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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一章
在我左颈侧距耳根0.8英寸,下颌0.4英寸的位置,纹着一只展翅的鸥。两个平滑三角形拼接,大约一个小指指甲盖面积的普鲁士蓝,像是极北的爱斯基摩人在永夜来临前夕看到的澄澈星空,仅一眼便深深沦陷。聚会时朋友询问我这块纹身的含义,我告诉她是为了纪念自由。“也许是个自由不羁的小妞。”艾莎吹了个口哨后大笑道。“也许是个追求自由的美人。”我回复她。
大学毕业那年我独自出门旅行,凭借单车与亲戚朋友的接济,我沿着海滨一路南下,最终到达博尼法乔。母亲曾告诉我,博尼法乔拥有全法最美的海景。潮湿温和的海风带来丰沛水汽,滋润到此的青年男女,诞生出数个美妙传说。临行前,母亲翻转纸牌对我说,我会在一方福地找到自己的罗曼蒂克。我表面上嗤之以鼻不以为然,心中却暗暗留意。母亲占卜的成效存在疑虑,但美人可是全法男人的心之所向,我也难以免俗。
事实上,博尼法乔有的并不只风景。当地渔民出海后捕回鲜活的海产,船只停泊在码头便直接贩卖,店铺老板也绝不含糊,就着海水开始加工。于是博尼法乔的夜市极为热闹,街道上空充斥着海水微腥与蛋白质炙烤的混合气味,夹带南方地区特有的饶舌口音的呼喊,各色灯光将此地照耀如白昼,或者巴黎城中一些火辣的酒吧,来往行人络绎不绝。而我也爱极了具有博□□特风味的烹饪方式:贝类与虾用酱料腌渍后,混合酱汁在平底锅中加热,等到酱汁收干,贝肉已经熟透,主动张开双壳,发出“啵啵”的暧昧声响,像湿润而饱满的嘴唇在开闭间产生的水声;浸满了调料的鱼肉用架子撑开,跳动的火舌将鱼肉表面舔成诱人的金黄,油脂从鱼腹边缘滑落入火焰中,爆裂开浓郁的芳香,刺激着顾客食指大动。
我在博尼法乔停留了七天还意犹未尽,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如母亲所言,“博尼法乔是一处仙境。”而第三天夜晚的邂逅便使仙境彻底升华成为天堂。
白天骑车在城中转悠。第一天夜晚在夜市吃到撑满,第二天夜晚在酒吧侃天聊地喝得烂醉。似乎一切在第三天都将变得索然无味。
盘算着往后的行程,我推着单车走在沿海的公路上。在大学读书时养成的习惯,傍晚出门散步,行走尽量远的路程。一旦身体感到劳累,在深夜无人的街道上骑车回公寓便是此刻最方便放松的交通方式。有一些行为会上瘾,我深谙此道。
远处的海平面变得漆黑,天空却奇异般的染上了大海的颜色,是一种深沉而高邈的蓝。夜空下,一道修长的人影倚靠着公路栏杆。莫名的,我的心跳开始加速,似乎有一股电流顺着脊椎漫延至全身。这种感觉难以描述,大概是在抚摸一柄锈蚀的竖琴时,琴弦会产生微弱的振动。若有应般,那人转过身,橙黄的光点在他的指间明灭变化,晦暗的月光模糊了人的面庞,但我几乎能感受到,破空而来的目光如实质般在空中交汇互融,一种难言的磁场在周围产生,驱使着我。
于是我放下车架,徒步向前。二十多年第一次感谢上帝没有让我的视力在大学学业中消磨。青年拥有比夜色更深的发色,这使他的肤色在夜晚也显得洁白。烟头燃烧的火焰将他的双瞳映照成美丽的琥珀色,然而我无法确定这是否是它们真正的颜色,还是香烟烟雾缭绕的帽子戏法。但有一种兴奋从心底止不住地溢出,如同纤长的手指将琴弦拨动,在战栗似的震颤中发出悠远叹息般沉重的尾韵。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这种感觉无关时间,地点,性别,它的名字叫做一见钟情。
于是我走到青年面前。青年的容貌仿佛被九重云霄上的天使垂怜,摄人魂魄至让我几乎失语。我有些局促,“呃……你好。”话一出口我便后悔,无疑我选择了一个最糟糕的搭讪方式。所幸青年只是笑笑,火光使他的双眼无比明亮,几近于让我沉湎其中。或许,我痴迷般心想,如果他拥有和我相同的感受。
