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舟

　　陆肖是在家里柔软的床上醒来的。
　　睁开眼睛之前，他的耳边仍然有清晨的鸟鸣，海浪冲刷过礁石的声音，还有何无舟细微平静的呼吸声。鼻腔里还残留着夹杂着咸腥海风和清淡花香的空气味道，以及何无舟怀中热意散发出的气味。
　　然而在睁开眼睛之后，一切都消失了——
　　他静静地躺在床上，身边是整齐的被褥，窗外是寂静的清晨。

　　陆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景，每天早上何无舟都要比他早起一些下楼做早餐。所以直到他扶着酸软的腰背缓缓走下楼时，仍旧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楼下和楼上的清晨一样寂静，厨房里没有锅碗瓢盆碰撞的清脆声，没有饭菜的清香，也没有那个系着围裙忙碌的身影。
　　陆肖扶着楼梯扶手茫然地站在原地，眨了两下眼睛，似乎还没从昨晚的幻境中缓过神来。他兀自愣了会儿神，才终于想起转身上楼拿手机给何无舟拨电话。
　　在拨出去电话之前，他依然认为何无舟只不过是出去买早饭，或者仙师协会临时出了什么事情。

　　电话嘟——地响了几声，每一声拉长的尾音都在紧紧揪着陆肖的心。从来没有，何无舟从来没有在电话第一声响过之后才接电话。手机中有何无舟设下的术法，根本不存在听不到铃声之类的情况。
　　陆肖彻底清醒过来，他转而拨通了苏黎的电话。
　　两声响过，电话那边传来苏黎慵懒的声音，“陆哥，一大早打电话不会是要给我拜年吧，我可受不起啊。”
　　“你知道无舟去哪了吗？”陆肖自己都没发觉，他的声音像被人拿夹子夹住一般，又紧又涩。
　　电话另一边传来一些动静，似乎是苏黎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这种事情怎么问我？你不是有那个无论何仙在哪都能联系到他的手机吗？”

　　陆肖的心渐渐沉了下去，“打过了，没人接。”
　　苏黎那边的声音更大了，隐约能听到些衣服摩擦的声音，“陆哥别着急，我现在过去，咱们见面说。”
　　苏黎来的很快，但是对于不断尝试着给何无舟拨电话的陆肖来说，一分钟都很煎熬。
　　“陆哥，现在是什么情况，何仙凭空消失了？”
　　陆肖把昨晚幻境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随后猜测道：“莫非他还留在幻境里？”
　　“不太可能呀，”苏黎挠了挠头，“幻灯放在仙师协会很久了，半个月前还有仙师借出去求婚，没有任何问题。以何仙的能力，绝不可能发生被困在幻境……”

　　苏黎用着“绝不可能”这样的词，却自己说着说着不那么确定了。他脑袋里无端冒出一种猜测，随即又自己否定掉，“不可能吧？对，不可能的！”
　　“什么不可能？”陆肖问道。
　　苏黎双手交握来回搓了搓，显然刚刚的自我否定并没有给他太大自信，他犹豫着说道：“以何仙的能力来说，这世上只有一种幻境能够困住他。”
　　陆肖刚刚重新经历过千年以前的事情，提起幻境立刻就反应过来，“重明幻境？”

　　他见苏黎点了点头，立刻追问道：“他的重明幻境不是我吗？”
　　苏黎重重地叹了口气，“现在的问题就是，何仙他压根也没有冲破你这个重明幻境啊。梦境里那次，杀你的那个何无舟知道你死不了，所以才能下得去手。但是现实中，何仙无论如何也无法对你起杀心的。”
　　“这和他消失又有什么关系？”陆肖的语气越来越冷。
　　苏黎稳了稳心神，从头开始说起，“即将成仙的人都要去寻重明幻境，打破重明幻境后才能成仙。很多人像何仙一样，自以为没有找到重明幻境，殊不知已经不知不觉中陷在其中。这种人，无法成仙也就算了，可是他们还会在某一个时间突然消失。”

　　突然消失——陆肖的手紧紧攥住了衣角，听苏黎继续说道：“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是不是还活着。直到后来，一位极其擅长卜测的仙师，耗尽心血终于推测出他们的位置——无尽。”
　　陆肖喃喃地重复着，“无尽……”
　　“对，”苏黎继续说道：“那时候人们才知道，原来成仙之后进入虚无期，而无法打破重明幻境的人，会全部被拉入无尽境。他们在那里，以另外一种方式永生着。”
　　陆肖还在做着自欺欺人式的挣扎，“可是无舟已经成仙了。”
　　苏黎满面愁容，“问题在于他并不是因为打破重明幻境才成仙的。估计何仙自己也没想到吧，已经成仙的人仍然会被拉进无尽境。”

