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舟

　　不知是受了陛下的训诫，还是自己想开了，又或是在密谋什么大事，总之广泽王在常府灭门一事之后便偃旗息鼓，再也没有挑起什么争端。又正值祚历七年的新春佳节，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何无舟和陆肖也得以过了几月的平静日子。
　　然而平静中潜移默化养成的习惯是非常可怕的。比如五日前陆肖出门时没有瞧见等他一起上朝的何无舟，还以为对方是修炼出了问题，匆忙进何府查看却发现对方只是睡过了。再比如三日前陆肖吃晚膳时何无舟没来蹭饭，以至于陆肖一晚上都心绪不宁，根本没吃几口。
　　陆肖显然也发现了这个问题，所以在祚历八年春色渐消的时节，陆肖在面对何无舟书房中突如其来的表露心迹时，没有当即拒绝。而是鬼使神差的，真的听了他的话，开始认真思索起两人今后的关系来。

　　饶是陆肖天资聪颖，在这件事上他也是足足思考了两个月。终于下定决心，郑重其事地铺开纸张，提笔落字。
　　渡之，吾近月来辗转反侧，心绪难宁，如今终有答复。人生难得知己，渡之误将拳拳兄弟情谊视作私密之情，可以理解。吾不愿失去渡之这一知己……
　　才思敏捷的陆才子因为短短一封拒绝的书信，从未时写至酉时，作废无数纸张。仍不知到底该如何措辞，才能在不伤及两人情谊的前提下拒绝何无舟。

　　陆肖向来是个很冷静的人，冷静到他明明已经意识到自己对何无舟的情谊超出友谊的范畴，仍旧能给出拒绝的答复。他所思虑所顾忌的事情太多了，他把感情抛之脑后，像个精明的商人一样把答应与拒绝后的利弊一点一点掰开了揉碎了去衡量，最后得出了这一结果。
　　陆肖难以下笔，也不过是因为被他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感情终于在这最后关头跳了出来，想要阻止他所谓的理智继续作祟。
　　油灯快要燃尽，灯芯的火毫无章法地胡乱闪烁着，映照出陆肖繁杂的心绪。他定了定神，终于再次提笔，这次却只写下了几个大字：今夜戌时，衔心湖边一叙。

　　衔心湖在皇宫边上的一片密林之中，平日里也没什么人过去。夜间就更是静谧，林中只听得“簌簌”的衣襟与草木摩擦的声音，那是何无舟奔向湖边所发出的声响。
　　长这么大，何无舟还从未像现在这么紧张过，哪怕以前和师兄们下山降妖命悬一线时都没体会过这种心快从嗓子里跳出来的感觉。他原以为自己会想很多问题，然而在踏进林中的那一刻，大脑就一片空白了。只想着快点，再快点，为了给陆肖充分的思考空间，他已经许久没有和陆肖说过话了。
　　等他在湖边站定时，却并没有发现陆肖的身影。何无舟抬头看了看天色，已经到戌时了，按陆肖的性子，应该早就在这里等他了才是。

　　何无舟想绕着湖边看一圈，然而转身刚踏出一步，却突然定在了原地。他皱了皱眉，闭目感知了一下，又重新收回脚，转身紧紧盯着平静的湖面。
　　在湖面微微荡起的细小涟漪中，正透着似有若无的妖力。很明显对方已经在极力遮掩，只可惜遇上的是何无舟。
　　何无舟谨慎地向湖边走了一步，却突然听到身后传来陆肖的声音，“渡之。”他转身向后望去，却只见林中有一个模糊的人影。何无舟不确定地唤了一声，“子洵？”
　　尾音刚落，何无舟背后忽然汗毛乍起！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身体已经率先做出了反应。他侧身向旁边一滚，转头望去，只见刚刚自己站过的地方径直扑下一条水柱！

　　一击不成，湖中又窜出数条水柱，直冲何无舟而来！何无舟冷哼一声，直接以手撑地，借着力一飞而起。他的速度比水柱移动的速度要快得多，水柱还未到达他刚刚所在的位置，而他已经浮在湖面上空，从手腕处掏出了一个巴掌大的小酒壶。
　　“我倒要看看，你是个什么东西！”何无舟一边与向自己飞来的水柱周旋，一边将酒壶的入口对准了湖面。
　　他口中默念两声，只见飘浮在空中的水柱就像遇到了极大的吸力，直接飞进了酒壶之中。这还没完，水柱连接着湖面，远远不断的水涌进酒壶，大有将整个湖吸干之势！

　　这时，湖中竟然又响起了陆肖的声音，只不过这次并不是以陆肖的身份，只听那声音说道：“那位陆大人已与我融为一体，你吸干我，他也会从此消失！”
　　何无舟见陆肖果然被这妖所抓，皱了皱眉，随即停下了施法。但是水柱仍旧被酒壶紧紧吸着，两方僵持在原地。
　　何无舟问道：“与你融为一体？你少胡说八道，湖怎么会成妖！”
　　那湖见何无舟不肯放过它，只好开口说道：“三百年前，这里还只是个普通村庄，村子里的人迷信，说湖里有妖怪，每年都会剖出小孩子的心祭祀，还给我起名叫衔心湖。久而久之，我竟然生出了灵智。后来村子没落了，没人再给我祭祀心脏，我就会无意识地抓一些鸟兽鱼虫，如果有人过来，我也会……”

