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压扁的企鹅与本来就很扁的猫

　　海陌将自己的身形隐藏起来，她已经渐渐的能掌握当一个天使的技巧了。现在的她翅膀能收放自如，也能随心选择是否在人群里现身。

　　唯一做不到的，只有再次跟辰奕面对面交谈。

　　那些得到了金色羽毛的人，从此都无法看到她。她怅然若失选择了听天由命，同时也以祝福回报他们，尽管她知道这人世的无尽期愿，是她这双羽翼无法承受的重量。

　　接下来的几天，她还是每天守在辰奕家对面的公寓屋顶上，看着辰奕浇花、读书，而他的母亲开始试着下床走动了。她一步步都踏在孩子的期愿之上，就算前途绊脚、就算脚步艰难……但仍然期许自己能在风雨中屹立不摇，成为支撑孩子的一棵巨树。
　　海陌将之前攒的那些钱全部留给了辰奕，至少他短期内不必再餐餐方便面了。只是她还是纳闷着一点：辰奕的金色羽毛还没有消失。

　　[我想再见爸比一面……]
　　这是他的愿望，可是人死不能复生，他如何见死者最后一面呢？
　　海陌嘴里依旧含着糖，她盘腿坐下，享受阳光的和煦明媚。她看着辰奕手中提着菜篮，看来是要出门买菜了。她动作轻灵的翻下屋簷，跟在辰奕后头，像极了变态……不，是守护者。毕竟现下的她闲来无事，跟着一个孩子四处走动也不犯法吧？

　　辰奕走上了一条商店街，街道两旁琳瑯满目，所有家用与衣食一应俱全。这让海陌看得眼花撩乱，这条街她倒是头一次来，相较于海岸道路旁的百货商场，她反倒比较喜欢这个朴实却带着热闹的商街。
　　这时，两个幼儿嘻笑着，朝着前方奔跑打闹。她们穿过了海陌的身体，这次，海陌并没有“撞”到人，她将自己化为幽灵般的存在，对她而言，既然自己是个不存在的人，自然也就没有让人触碰到的必要了。

　　突然间，一个孩子被自己的脚绊了一下，险些就要用脸扑地，正在蔬果摊前挑菜的辰奕见状，连忙前去扶住了她：“没受伤吧？不能在路上奔跑呀，很危险的……”可孩子并没听劝，挣开了辰奕的手依旧活蹦乱跳。
　　“唉……”小大人辰奕望着她们的背影，轻叹了一口气，回到了蔬果摊。
　　年轻的老板目睹事发经过，他笑着对辰奕说：“小辰奕呀真是越来越懂事，最近上街上的勤呀，好阵子没见到你了。”
　　辰奕害羞的低着头，小声回道：“妈妈的病有稍微好转了……我也有比较多的时间……”
　　“哎呀这不是辰奕弟弟吗？”又一个尖嗓门的女子在不远处喊道：“怎么这么久没见到你啦？”
　　辰奕回头朝着女子点头问好：“张姨，好久不见。”

　　只见越来越多的人朝着辰奕打招呼。[看来这孩子果真很讨大人的缘份呀！]海陌看着，扬起了淡淡的笑容，她由衷地替辰奕的父母感到骄傲。

　　雁儿南飞，牠们成群相偎，只为追随暖阳的绽放，短暂离开冰雪盖地的家乡。这一段路途遥远，可柔弱的稚子却被保护其中，不会有人放弃牠。
　　因为大家都知道牠的温柔与善良，大家都期许着牠能在未来孕育更多的良善与希望。

　　辰奕在街上大人们的热情招呼下，取得了不少新鲜的果子与馅饼、鲷鱼烧……他挨个客气地向大伙们道谢，承受着众人的好颜相待——即便这期间他回绝了无数次，但仍拗不过人们心底的热情。
　　于是，这个七岁的“商街万人迷”，在阳光的簇拥下满载而归。
　　然而他走着走着，却鬼使神差地走向了当初与海陌相遇的那片海岸，他坐在海岸步道旁的椅子上，独自吃着包裹巧克力的鲷鱼烧。他从口袋里摸出了那根泛着金色光芒的羽毛，他记得海陌姐姐说过，这能弥补他心里的缺憾，可要怎么弥补呢？

　　“还我……我都快没钱吃饭了……”
　　“死老头滚一边去！”
　　“一毛也好，拜托了……”
　　“走呀你，脏死了——”
　　“你们怎么能这样？是你们先拿了我的钱呀！”
　　“谁拿你的钱了？谁知道你那破碗里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辰奕被远处的吵闹声给惊动，他往闹声来源望去，原来是一名乞讨的老爷子与一对年轻情侣正在争执不休。看着老人可怜的模样，也不像说谎，辰奕心里一来气，抛下对方就走向前助阵：“你们快把钱还人家！这样是不对的！”
　　然而情侣党只是冷笑讽刺道：“又来一个乞儿？你哪只眼看到我们拿他钱了？”
　　“你……”辰奕不擅辩论，他看到了女子手里握着几枚铜板，于是心一横，直接扑上去打算靠蛮力将钱抢回来。“几个铜板……对你们来说不痛不痒……可对爷爷来说却是他的全部……”
　　“你们不知羞耻！”辰奕如此骂道。
　　海陌在旁看了心里是急死了：[唉！这孩子怎么这样，事儿也没个水落石出就这样抢？]她打算幻化人型前去劝架，谁料情侣将辰奕往后奋力一推，不顾孩子跌倒受伤，自个儿甩头离去。
　　“你们回来呀！”辰奕还不死心，他忍着手脚上的擦伤与疼痛，努力想爬起来与对方理论，却被老人给按住了。他低垂着眼，朝辰奕轻轻摇了头，说道：“世间本无情，不过几个铜板，没必要为了我这个一脚都踏入棺材的人损了你自己。”
　　他和蔼地笑道：“谢谢你，只有你愿意帮我，真的很谢谢你……”

