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抉择
一名艳光四射的女人款款走到跟前，紧身曳地长裙，大红色，缀满亮片，把凹凸有致的身材衬得格外诱人。
她亲密地看着霍夫曼，笑说：“我看到背影，就想着是不是你。果然不错。你今天怎么来剧院了？”
“啊，苏菲，是你！我和萨森伯格小姐一同来欣赏歌剧。不知道你也在。”霍夫曼很是惊喜，熟络地与她攀谈起来。女人身后还跟着另外一个女子，也过来跟我们打招呼。
霍夫曼把我引到前面，风趣十足地介绍：“这是褒曼家的姐妹，姐姐苏菲和妹妹佩吉。这两朵姐妹花能让婚姻成为一种艺术形式。”
苏菲笑得花枝乱颤，轻轻打他一下，也不看我，只说：“埃利根特，你越来越讨人喜欢了。”
霍夫曼笑了，“你们还没认识这位小姐。她就是萨……”
“霍夫曼！”那边有人喊他。
“噢……对不起，马上回来。”匆匆抱歉着，他走向一位中年男人。
为了不冷场，我堆起笑容，本想顺着霍夫曼的话头，做一番自我介绍。谁知他刚一走远，苏菲倏地收起了笑容，打量我几眼，要笑不笑道：“那么，你是这个月的新宠了？”
笑容僵在唇边，我一时愣住。
“呃……”妹妹佩吉满脸尴尬，不迭地打圆场，“这位小姐，她只是在吃醋。要知道，霍夫曼是波恩最值钱的黄金单身汉。全城的女人都想占有他。”
心里恼火的我一边点头一边做恍然大悟状，“如此……但不好意思，我不想占有他。我只是利用他来打发一下闲暇罢了。”说完转身就走。身后传来几声不明意义的吸气声。
我走到霍夫曼身旁，站在后头等候，没有出声打断。他正和中年绅士谈得热烈，没有注意到我的到来。
还是那位中年绅士看到了我，拍拍他肩膀，“好了，霍夫曼，别让女士等候你。事情我们明天可以详谈。我让秘书空出下午三点到五点，足够了吧？”
霍夫曼连声答应，与他握手道别。
他这才问我：“褒曼姐妹呢？”
“走了。”
“噢噢……”他应和了几下，笑容满面地与我一起往外走，“刚才那位是绿党主席。绿党在议会占有百分之十八的席位，十八号法案要是能得到他的支持，胜算多出不少……”他兴致勃勃地说着。我忽然有一种错觉，今晚上来看歌剧，主要目的是那位绿党主席，我只不过是一个幌子。
直到走到大门外，霍夫曼才蓦地住了嘴，停脚看着我，神情疑惑：“萨森伯格小姐，您是不是……有什么事发生了？是我哪里冒犯了吗？”
我深深吸一口气，“那个苏菲，与您是什么关系？”这完全凭着一股气说的话。话刚出口，我立即就后悔了。
这完全是一个没有气度的怨妇口吻。
霍夫曼似乎有些吃惊，也有些凝重。他让卫兵等着，把我拉到僻静的特别通道出口。我脑子一窝的混沌，不知道自己怎么地就把这种问题问出了口，不敢看他的眼睛。
“亲爱的小姐，我没想到您突然问这个问题。但既然问了，我绝不敢对您有所欺瞒。苏菲是我的第一个女人。我或许对她的确怀有特殊的感觉……但现在和将来，或许还可以说，以后的永远，我和她仅限于正常朋友关系，不会比这个更多的了。”他很肯定地说。
顿了顿，他忽然变得有些激动，“萨森伯格小姐，我也有个问题，您这样问，是不是表示您……对我……我能这样理解您的意思吗？”
我愈发局促，不好意思抬头。
我能感觉到他的呼吸粗起来。他握住我的肩膀，“小姐？”
我抬起头，仰望他：“你还叫我小姐吗？”
夜色中，他湛蓝的眼睛一点一点地焕发出光彩，让我想起《海的女儿》的开篇，“……那么蓝，像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同时又是那么清，像最明亮的玻璃”。
“安雅。”他望着我低声呼唤，用力握住我指尖。被握得有些疼，但我相信他用力的程度与高兴是成正比的，所以我努力地用最温柔的微笑回应他。