于是我们交换了名字。阿诺自东北方来。当真可以预料。进入博尼法乔的大路仅有两条,冥冥之中各执其一,最终到达彼此的目的地,在极南之所的岬岛上相遇。阿诺年长我一岁,身形纤瘦,阅历却远丰富于我,立志环绕世界,周游四方。阿诺说他手中的烟是最后一根,然后我们在淡薄月光下分享沾染着海风微腥气味的香烟。我们聊及香烟,聊及月光,聊及旅行,聊及宗教,聊及远方,聊及理想,聊及信仰。阿诺说,他的血脉中有四分之一的东方血统,他已无心拘泥西方世界,渴望向东方开拓征途,直到欧亚大陆的另一尽头。我坦言他野心勃勃。我们在寂静无人之地大笑。
我骑车载阿诺回到酒店。从未有过与男人□□的经验,却在脱衣服时激动得如同情窦初开的处子。阿诺引导配合着我,手掌在阿诺的侧腰摩挲留恋,辗转反侧。逐渐熟悉的过程仿佛在灵魂深处挖掘本能,抽丝剥茧,使之清晰浮现于表面。又或者,只是在追索前世零散的记忆。根据考究,由于细胞基因模板的固定,□□对记忆的储存远比大脑来的长久。唇齿间的吐息落在阿诺微凉的肩颈皮肤上,背部传来指甲刮过肌肉的触觉。除却兴奋与快感,一并在神经元中传导的还有无边无际的愉悦,找到独属自己的契合灵魂的充实愉悦,也许用餍足一词更为贴切。
结果证明了提前续房的明智与前瞻性。难以想象两人所拥有的能量与精力。时刻在房中已然失去意义,薄窗帘拉上便是黄昏,厚窗帘闭合即是深夜。累了就打电话给前台叫来快餐,坐在柔软温暖地毯上,一人倚在另一人怀中一起进食,然后相互枕藉补充睡眠。大床已是一片不堪入目的惨象,战场便向周围转移。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整整两天,激烈的杂乱遍布整个房间。我们在一片狼藉中沙哑着声音着笑
行走在博尼法乔的街道上,从一个角落穿入另一个角落。我们拥有相似的方向感,因而不必言明前行的岔路。像任何一对相爱的情侣那样永远走不出一条笔直直线,当我在左侧时,位移便向右侧偏转。阿诺为此嘲笑过我,我从他的左侧脸颊吻上他的嘴唇,将他的话语堵在喉中尽数化为呜咽。深植于血肉中的吸引力难以掩藏,与生俱来的熟悉感仿若历尽几个世纪。如果我们曾相爱已久,这便是最确凿的证据。
以遥远海平线作为边界,白日里,上半部分天是清澈的摩洛哥蓝,下半部分海是澄切的普鲁士蓝。而从黄昏到夜晚,以橙黄火烧云作为起始信号,两种颜色如颠倒沙漏般发生转换,整个过程堪称人间胜景。偶尔有一只海鸥从云中穿出,从光的此岸游曳入暗的彼岸,顶着金刚石般闪烁的星子,高傲俯瞰普鲁士蓝正下方的我们。孤单的鸥因背光投下的阴影与阿诺乌黑的头发拥有相同的属性。并排坐在岩石上,我吻上阿诺柔软的发顶。黑色,白色,琥珀色,共同揉捻出一抹幽深隐匿的普鲁士蓝,象征一位古典美人,我的美人。我能感受到我野心勃勃,这是我们又一相同的属性。
阿诺说,博尼法乔只是中途休息的驿站,他的旅程仍在继续,我是否有意愿与之前行。我想他一定知道我的回复。两颗年轻的心脏激情澎湃,轮回中苍老的灵魂相互缠绵。我已遇见归所处静谧的宝蓝,便一生不愿割舍。第六天夜晚阿诺向我推荐格陵兰岛北部初冬的夜空,他说那是他见过的最绚丽的色泽。我持有保留意见。水天相接处有海鸥飞过,这种鸟类的鸣叫粗砺而旷远,回荡在海面。我们在三重色块的渐变中接吻。
当我询问下一目的地,阿诺思考良久,阿尔卑斯。我笑道,阿尔卑斯雪山闻名遐迩,是你向往的地方吗?阿诺道,也许我更偏爱无法长留的博尼法乔。然后我说了什么已记不清,如同在阿尔卑斯雪山山麓滑雪的具体过程。人的记忆向来偏袒自私,只愿留存潜意识中追求美好的事物。阿尔卑斯之行在印象中只剩下阿诺,至多有一片烈焰般炽热的火烧云。当时我站在雪场上心想,雪山平平无奇乏善可陈,倒是云景别具一格的美感。阿诺减速滑至我身边,我告诉他已订好两张明日飞回巴黎的机票。
不。
什么?
