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尽头

　　温会慈打开震动的手机看了眼，皱起眉头。

　　黎敬：「我回国了，明天到」

　　直到抵达医院那天她都没想好措辞，始终有顾虑，而后便开始工作。这段时间从门诊辗转到住院部，一忙起来就更是无从想起，开口也是徒增烦恼。

　　前两天黎敬突然打来电话，在那端温温地笑，问她准备瞒多久，她才恍然想起。

　　这么多年深有体会，黎敬此人笑着发脾气更可怕，意味着有人要遭殃。

　　所以为避免遭殃，温会慈略思忖后发过去一条消息。

　　温会慈：「一路顺风」

　　黎敬系好安全带在关机前看着她这四字回复被气笑。

　　一路顺风，半路失踪？

　　——

　　黎敬将带回来的有限物资暂存在离高速路口不远的一处仓库，他偏头问邹成拥，“大概需要几辆车？”

　　“加上你带回来的，粗略估计要四辆，医疗物资需要两辆，剩下的食品可以挤一挤。”邹成拥掩在口罩后的面色沉郁，语气无奈：“经理给了我一些本地师傅的号码，能不能运送得靠我们自己联系。”

　　黎敬转头看着邹成拥，皱着眉神情严肃，“到现在为止一个也没有吗？”

　　邹成拥摇摇头，“费用是市价三倍，可几位都说无能为力，和钱无关。”

　　黎敬复制了邹成拥发过来的号码，一个一个打过去，眼下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接二连三都是同样的回答，黎敬看着街道无人门市紧闭的荒凉景象，攥着手机不知道在想什么。

　　“许一言哪来这么现金？”他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她把那块表卖了。”邹成拥默了一会儿，攒了这么久的钱买的连送出去的勇气都没有。

　　“表？”

　　“就你手上那个，同款。”邹成拥抬抬下巴，视线落在那块腕表上。

　　黎敬抬手看了看手上的表没说话，这表还是关正兰第一次送他礼物。

　　邹成拥继续说：“全新的，如果不是被我撞见……”许一言大概以不太合适的价格给了那家奢侈品回收店。

　　他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他不知道许一言看见黎敬手上那块表是什么心情，也不知她去回收那块表的心情，只是叫住她时，转回头的人眼角微红窘迫闪躲。

　　但他清楚，即便黎敬没有那块表，也不会收下许一言送的。

　　对于工作，许一言像极了当年初出茅庐的黎敬，力求完美细致，性格也是复刻了黎敬，对于所坚持的事一定要看到结果，无好坏。

　　当初他还觉得这性格在工作上绝对是百利，可不曾想在生活上，她也是如此性格，没有歇斯底里，只是跟在黎敬身后追随他的脚步，企愿把所有的事都做到完美，让他回头望时她都不曾让他失望。

　　如今成了这种局面，女孩面上依旧从容，心中怕是早已经千疮百孔，落空的已经没办法填补。

　　黎敬摸了摸身上，没找到烟，半晌才开口：“她会明白的。”

　　是的，在他坚持要去H市时，许一言就明白，即便黎敬同样会为她保驾护航，可他却情愿与那人共赴生死。

　　买那块表时，就知道他不会收。

　　可是那些年少就深藏不曾显露半分的情意已然藏不住，全都冲了出来，汇成汹涌澎湃的孤勇让她开始盲目，失了智一般想要个结果。

　　哪怕还没有迈出那一步便知道会落空，她也想孤注一掷，不想再泥足深陷，不想再企望他的背影，不想再因他一句话而倾尽全力，那些创口愈合结痂而后再次撕裂的苦痛让她心生惧怕。

　　她曾想像过被黎敬所爱是种什么体验，却没能想像出来。喜欢黎敬是一件无比辛苦，又无比令人欢喜的事。

　　可是，现在只能到此为止。

　　“等过段时间我把钱打回去。”

　　黎敬摇了摇头，“不用了。”

　　他知道她什么意思，大概这是她给那段年少情意最完美的结局。

　　以爱开始，以爱结束。

　　两人继续拨打物流电话，几乎没有额外答案，一筹莫展之际，黎敬突然接到一通电话。

　　“我老婆刚刚把我骂了一通，说这个时候不去还什么时候去，我本来也是想去就怕家里不同意，可是没想到她娘俩都……”郑师傅哽了一下，又继续，“黎老板我现在去派出所办手续，我还得准备点其他东西，弄完就过来装货。”

　　黎敬接到电话还没来得及开口，郑师傅那边就一股脑儿说完了。

　　许是风太大，奔波了一整天的人被冻得有些眼红，“郑师傅，实在是太谢谢您了，物流费还是之前说的按着市价三倍……”

　　一旁的邹成拥看着他面上阴雨初霁便知有谱了，暗暗松了口气。

　　黎敬直接开了免提，那端传来粗粝有力的声音：“这个你不要担心，我也不是冲着这个来的……”那边声音突然变小了，传来一些嘈杂声音，随后郑师傅更加激动：“我媳妇刚刚接到我俩哥们的电话，说打咱俩电话占线，我们仨的车都是六米八的，没问题，你不用再联系其他人了。”

　　冷风中，黎敬邹成拥两人用微哑的声音数度道谢。

　　甚至挂上电话时，两人都有些晃神，原本以为还要费些周折，没想到转眼间就解决了。

　　他收起手机，静静看向寂静街道，轻轻一句：“成拥，你可曾听闻英雄本色？”