　　辰奕忿恨不平的看着两人的背影，再抬眼看着衣衫褴褛的老人。随后，他摸了自己的口袋，摸出了身上仅剩的几枚硬币。“爷爷，你等我呀！”说完，他快步的朝不远处的超商奔去。
　　海陌是又急又无奈：傻孩子你的东西还在椅子上呢！
　　很快的，辰奕手里提了个热腾腾的便当跑了回来。当他气喘吁吁地将便当交至老人手中时，老人不禁潸然泪下，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碰过这么温暖的温度了。不是来自加热过的便当，而是出于孩子发自内心的善念。

　　辰奕又跑回了公园边的椅子，他将从商店街的大人手里得到的苹果、梨子、巧克力脆饼、葡萄奶酥面包……等等的食物，装袋交给了老人。
　　“我还有事忙，爷爷，我先走啦——”他知道老人一定会因为不好意思而拒绝他，于是甘脆找借口先行离开。
　　善良的孩子将自己心底的温度赠与给那受冻的孤鸟后，手头上的重量也减轻了不少。他边走着，却不断地举起手翻看着塑料袋里剩余的食材，心里想着今晚的晚餐该做什么好呢？却没发现一个女人身影朝他迎面而来。

　　“啊！”他直接撞上了对方，而女人只是轻柔的扶住了他，让他免于遭受和自己当时一样的狼狈。
　　“我们又见面了。”女人蹲下身来，视线与辰奕平齐，温柔的说道。
　　辰奕一愣，他马上认出了这个女人。
　　“姐姐？”
　　女人一听，呵呵笑着：“什么姐姐，明明都是阿姨的年纪了。”
　　“上回谢谢你呀，在路边帮我收拾地面的东西。”女人轻笑道。她这回将头发盘在后脑勺，手里也没了菜篮——她正是辰奕初遇海陌的那天，被海陌无意撞翻菜篮的那名女子。
　　她恰巧外出办理公务，瞧见了眼熟的男孩帮助流浪老者的一切过程，于是将车停靠路边，向着男孩打招呼。

　　辰奕礼貌的朝对方点头说道：“不用客气的。”
　　“我送你回家吧。”女人个性豪爽，他拉起辰奕的手就往自己的黑色轿车走去。“不、不用……”辰奕想着拒绝对方，可女人只是面带笑容地看着他。她轻晃着辰奕的小手，刹那，辰奕想起了那只总是用力甩着他的手，还喜欢在大庭广众下边走边跳的少女……

　　可掌心的温度到底还是不同。

　　远处的海陌看着辰奕上了女人的车，又再度焦急地的直跳脚:[这就跟人上车了！？你不知道不能跟陌生人走的吗？]可惜这个中二病少女只可远观，无能为力。

　　车上，女人对着辰奕感叹着自己那两个上了初中与高中的儿女：“他们要是有你一半的贴心该有多好啊……唉——”
　　“你说你叫沈辰奕呀，是个好名字呢？家里做什么的？”
　　坐在后座的辰奕低着头，许久后才回答：“……我的妈妈……生病了，现在在家休养……”
　　“爸爸……是个木工师傅……只是他……”
　　“已经过世了。”
　　女人转动着方向盘，心里不禁揪了一下：“这样啊，很辛苦对吧……”
　　辰奕摇了摇头。

　　“木工师傅……”女人像是想到了什么，她喃喃念着：“我也认得一个木工师傅……”
　　她话匣子一开，侃侃谈着那个他认识的木工师傅：“他很厉害的，什么东西都会做，我公司里的装潢、桌椅……很多很多都出自他的手。他还对我有恩，在我陷入困境的时候，也是他拉了我一把，我才有今天的成就。”
　　“而他除了技艺精良，还是个很疼爱孩子的好父亲呢！他在我这儿也寄放了一卷录像带，还有四封信，说是要等他孩子满二十岁那年送他的大礼……”

　　“哎呀我忘了说！”她从一个小格子里摸出了一张名片，递给了后座的男孩。
　　“这是我开的公司‘回忆银行’。”
　　“我的工作就是负责替人们保管‘回忆’的，亲子之间也好，友谊也好，爱情、事业、信仰、旅行纪录、给自己的期许……好多好多，说也说不完。”
　　“人们会将他们认定不可遗失的‘回忆’交给我，然后设置一个时间，等时间到了，在将这些‘回忆’交回他们手中，嗯……或是他们认为最重要的人手上。”