我将继续东行,直至尼泊尔或者中国西藏。
这与我们计划不同。
我计划已久。
那么我与你同行。
不。
发生了什么,你为何如此待我,我是否让你厌倦。
我永远不会厌倦你,但此行我必须独自前往。
可否告知原因?
还记得我们讨论过的话题吗,赛。我时常感受到一种意向,从地图到纪录片,我知道你能够明白,或许前世夙愿未了,或许远古故土的呼唤,但我必须前去喜马拉雅,主意从幼时便已定下。
如果不能抗拒,可否暂且压抑,等待时机,让我为你安排,或挟带上我。
我无时无刻不想与你共处,但一些事无法推移无法逃避非做不可,你渴望安稳生活,我将止步亚洲大陆边缘,我已做出牺牲与让步,别让我陷入痛苦。
我不图安稳,只图与你一道。
你先一人返回巴黎。当我回来,立即与你登记结婚,然后去乡下生活,或者相伴旅行,请答应我,赛。
你知道,阿诺,这本该是后天便进行的日程,我们已交换诺言,愿定终生,白首不分离。
我恳求你。
……
在阿诺的手机号码变为空号的那一天,我坐上了飞往格陵兰岛的飞机。一路听闻诸多志怪传言,内心目标明确无从动摇。出机场后,租下一辆摩托车,沿公路只身北上。难以拾回前年边界骑行的恣意轻快,因为我心情紧迫,寻找。
当公路横穿荒漠,笔直行道极鲜车辆来往,响彻的发动机轰鸣似某种催促前进的号子,我去心似箭。尽管我降落在格陵兰最北的机场,路途仍旧遥远。干粮和水装满背包和车后箱,间隔两小时休息,入夜停车整顿,路旁铺上地毡和衣入睡。现在回想当初几乎如同虔诚苦行僧,也许这样表述也没错,但我那时确实没有时间来疲惫。北极圈外的夜空呈现墨色质地,偶有星子闪烁,不多。只有在清晨,锆蓝的远天边际才隐约透出几分澄澈。但我认为这些都配不上绚丽一词。于是趁起时已至,重新上路,直到达公路尽头,格陵兰岛最北的村落,伊特兰克。
荒凉褐土直接地裸露,北风刮过侧脸穿进领口。爱斯基摩人天生的身形粗壮,这有助于他们度过漫漫寒冬。用欧元与当地人购买补给,房主家的小女儿告诉我,此地少有外地人到来,偶尔有组团的摄影师来拍摄夜景。又指着我背包中露出的相机口袋,问我是否与他们相同目的。
不。我摇头。在来往的途中,我意识到自己能力的缺乏,我无法使任何景色为我停留。而出于对自己的怜悯,我也不忍将他们固定在方寸之间。心为外物抑,不该如此。女孩不懂其中关窍,不能理解我的表述。她回房拿来一块深蓝色的石头,这是当地的特产,在附近的山洞里很容易找到。她说,这块石头形状圆润表面光滑,送给我,因为我的眼睛颜色漂亮。她不知道我过往的经历,只想给我祝福。我向她道谢。
往事只能在回忆中寻找,但回忆承载情感变得支离,逐渐褪色成为孤岛上空单纯淡薄的摩洛哥蓝,与我母亲的瞳色如出一辙。与我的瞳色如出一辙,我这才发现。
我凝望着天空,一望无际的浅色夜幕铺展开,天地间所有活物仿佛不复存在,只余一蓝布兀自变幻。渐渐被夜间的霜露打湿,如同倒入所缺的颜料,色泽加深,清晰而模糊,化作我脸颊上斑驳的泪痕。在黎明来临前,我用手挖开土壤,像埋葬我的心脏,将石头放入。鲜活事物的碎片难以拼接,我把祝福留给一个曾来到此处的人,和未来到此处的人,覆上一捧黄土。
双蓝间间隔的烈焰一如炙热真挚的情感,此三色将永存。
我从此信奉直觉为圭臬,因为这是重新找寻我的三色的钥匙。
黑色,白色,琥珀色。
我期待来世的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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