　　何无舟听他啰里八嗦的，直接打断他呵道：“把陆肖交出来！”
　　衔心湖自认为自己手里有人质，何无舟绝不敢对自己怎么样，因此不紧不慢地说道：“哎呦，你们两人倒真是对彼此都情真意切啊！”
　　何无舟一愣，“你说什么？”
　　“哦，忘了说了，”衔心湖笑了一声，“我将人融进湖中，就能知晓那人心中感情，模仿那人音容笑貌。只可惜我现在不能完全化形，否则刚刚就能直接变成他的模样接近你了。”

　　何无舟实在没想到，自己竟然是在这般紧急的情况下得到陆肖的答案，没忍住又追问了一句，“你说的是真的？他真的……也爱慕我？”
　　“那当然了，他心中情感，我可是看的一清二楚！”衔心湖见铺垫的差不多了，便准备和何无舟谈条件，“我这湖里有无数人的心，却还从未有过仙师的，不如你来换他……”
　　何无舟听见肯定的答复，心中狂喜，根本没理会衔心湖的后半句话。没等衔心湖说完，他竟然就直接俯身从空中直射进湖里！

　　衔心湖没想到何无舟竟然心急到自投罗网，当下暗喜。自己将仙师的骨肉融进湖中，留下心脏，定能使妖力精进不少。然而没过多久，他就笑不出来了。
　　何无舟在进入湖中的瞬间便火力全开，周身爆发出的浑厚法力源源不断地灼烧着衔心湖，那感觉就像是一个人将一团火球吞进了肚子里。衔心湖顿时哀嚎起来，湖水像煮沸一般翻涌着，似乎想要以此将何无舟逼出来。
　　然而何无舟不顾四周湖水的阻力，一步不停地向湖心深处前进。衔心湖见状，只得采用另一种方法。随着越来越深入，何无舟感觉四周的湖水渐渐失去了流动性，变得黏腻起来。

　　而黏腻的湖水正在不断蚕食着他用法力步下的结界，起初还好，可这湖仿佛深不见底，等何无舟终于在一堆腐烂腥臭的心脏中找到陆肖的身影时，他的衣服已经变得破烂不堪。好在他下水前就布下了结界，因此裸露出的皮肤只是仿佛被火燎过，通红一片，但并没有伤及血肉。
　　但陆肖的情况却不太好，他的皮肤在湖水的腐蚀下部分已经溃烂。何无舟飞奔过去抱起陆肖，这一路下来的法力消耗远超出他的预期，若想平安回去，剩余法力根本不够支撑兼顾两个的结界。
　　何无舟低头看了眼昏迷不醒的陆肖，咬了咬牙，只在陆肖身上罩下结界，便立刻起身向来路飞去。

　　衔心湖当然不肯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湖水变得越来越黏腻，几乎不再流动。何无舟因此受到的阻力也越来越大，就在他几乎寸步难行的时候，忽然回想起陆肖曾经对他说过的话：遇事要动脑筋，不要总是用蛮力。
　　他突然刹住脚步定在原地，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竟然转身再次向下飞去！
　　“你要干什么？”衔心湖突然有些不详的预感。
　　何无舟当然不会回答他，他重新飞回那心脏堆成的小山包之上，冷笑一声，“原本连生命都没有的家伙，却靠着人类心脏开了灵智。还衔心湖，老子要你变成无心湖！”

　　话音刚落，他手腕虚空处赫然喷出一条火龙！正是因为现在湖水变成了另一种腐蚀性液体，所以眨眼间那堆心脏被大火笼罩起来！衔心湖这下彻底慌了，湖水立刻重新恢复了原本的模样，但是何无舟释放的火自然不是普通的火，一时半会根本无法扑灭。
　　何无舟趁此间隙，转身继续带着陆肖向上飞去。此时因为没有结界的遮挡，他身上所有裸露的地方都已经变得血肉模糊，甚至有些部位已经能够看到骨头。
　　那条火龙消耗的法力太大，在飞到能够看清湖面的位置时，何无舟已经没了法力，只能凭本能带着陆肖向上游去。
　　好在即将抵达湖面时，陆肖醒了过来。何无舟只来得及说上一句“太好了”，就直接昏了过去。陆肖来不及思索到底发生了什么，衔心湖不断发出的尖叫声提醒着他，还没有脱离危险。因此他立刻和何无舟调换位置，带着何无舟游到岸上。然后趁衔心湖忙着拯救自己的心脏无暇顾及他们，拖着已经不成人形的何无舟踉踉跄跄跑地出了密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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