　　散在了风中，飘向远方。

　　——

　　装货当天，拉着“敬工连铸技术有限公司”横幅的大车开进仓库，几位师傅将车倒入仓库装货，郑师傅率先跳下车来，对着迎上来的人招呼：“黎老板是吧？”

　　“是我，郑师傅，我叫黎敬，这位是我的同伴邹成拥。”

　　“我看你微信里面公司是这个名称，我女儿是开广告公司搞印刷的，她给做了这个让我们挂起来。”

　　他们向车上看去，红底白字的横幅上标语显目。

　　数九寒冬逆流而上，遍地春回平安而归。

　　神庇炎黄同心战疫，天佑华夏共克时艰。

　　待货物都装载好，邹成拥将一堆吃的扔给黎敬，准备让他拉自己一把，黎敬却拍开他的手，扣上车门反锁，摇下车窗说：“赶紧回家吧。”

　　车下的邹成拥背着包一脸无辜，仰头看着车上的人，“你又不要我了吗？”他转而怒道：“黎敬，你这是卸磨杀驴！”

　　黎敬笑出声来，手肘撑在车窗边，“有你这么骂自己的吗？”说完转头对郑师傅道：“师傅咱们走吧。”

　　邹成拥慌忙取下背包，从窗口扔给黎敬，大声道：“里面有现金和两件换洗衣物，新的。”

　　黎敬接下挥挥手又摇上窗户，郑师傅也笑着打了下喇叭准备出发，邹成拥只得退在一旁看着那几辆车驶离。

　　平民即英雄，英雄即平民。

　　皆为本色。

　　高速路口卡点处接受检查时，在递给交警同志手续之后，黎敬看着郑师傅去车上收拣了些方便食用的吃食，给那几位在寒风中守卡的警察和志愿者。

　　几位同志一番推却说有专人送也没能抵挡住郑师傅的热情，他直接放在临时帐篷中就走了。

　　检查完毕，花杆升起车辆驶入高速，黎敬低头回复关正兰。

　　我好像没有犹豫就做了这样的决定。

　　——

　　服务区暂作休息，临近H市滞留的车辆很多，几人没敢下车去服务区，在车上吃着自热米饭和一些简单的速食食品。

　　“郑师傅这个年过得怎么样？”一路上郑师傅时不时说起家里，黎敬光是听就觉得很温馨。

　　此时郑师傅却是叹了口气，“年前那趟因为想回家就跑了个短途，又开放高速免过路费没挣几个钱，过年要置办的东西太多，一个年过完身上也没剩几个子儿了，黎老板你懂这里面的门路吧？”

　　“多少知道点。”刚开始做这行的时候，黎敬跟过一个钢结构发货商家的车直接去现场。

　　跑长途物流最是磨人，一些有车的老师傅也会雇个二把手，或者夫妻档上线。货物运费和过路费是算在一起的，所以常年走一条线路的老师傅有时候会走低速省点过路费，一趟单边长线五六千的过路费，走点低速可能会省个几百块。

　　郑师傅说完爽朗地笑了笑，对自己抠搜这点钱也不窘迫，倒是有些欣赏眼前的年轻人，看着矜贵却是个能吃苦的，跟他们一起挤着吃挤着睡。

　　明明在他们眼中也算是个大老板了，谈吐间却十分顾及他人感受，郑师傅回想了下以前遇到的货源老板，钱不多挣，牛逼倒是一个接着一个吹。

　　眼前这位倒是对他们客客气气的，郑师傅有一瞬觉得主雇关系像是反过来了。

　　“今年什么生意都不好做，黎老板你做这行多久了？”

　　黎敬细细回想了下，“应该是十二年了。”

　　“那你三十多了？”郑师傅一脸懵然，一般人大学毕业也就二十出头，眼前的人倒是看不出来已经三十多了，还以为他顶多二十七八。

　　黎敬正喝着水，闻言停下哈哈大笑：“我本来以为这几年操心操得多显老，您这句话我爱听。”

　　“那你猜我多少岁了？”郑师傅一脸期待，心中想着年轻人一定不要让我失望啊！

　　“您看着也就四十出头嘛！”

　　“我今年五十啦！”郑师傅比了个巴掌，笑得震天响。

　　黎敬抿着浅浅笑意，拧紧了瓶盖。

　　两人年纪相差甚大，聊得却无比投机，郑师傅说：“我有个外侄儿也是学你这个机械的，咱们A大高材生啊学习很厉害的，他过两年要实习，黎老板你看能不能去你那里试试？”

　　郑师傅又怕自己的请求太过唐突连忙补充：“真的，我那个外侄儿学习很厉害的，不然我也不会向你说。”

　　黎敬了然，只笑道：“那有什么问题？到时候你让他直接联系我吧，我的手机号和微信从来不变，我招谁不是招，A大出来的那也是我的学弟，给年轻人个机会说不定以后他飞黄腾达了还能记得咱的好呢！”

　　郑师傅连连点头，“好好，我这趟跑完就跟他妈妈说！”

　　黎敬失笑看着郑师傅这高兴劲儿，突然想起当年给自己机会的那位，多年前因冠心病急性发作而离世，心中顿时有些酸楚感慨，旦夕祸福天道无常。

　　“黎老板你们这生意做这么大，你没必要亲自去吧？”

　　黎敬摇了摇头垂眸，“要去的。”

　　轻飘飘的一句，身旁的人都没听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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