　　辰奕听着，他想起了他的爸比，于是问道：“那您认识的这位木工师傅，他也存了‘回忆’在您这儿？”
　　女人点头，随后却叹了口气：“只是后来我就没他的消息了。他没有留他的住址，我也不晓得上哪找人，而联系电话后来也没在使用，变成空号。唉呀……他以前总说着：‘时间很久呢，收件人我下回在给妳，寄件人嘛……就写木头英雄吧！妳就帮我保管再说吧！’可这都三年了，三年来，他都没寄半封信过来……也不晓得现在人怎么样了？”

　　三年……后座的辰奕听到此处，在女人没看到的角落，他的肩膀缓缓颤抖着。他忍住所有情绪，看着窗外，平静的说：“他走了。”
　　女人诧异问道：“什么？”
　　辰奕苦笑着说道：“他是我爸爸，叫沈劲伦。”
　　“我就是那个‘收件人’。”

　　女人一愣，而恰好，他们也抵达了辰奕的家。
　　女人：“对……这的确……是他的名字……”
　　三年的岁月，足以让父母看着孩子从中学在往上更升一阶，可这位父亲却再也看不到了。

　　人们总说来日方长，可到底还是白驹过隙，浮生一梦。

　　两天后，辰奕收到了女人送来的“回忆”。

　　那一卷录像带，是他的父母亲轮流操持着机器录下的——从孩子的出生、妻子与孩子的玩耍，到孩子牙牙学语、蹒跚学步；从只会哇哇大哭，到喊了第一声的“爸比”和“妈咪”；从愣头愣脑，到学会抒发自己的情绪，以及探究任何好奇之物的求知欲……
　　摇摇晃晃、摄影技术极差、部份画面还录的模糊不清的这卷录像带，是他父亲最珍贵的“回忆”。影片里不时穿插着三人间的羁绊，每个段落都是三人的人生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技术怎么这么差……”辰奕看着影片里男人汗流浃背的样子，苦笑着说道。

　　接着，他拆开了第一封信：

　　[20xx年5月21号，辰奕出生了。你比我想像的还要小，还要轻，我还以为你瘦到要死掉了，还好医生说没事……]

　　辰奕看了这信上的开头，“噗哧！”笑了出来。这文笔也未免太差了，哪有人会这样把死掉写在这信上？

　　[辰奕很聪明，你跟我不同，你一直知道自己喜欢的究竟是什么，又该如何去追寻。你跟妈妈说，你很喜欢我们一起去植物园的那一天，因为那是你第一次看到了那么多的昆虫——有美丽的蝴蝶在空中飞舞，还有你最喜欢的瓢虫。我想，既然你这么喜欢，甘脆存够钱，专门替辰奕建一座属于你的植物园……]
　　[最近一直订单量越来越大了，我开始没时间陪伴你了，你会生气吗？]

　　辰奕陆陆续续打开了这些被尘封了三年的回忆。

　　[我今天经过了你念的幼儿园，我看到你跟同学一起，很开心的在花园里头奔跑，爸比希望你永远都能如此快乐。]
　　[我看到你为了帮助那个受伤的大哥哥，用着自己宝贝的水壶去盛水替哥哥清洗伤口。辰奕啊，你很善良，希望你一辈子都能维持此衷心。不过切记，不是所有人都能心怀感激的接纳你的温柔。你要懂得去理解人们的内心，我们或许看不透，但是无论如何，记得：失去的，就不要强求它能回来了。]

　　一滴滴的水珠从空中降下，落在了白纸黑字上。

　　[对不起，没能拍到那只漂亮的瓢虫，我答应你，我一定会盖一座属于你的植物园！到时候无论你想养多少瓢虫，你不要管你妈咪，我都让你养！]
　　[你还在生气，我本想带你去坐摩天轮的……]
　　[对不起呀，爸比的小宝贝，爸比没有时间了……]

　　辰奕独坐在客厅，此时的他早已泣不成声。

　　[爸比希望你跟妈咪一起，快乐自由的活着。我更希望你不要忘了自己的梦想，想做什么，就勇敢去做。爸比没有离开你，只是你看不到我罢了，你身边飞过的每一只蝴蝶、树上的每一只禅、地上的每一只螳螂，还有你心里面那每一只瓢虫——都有可能是我。]
　　[很多东西我们拿得起，就要学会放得下。爸比知道你自责，可是辰奕，你没有错。当有一天，你乘上了摩天轮，抵达那最高的一点时，不用抬头，我就在你的身边。]
　　[我爱你，我的宝贝。]
　　[我一直都在。]

　　海陌站在滨海公园旁的百货大厦顶端，她看到自己的“第一个家”窜出了金色的粉尘。她温婉地勾起嘴角，张开了巨大的翅膀，继续翱翔天际。

　　女娲用她的五色石，一块块地填补天上的空缺。
　　而天使则用她的羽翼，平抚人们内心的缺口。

　　离别不是终点，而是另一段故事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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