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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能顶天难立地
良久,柳抒暖打开房门,双眸已恢复了素日清亮,只觉体内那股奇异气息益发强烈,却渐渐和自己融为一体,暖若春日,很是受用。她隐隐觉得周围隐藏有人,并无杀气,便道:“他走远了。”
张锁唯失声道:“你竟能发现我?”
“锁唯!”惊喜之色跃上她的脸庞,“你在哪儿?”
张锁唯从藏身之处快步走出,道:“我怕你有事……”
柳抒暖盈盈一笑:“我很好。你偷偷进来,竟没有被他们察觉么?”
“我服了若木丸,别人便觉不出我的呼吸脚步,却不知你怎能发现?”他随后将所知的柳抒暖离开后的事尽皆告诉了她。
方才还明媚灿烂的笑容渐渐褪色,柳抒暖微微恍然。千言疑惑,万语感叹,都齐齐拥到喉间,却因彼此推挤而没有一句得以发出。瓷白色的牙齿在下唇印下浅浅的痕迹,齿痕易复,心伤难愈,逝去的条条生命却是永不可挽回。无辜丧身的同门兄弟姐妹,不知如今魂魄飘向了何方?
然而她深知已往不可谏,便不说什么枉然的悲愤之言,而道:“那一蓑烟雨……”
“我不会后悔。”他的眸光似乎投向远方,“其实我并不想一辈子只做个小混混。”
“这是你的选择。我只希望不论发生什么,你依然还是你自己。”柳抒暖浅浅一笑,“好了,莹石宫不宜久留,你若只是来看看我,现下也该走了。”
“这么急着赶我走啊?”张锁唯谑道。
她点点头:“我还想把你赶得远远的,不要卷进这场乱子里……一个善良的人若脚下踏有太多尸体,纵能顶天,也难以立地。”
他心头微震,道:“而你却不得不独自踏上那遍地尸身的路吗?”
“大概是不能全身而退了,我但求不要连累你们。”酒窝浅现,竟仿佛能盛下深深的无奈。
张锁唯心下暗道:“我一定要被你连累。”嘴上却在询问鹄志门近日有何动向。
“他们似乎要再对人间各门派出手,这一次遭难的人会更多。可惜我忙着装疯,一句正常的话都不能说,也无法套问出什么。”
“若杳然派联合江湖各派,齐心对敌,可否能……勉强自保?”
柳抒暖摇摇头,却说若能联合神、仙、妖、魔任何一界,便可大增胜算。
张锁唯眼眸一亮,只可惜凡人去此四界已是不易,又不认识什么人物,唯一能想到的便是蝴见蝶沫。
“蝴见和蝶沫似乎并非平庸之魔,不如你去趟舞薇山试试看?”柳抒暖和他心有灵犀。
“也只有这样了。唉,我真该走了。”后半句音转低沉,字字皆是不舍意。
“一路小心。”
“嗯,你在这地方更要小心。”张锁唯说罢便迈步离去,忍住不回首。
目送张锁唯的背影消失在道路尽头,柳抒暖轻轻叹息。相见如此匆促,别后孤寂更浓,也不知还要在这里装疯卖傻到什么时候?
张锁唯御剑来到了舞薇山,独自走在芳草萋萋的山径上,听着啁啾鸟鸣,耳畔便回响起了柳抒暖柔和澄澈的声音:“即使这咒解不了,我也可以活得很好。”
他露出一丝苦笑。倘若痛苦无法逃避,有没有中一痛不醒,倒没有什么分别了。
仿佛走了很久才来到半山腰,张锁唯方欲抬手敲门,木门已然缓缓打开。
蝴见淡淡地说她知道他会来的。
张锁唯奇道:“你知道我为何而来?”
“蝶沫说你是来问破咒之法的,我却觉得你有更重要的事。破一人咒易,解六界劫难……你倒是很看得起我们。”
“蝴见竟有未卜先知之能!”张锁唯一喜,“那么……”
蝴见垂下眼帘,邀他进屋喝杯淡酒。
小屋陈设极为简洁,唯一的亮色便是桌上一朵半红半黑的七瓣花,斜斜倚在大花瓶里,也不需水土滋养,仍是盛放得明媚,时不时送来奇异的暗香。
蝴见拿出两只琉璃盏,满满倾下葡萄酒,自己举起一盏一饮而尽,将另一盏推到张锁唯面前。
张锁唯不紧不慢地喝着酒,眸光时不时扫向桌上花朵,那鲜妍之下仿佛藏着久远的往事和神秘的寓言。蝴见的酒自非凡品,只是他此刻却品不出什么滋味。
一杯又一杯地饮着酒,蝴见苍白的双颊泛上两朵嫣红。她将酒盏往桌上一放,终于开了口:“我认识魔尊。”
张锁唯望着蝴见的眼睛,期待她说下去。
然而蝴见却说不下去了,只是继续喝酒,舌尖的酸涩微苦很快就化成清香的回味,然而心头的苦涩却在酒意中越发浓了起来。
她岂止是认识魔尊?给她此生最大温暖欢喜的是魔尊,让她灵魂分裂的也是魔尊。蝴见用力地闭了闭眼。这么多年的寂静山居,竟冲不淡心中那浓烈如酒的爱与恨。头痛欲裂,她实在无法支撑下去,退意一生,蝶沫便出来了。
“小见也真是的,喝这么多酒……”蝶沫柔声嘟囔着。
张锁唯对蝶沫一笑,道:“沫儿,你们识得魔尊?”