“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霍夫曼呢喃，一手轻轻托起我下颌，慢慢俯下头来。闭上眼睛前的最后一瞬，我看到迷醉在一汪浩瀚深蓝海水的自己的倒影。这个吻温柔得不可思议，就像雏菊在微风中不断颤抖的花瓣。虽然还没到花开的季节，但我坚信这一刻上帝赐予了我们弥漫的花香。
我和他相互依偎着，不想动。
忽然，有尖细的声音大叫：“我的气球！”特别通道里忽然冒出一个小小的身影，快速朝这边冲来。
我还沉浸在温馨的气氛里没反应过来，霍夫曼猛地把我推开，厉声喊：“卫兵！”
他的卫兵呼啦地围上来。
然而特别通道里涌出更多的人，如狼似虎，纷乱大喝：“放开她！”他们晃动暴光灯，伴随一阵器械拉动的声音。我的眼睛一阵刺痛，不得不举手挡在眼前。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我直觉那些是枪栓拉动的声响，不由得一阵恐慌，“霍夫曼！”
一只手伸过来，强有力地握住我，并用身体挡在我身前。我听到他的卫兵也纷纷掏出了枪两厢对峙起来，。
这到底怎么回事？好端端地怎么就突然要发生枪战？我慌张得浑身是汗。
“把人放回来！”那边还在呼喝。
我想，这人声音有点耳熟。几乎是同时，霍夫曼的身体似乎僵了僵，“阿莱曼？天，放下，放下枪，误会！误会！”他迅速命令自己的卫兵退后，自己走上前去，“阿莱曼，你怎么在这里？难道迈尔大人在剧院里头吗？”
我一听到“阿莱曼”，“啊”地一声，也反应了过来——副总理今晚竟然也来了剧场！
阿莱曼看到霍夫曼，立即收起枪，对霍夫曼行了一个军礼：“霍夫曼先生，迈尔大人和夫人都在里头。”
话音刚落，迈尔夫人在后头焦急呼唤：“夏洛特呢？怎么回事？”
阿莱曼急急回身，向他们禀告只是一场误会。
那个闯了祸的小小姑娘蹲在地上，手里紧紧攥着她的气球。
霍夫曼长嘘一口气，弯腰抱起那个才七岁的小女孩。我捡起她的气球，递给她，问霍夫曼，“她受伤了吗？”
“没有，谢谢你，安妮姐姐。也谢谢你，埃里哥哥。”（注①）夏洛特乖乖回答。
我和霍夫曼却同时吃惊地看了对方一眼。我吃惊的是，他竟与迈尔家庭也有如此熟识的私人关系。相信他也是吃惊这个。
副总理夫妇匆匆走过来。端庄优雅的夫人满脸的着急，从霍夫曼手中接过女儿，上下看了她没有受伤，这才舒一口气，惊魂甫定。
我和霍夫曼非常恭敬地对他们行了礼。迈尔夫人走过来拥抱我，“亲爱的，我前些日子做的点心你尝了吗，还可以吗？”
“美味极了，夫人。”副总理早年任驻外大使，长期驻守过几个国家的大使馆。迈尔夫人早年随丈夫见识各国美食，学得一手好厨艺，深以为豪，常常做了送给关系好的朋友分享。
霍夫曼在那边解释：“这是一场误会，大人。小夏洛特突然跑出来，我的卫兵以为是袭击分子，双方都对峙起来。幸而只是误会。”
副总理比他夫人沉着得多。这个男人虽然老了，但气势丝毫不减当年，严肃地点点头：“没关系。这段时间，谨慎为上。”这让我想起霍夫曼刚说的这段时间不太平。看来，实况还是被国家高层压下来了。从他们的反应来看，真正的事态比媒体报道要严重得多。
聊了几句，副总理忽然用探究的眼神看着我们：“你们也来欣赏歌剧？”
我脸热了。
霍夫曼回身牵了我的手，然后面对他们，用一种既温和又郑重的口气说：“大人，请相信，您们一定是第一个知道我们关系的长辈了。我们今晚才刚刚……”
副总理愣了愣，真正地微笑起来：“好，好！霍夫曼，你是有眼光的男人，比你父亲好多了。安妮是个好姑娘，温柔又聪明，会弹琴画画，喜欢稳定的家庭生活，很多小伙子……”
“迈尔叔叔。”我喊了一声。
他停住了赞美，拍拍霍夫曼的肩膀，“好吧。我不多说了，你们年轻人自有相处之道。”
迈尔夫人看看我，又看看霍夫曼，幽深的眼神中蕴含了说不明的情绪。她没有丈夫那般连胜恭喜，只轻轻说：“希望你们多多了解。”
“安妮和埃里是在一起是什么意思？”小夏洛特忽然问。
大家笑起来，“等你长大，就明白啦！”迈尔夫人笑着亲亲自己的女儿。
“我知道了，就是和爸爸妈妈一样，住在一个房间吧！”