　　苏黎看着一向镇定自若的陆肖忽然变得六神无主，张了张嘴，苍白地安慰着：“陆哥，你要相信何仙，他和那些没成仙的人不一样，一定有办法从无尽境中回来的。”
　　陆肖没有回答，他闭目凝神，脑海中，一本本曾经看过的万卷山中的书密密麻麻浮现出来。仿佛一个巨大的搜索引擎，他的大脑开始自动回忆，筛选，整理所有有用的信息。
　　整个万卷山中，关于无尽境的记载只有寥寥数语，仿佛这只是人们为了解释那些人的去向而杜撰出来的一般。
　　无尽境在哪，如何才能进入无尽境，进入无尽境的人们都怎么样了。
　　没有人知道。

　　陆肖于是放弃了从无尽境入手，转而开始搜寻起其他方法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忽然，一本巴掌大的小本子出现在了他的眼前。本子的封皮上并没有名字，只有一幅古画，而正是这幅古画吸引了陆肖的注意力。
　　画上是一个身穿一袭黑衣的年轻男子，他梳着高髻，头后的发尾随风扬起肆意的弧度。下半张脸被一块黑布遮住，只露出细长的眉眼，和左眼角下一颗若隐若现的泪痣。他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裹，右手松松地搭在肩上，指尖勾住了包裹的布带。
　　在右手的手腕上，正松松挂着一串青玉手串——正是何无舟送给陆肖的那一串。似乎是感应到陆肖的所思所想，他手腕上的手串隐隐散发出柔和的光。

　　陆肖在脑海中，缓缓翻开了小本子。本子里记载的，并不是仙家秘术，而是一个故事。
　　七百年前，有一边陲小国，举国修仙，并不热衷于开疆拓土。因此尽管实力雄厚，仍旧是弹丸之地。其邻国正好相反，仿佛是受了什么诅咒一般，其子民及后代全部没有修仙体质。因此邻国将全部精力用于操练士兵，征战侵略。
　　渐渐地，邻国的疆域越来越广阔，慢慢将整个边陲小国包围了起来，断绝了其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而邻国也因此生出了一种新的职业——许多人开始去到边陲小国，用本国生产的粮食蔬果或珍宝物件，去换小国仙师制成的法器，再转手卖给外面的其他仙师，以此牟利。但是随后不久，这项生意就被皇室垄断，普通人再也无法从正规渠道换到法器。

　　本子封面上的人叫洺梧，是一个盗贼。正规渠道走不通，他便仗着技艺精湛，干起了偷盗法器的生意。一个普通人，在仙师眼皮子下盗走法器，本事不可谓不大，胆子也不可谓不大。就这样过了两年刀尖舔血的日子，某天深夜，洺梧栽到了小国最有名的仙师——牧瑰手里。
　　出乎预料的是，牧瑰不仅没有惩处他，反而看他身手不凡，将他留在了身边。后来还专门为他炼制了一条储藏着自己法力的手串，以免他在仙师遍布的小国受欺。
　　两年后的某一天，牧瑰在一次降妖途中坠落大海，下落不明。洺梧找到小国法力最高深的仙师，拜托他在自己手串上设下了一个术法，无论牧瑰人在何处，术法开启后洺梧都能够去到牧瑰身边。
　　所有人都认为牧瑰已经葬身大海，去他身边无疑是自寻死路。可是洺梧坚持认为牧瑰仍有一线生机，毅然决然启动术法。
　　从那以后，洺梧也失去了踪迹，两人再也没有出现过。
　　留下来的，只有关于那条手串的传说——启动术法便能去到想去的人身边。

　　陆肖睁开眼睛，手腕上的手串仍在悠悠发着光，像是在刻意彰显自己的作用一般。
　　他望向苏黎，“我有办法了。”
　　苏黎在听过他所说的办法之后连连摇头，“不行不行，绝对不行！何仙失踪未必就是去了无尽境，你贸然去找，万一和这故事里的主人公遇到一样的情况怎么办？”
　　在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之后，陆肖反倒平静了下来，说道：“我可以再等几天，这期间麻烦苏会长帮忙找寻无舟下落。如果依旧没有任何消息，那就只能认为无舟是去了无尽境。”

　　苏黎仍旧觉得这个方法太过冒险，“这故事不过是个传说，万卷山收录的东西也没那么靠谱的，手串上没准只是个普通的传送法术呢。”
　　“只是普通的传送法术，对我来说也不会有什么损失不是么？”
　　“话是这么说……”苏黎绞尽脑汁想着劝退陆肖的说辞，“就算你真的去了无尽境，还是会和何仙一起困在那里啊。”
　　“这些我都有想过，”陆肖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决，“他是因为无法打破重明幻境才被拉进无尽境的，而我就是他的重明幻境，如果我去到他身边，或许有办法能助他回来。”
　　他顿了顿，说道：“哪怕我们最后都会被困在无尽境，两个人也总好过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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