，等他一念完高中，必须过去和家人团聚。不管怎么说，人的未来都和家庭是分不开的。有了家人，决定目标的时候，有很明确的帮助。
　　圣只有和老头子一起住，反正不管他决定怎么样，老头子都不会管。
　　明明不愿意和我有什么瓜葛，硬要说是男人就该这样生活，这死老头要骗我到多久？圣有天这么对阿一说。
　　阿一心里明白圣很尊敬“老头子”，只是他不会说出口而已。
　　阿一一个人住。平时无聊的时候很晚了也会打电话给圣。他们从小学的时候认识，更像是亲兄弟。高中开学阿一分到五班，圣把自己的课桌椅搬到五班教室外的走廊上，一边“上课”一边和阿一聊天。五班的班主任是个头顶地中海的瘦弱老头子。“老张，”圣用平静的口气跟他说话，“你的课实在很有趣，我来插班。”
　　“给我滚回你自己的班！”老张歇斯底里地冲他喊，黑板擦“嗖”地冲向圣的脑门。
　　圣一个侧身，迅雷不及掩耳地紧紧抓住黑板擦，转头平静地瞧着教训他的老张。
　　“反了！反了！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老张吐着口水颤抖着笔挺的灰色西装包裹的小身体，抬头望着高出他两个头的圣，瞬间觉得被圣用一种非故意的俯视威胁他，还有他那双狮子一般的眼神，只有走近了才看清楚他的表情。
　　老张赶紧跳开，咒骂着跑开。
　　圣的思绪被手机铃声打断。阿一打来的。
　　阿一正在书桌前上网，他从美国一家UFO论坛上看到一个网名“外星飞侠”的人发帖子说五月十二号晚上七点半，外星人会对地球发动第一次攻击，造成地球大面积毁灭性灾害，人类数目减去百分之十五…
　　“百分之十五的人类是多少？”阿一在电话里问，“好像不少，如果是真的，国家一乱套，学校就会停课。”
　　圣在家楼下停步，刚好迎面走下他家隔壁的一位太太。他转过身用那个女人听不到的声音问阿一，“有没有说外星人会攻击哪里？”
　　阿一坐着有滑轮的椅子到电脑桌另一边喝水，一边回头瞄一眼电脑屏幕的网页，“包括中国几个城市，啊，看到学校这次校外教学去的地方了。班上其他人现在应该在那里吧。我们没有去是明智的…明天去吃烤肉如何？…还有…”
　　阿一还没说完，电话的声音逐渐被强烈的噪音淹没了，最后耳边骤然恢复死寂。所有声音一起消失了。圣关掉出故障的手机，奇怪地抬头看一眼。本来应该是湛蓝的星空天边却是触目惊心的深红色，像血一样迅速地从地表的一点蔓延开来，紧接着是一声遥远的轰鸣。地面开始晃动，摇动，圣看一眼手表，时针刚好指向7点30分。
　　下一秒等圣反应过来，两个抱着小孩的主妇正从街头朝他惊慌失措地跑过来摔到在震裂的街面。一根电线杆连接的十几根电线在摇晃中绷断，圣刚刚蹲下，耳边“呼”地一声擦过反弹的高压电线…“啊！…啊救…”他回头看到被高压电击中缠住的那位太太，身体扭曲惊愕地倒在地上，像一只垂死挣扎的扭曲的人形蜘蛛般，散发出肉烧焦的焦味……圣顺手找到一根木棍挑开太太身上的电线。
　　圣冲上楼，地面陡然停止震动，外面到处是人的哭声、尖叫声、各种机器声和车声…死亡的声音……电路断了，熄灭的灯让楼道陷入一片漆黑，他刚冲上二楼就撞到姥爷。
　　“我以为你还在外面，你回来晚了。”姥爷说了一句话，带着圣下去。他们的脚步声一下一下不整齐地响彻漆黑的楼道，合着圣的心跳渐渐融入动脉血管，在冷却中燃烧尽身体的恐惧。
　　爷爷总是像他以前任职拳击手的时候一样冷静。
　　混乱还在继续。
　　圣站在楼下，远远地看到街边的大楼像张开口的野兽，不断地吐出惊慌失措的人。有的穿着睡衣，有的甚至没有穿衣服，吓得屁滚尿流，大叫着“怎么回事？”徒劳地寻求答案。
　　没有人知道。
　　一开始有人以为是地震。这个城市几十年没有尽力过地震了，或者说从来没有过？
　　一辆警车驶过，立刻有人冲上去用力地拍打车窗，刚才发生震动的时候有人受伤了，伤者被人抬过来，想用警车送去医院，和警察起了冲突。圣隔着混乱的人头，什么也看不到，只听到警察在竭力安慰人群，弱小的声音很快被人群淹没。
　　“没事，可能是地震，大家不要回家了，在外头等一下…我，我联系一下我的同事…”
　　有人抗议，“需要把受伤的送去医院！”
　　“我家的门我忘了有没有关，万一小偷进去怎么办？老公！…老公？你在哪里…”
　　突然有女人害怕地叫起来，圣顺着叫声看过去，两个男人自告奋勇地拨开惊恐的女人，看到眼前的情况也惊骇地不由得朝后退。其中一个人伸手指向地上的尸体，落在尸体附近的电线头还不断冒着火花。
　　可惜尸体已经没有知觉。
　　他们看到的正是刚才在圣家楼下电死的女人。
　　这种时候姥爷的表情还是很平静，他要回家睡觉。圣想叫住他，可是他看到姥爷回头的眼神，张了张嘴，眉头皱起来，“不要这么固执，老头。”
　　“不要这样叫我，我如果死了，人家会说你不孝。如果是地震，房子倒塌了，你也应该知道我被埋在哪里，不要什么也不做。你现在没有想去的地方，想见的人？可怜的小鬼。”姥爷自顾自消失在黑暗的楼梯口，留下其他人慌张地处理伤者和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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