大家又大笑起来。
“傻姑娘，还没有呢！”我揪揪她的辫子。
副总理夫妇离开后，我和霍夫曼还不想回去，就在剧院前的大广场慢慢散步。观众已经散得差不多，只有零星的几个人仍在游荡。明月洒下皎洁的月光，远处的莱茵河泛起了迷蒙的水汽。我们并肩行走，低声交谈。
“我从小就十分敬仰迈尔大人，一直决心以他为榜样，英武决断，雄才大略，为德国作出自己的贡献。”霍夫曼感慨。
副总理是我祖父的旧部，跟我家一直保持着比较密切的私人关系。他做外交大臣的那几年，很是运用漂亮的外交手段解决了德国的国际困境，和缓德国与周边邻国紧张的战后关系。现下他任副总理，分管国防部分，所以跟国防部长——霍夫曼父亲比较熟识，也在情理之中。想通这一点，我便点点头，“他也是我十分敬仰的长辈。”
“迈尔大人和太太感情真和谐。他们夫妇是圈子里的楷模呢。我想家庭也是迈尔大人成功的很大因素。公众对家庭美满的政客总是报有好感的。我也想以后有这样一个幸福的家庭，”说着说着，他低头望过来，“还有，我非常喜欢小夏洛特那样可爱的孩子。安雅，你喜欢孩子吗？”
本来还微笑着，听到这里，我猛地抬头看他。
他侧脸回应地对我微笑一下，湛蓝眸子里满满是温柔的憧憬。他握起我的手：“我已经三十岁了，到了渴望稳定家庭的年纪。我希望以后我们能好好在一起，生几个孩子，营造幸福美满的家庭，你的想法和我一样吗，安雅？”
我慢慢地，就像坠进了最深的海沟，心一直一直往下沉。有那么一阵子，我怔怔看着面前这个英挺俊美的男人，浑身发冷，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有些奇怪，攥住我的胳膊，轻轻摇了摇，“安雅？”
我扭头不去看他，呼吸有些困难，张开嘴，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
“安雅？”他追问。
我抿嘴，努力挤出笑容，“埃利根特，你喜欢我吗？”
他稍稍惊讶，随即低头一笑，抓着礼帽的手紧了紧，捏得边缘都有些皱了。
“嗯……当然喜欢了。”
“谢谢你。”在他抬头之前，我上前用力抱住他。他很快地反应过来，也紧紧地圈上我的后腰。我把脸埋在他胸前，很努力，很努力地把泪意忍回去。
等到我终于能够控制自己，我抬头对他说：“晚了，送我回去吧。”
车子在元帅府停下来。霍夫曼依然攥着我的手不肯放开。他在我耳边说：“明天还出来好不好？”
看着他夜色中熠熠发光的眼睛，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或许我们不该再见面了。
他坚持目送我进门，一直等到大门缓缓关上，他的车子才驶走。我瞬间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靠在栅栏上，大脑一片空白，眼泪不住冒出来。
门卫吓了一跳，走过来要扶我进去。
“不必了，也别惊动图根。我想自己走走。”我哽咽说完，摆摆手让他们重新开门，自己走了出去。
虽然已是初夏，深夜里还是有点凉。我穿着薄薄的裙子，走在空荡的莱茵大道上，有些瑟抖。
转角处的街心小花园空荡荡的，路灯昏惨惨。我在花坛边缘坐下来，仰望混沌夜空，泪水不断流出来。为永远不可能有的孩子，为自己的委屈。
一边是撒旦路西法，要我自私为自己的幸福；一边是圣洁的耶和华，叫我放手给别人幸福。
我该怎么办呢？
未及，天空下起了零星小雨。我摸摸脸上湿滑的水珠，已经有了答案。
注①：埃里是埃利根特的昵称。
注②：我知道汉语“您”和“你”语气变化不明显，但在德语中如果称呼从“您”到“你”，会感觉关系一下子拉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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