“那家伙啊……害得小见好惨呢,不过若不是他那般伤害小见,世上也不会有我了。”蝶沫托起粉腮,默默瞧了张锁唯好一会儿,樱唇一抿,似是下了很大决心,开始低声讲述那段往事。
蝴见是魔尊鲲息的亲妹妹。鲲息自小便对妹妹宠溺疼爱,百般呵护。然而随着年岁渐长,他对她的感情却变了味道,并不似兄妹之情那般简单美好。鲲息终于在一日酒醉后对蝴见表明了心意,她惊得无言以对,当夜便悄然逃出魔界,躲到舞薇山上。鲲息得知后并没有要追她回来。茕茕独居的日子里,蝴见寂寞得只能日日发呆想心事,初时只觉得哥哥那违伦的念头荒唐恶心,但追思往事,竟是厌恶不起来了,甚至发现自己内心深处亦隐有此念。
张锁唯听到此处,感慨万千,却也不敢妄加评论,只是发出一声叹息。
“她终究是没有回去,在舞薇山躲到了现在。因为太过孤寂,心头苦痛无人诉说,这身子里便生生多出了一个我。有了我相伴,小见心里怎么也会好一些。”蝶沫放下腮边的手,“唉,让她带你去见魔尊,真是……”
张锁唯立即道:“既是这般为难,我另寻他人便是了。”
蝶沫摇摇头道:“总这么躲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他们兄妹俩迟早要再见面的,你用不着对小见抱愧的。”
“可蝴见方才并不愿自己告诉我那段往事,何况去找魔尊?”
“她若再犹豫,我逼也要逼着她去面对!哪怕是……”蝶沫的声调里浮出一丝凄凉,“我会消失。”
杯沿已经贴上了张锁唯的唇,琉璃盏却凝在他的手中。
见张锁唯张口欲言,蝶沫抢道:“什么也别说了,不必为我难过,我本就仅是一只苦果……不过,只要我活着一天,就要开心一天啊,小见已经常常难过,沫沫不可以再伤心的。”她的嘴角又漾起了娇柔的笑意。
“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去魔界。”蝴见出现了,语调沉静,酒意全无,“凡人在去魔界的路上,最好蒙着眼睛。”
话方落音,一条丝带已覆住了张锁唯的眼。
张锁唯但觉身子一轻,仿佛足底绽开朵朵浪花,翻涌着推送他前进。耳中除了自己和蝴见的轻轻呼吸,听不见任何声响,似是身在一张泼满浓墨的夜色之画中。
黑暗扭动腰肢,跳了一曲困倦之舞。
正当张锁唯几乎睡着的时候,脚下一实,亮光倾斜而下,让他不敢睁开眼睛。
“到了。”蝴见道。
极慢地睁开了眼,他又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眼前有一道巨大的门,由墨中带紫的枯枝稀稀松松地编成,然而透过枯枝间隙,却只能看到一片浓浓的黑暗。
“这就是魔界入口?”话方出口,张锁唯便觉着脚下有动静,只见一只貌若蚯蚓的鲜红活物从土里钻出,似蛇一般立起了半身,“咝咝”吐出亮绿色的信子。
“它叫迎客贼,长得丑点,却可能是魔界中最善良的家伙了。这里没什么好看的,进去吧。”蝴见说得平静,心潮却翻腾如沸。阔别魔界已久,再见到这曾很不起眼的小虫儿,竟已有些鼻酸。她黯然垂眸,不知道见到他的时候,自己又要怎么面对?蝴见想到这里,不知是第几次萌生了退意,只是潜在深心处的蝶沫一遍遍地告诉她“不许逃不许逃”。蝴见抬起眼眸,心一横,终于念了开门咒。
大门缓缓地打开,门上最粗的一根枯枝发出了古琴般的鸣声。
“谁?”一个嘶哑的男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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