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莫怕

　　宋岩清躺在榻上，望着账顶，不知自己现下该作何表情。

　　他这算是被调戏了吧，始作俑者还是一个和自己胞妹差不多大的小姑娘，好在对方及时收了手，没有下一步动作，不然，他真不知该如何自处。

　　“这是哪？是姑娘救了我？”宋岩清尽量去忽视衣衫半开这件事。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现下不管对方如何待他，都半点发作不得。他身上被人处理过，伤口都敷上了药，应该是疗效极好的药，此时痛感并不明显，胸口处缠了绷带，即便是上衣完全褪去，露的地方也并不多。

　　姜芸儿看着那张刀砍斧削般的俏脸，细细的听了对方的声音，只觉如玉石相击般光阴朗练，又如霁月清风般清冷孤疏，对这捡来的宝贝更加看重，不由得敛了不耐之色，说话声也柔软了几分。

　　“这是我家的庄子，公子跌落山崖，恰巧被我遇见。”

　　眼前的少女莫约二八年华，芙蓉面，桃花眼，粉面含春，腔调软糯清甜，说话间唇角勾起两个浅浅的梨涡，瞧着娇憨玉雪，甚是面善。

　　看她衣着打扮都不俗，想必也是富贵人家教养的女子，只是举止颇为孟浪了些，大夏男女之防虽不比前朝严苛，但男子的胸膛哪里是随意摸得的？

　　宋岩清开口道了谢，正准备再说些什么，就见姜芸儿起身走到榻前的一张金漆小几旁，一手提起茶壶，一手揽住宽袖，行云流水的斟了一杯茶，双手捧起送至榻前。

　　“公子请用茶。”

　　举手投足间，端的是温婉娴静。

　　“多谢姑娘。”宋岩清到底是翩翩君子，清涵养极好，如此状态下还是礼貌的谢过，神态得体。哪怕早先喝过药，嗓子现在也是干涩的紧，咽喉中像被粗粝的砂石打磨了一般疼痛，正打算伸手接过茶盏，宋岩清想起自己根本动不了，一根手指都不行。

　　挣扎片刻还是无果。

　　看他这模样，姜芸儿知道给他处理伤势的药师定是在汤药里下了软骨散，不然以他们的医术不至于让一个没有致命伤的人躺了半天都不能动弹。

　　也的确是这样，这俊俏公子是小姐半道上捡来，来历不明，还是个习武之人，药师房当然不敢冒险，更何况小姐吩咐收拾好了直接送到她房里，万一此人心性不纯伤到了小姐，他们怎么和庄主交代？就算是个纯良之人，醒来发现自己清白不保也会殊死反抗吧，最保险的办法还是下一剂软骨散。

　　也罢。

　　姜芸儿自己从来都是被当个小祖宗养大，伺候过她的人多如牛毛，像这样给别人端茶递水倒是头一回，不过她此时心情好，并不恼，反而觉得新鲜极了。

　　身高八尺有余的男子姜芸儿自然是扶不起的，只得取了一个软枕垫在宋岩清的颈后，让茶水方便入喉。

　　她一手轻轻托住宋岩清的后颈，一手把茶盏送到他淡色的薄唇边，声音娇娇软软的和他解释道，“我家庄子里的药师医术尚可，公子不必担心，这汤药见效快就难免带些副作用，调理一阵就好了，……”

　　茶水入喉，干渴的身体霎时的到滋润。宋岩清只听见她告诉他自己现在浑身无力的原因，后面都听得不太真切，本来脑袋就昏昏沉沉的，加之他活到十九岁从未和那个姑娘挨的这么近过，生理心理上都不太适应，小姑娘给他喂水，因着未出阁，如瀑的青丝只是半束，未束的大半倾泻而下，细细密密的笼了下来，铺在他的外露的胸膛上，他只觉得香，软，整个人像掉进了棉花堆里……

　　宋岩清蹙了蹙眉，打住了想法，这过于失礼，已经逾矩。

　　“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宋……瑾沅。”不知对方底细，宋岩清只说了字，末了又开口，“敢问姑娘贵姓？”

　　“姜芸儿，公子唤我芸儿便可。”姜芸儿笑着把茶盏搁在小几上，目光盈盈的看向榻上之人。

　　宋岩清愣忪了片刻，大夏朝未出阁的小姐可不会轻易把自己的芳名说给外人，他刚才也是守礼的只问姓，不曾想这小姑娘如此心直口快不设防，他若是那心怀不轨之人，小姑娘的清誉就有可能受损。

　　“在下的胞妹和姜姑娘年岁相近，说起来还有几分亲近之感。”

　　“那真是巧了，我有一兄长年岁也和宋公子相仿，不过兄长同家父家母外出经商了，一年多没回来了，我对兄长甚是想念，如今有缘救下公子，也十分亲近，宋公子如若不嫌，就唤我芸儿吧，往日兄长在时，都是如此唤我的。”姜芸儿说着，侧头用袖帕擦了擦微微泛红眼角，肩头轻轻抽动，娇弱不已，俨然像一个独自在家思念兄长的好妹妹。

　　此时要是白芷和青黛在场，定然会惊叹不已，庄主就他们小姐这一个宝贝女儿，何时还生了一个比小姐年长几岁的公子？

　　不过这些宋岩清并不知道。他看着抽抽搭搭还想掩饰失态的小姑娘，心头一软。

　　“芸儿……姑娘。”

　　清冷如碎玉般的声音唤着自己的名字，姜芸儿一时分不清是她名字本就取得好听，还是那人唤得好听。

　　外间的白芷和黛绿等了许久，眼看罐中煨着的粥都要凉透了，才听见小姐叫她们进去。

　　晚膳清减，就只一个冰镇如意八宝果盘，香油鸡丝凉面，并一盏碧玉莲子百合燕窝羹，这些是小姐的晚膳，那公子伤势未愈，不能吃口味重的辛辣的膳食，只有白粥并几碟小菜。

　　侍女进屋着手摆膳食，姜芸儿理了理裙摆，走到屋内的纱窗前，瞧了眼天色，吩咐侍女掌灯。

　　里间采光好，金乌西坠半明半暗之际也还能视物，但大抵不太清晰，待侍女掌了灯，宋岩清才看清着屋内陈设。

　　最先入目的是挂在墙上了巨幅山水图，不同于时下流行的泼墨那般豪放洒脱，此卷山水绘制细腻，颜色明艳，那山不知用何种颜料绘成的，竟在灯火下散出点点碧色，苍翠欲滴。旁边几幅字画也别具一格，文人墨客挂在房里的多是飞禽草木，这小姑娘喜好独特，把玉白菜、紫葡萄挂在房内。

　　沉香木花卉五彩条屏，孔雀蓝釉麒麟纹三足香鼎，红木螺钿八仙桌，屋内摆件大多雅致，也奢侈的紧，饶是出生显贵的宋岩清也不禁咋舌。

　　尤其是注意到地面上铺陈的是皇宫里嫔妃们争夺的，每年进贡有限的苍山白玉，这一块难求大多用来雕琢成贵妇头面儿的宝玉，此时被人踩在脚下充当地砖。

　　几个侍女摆好晚膳和食具，起身立在一旁侍候着。

　　姜芸儿指了指西面纱窗的一侧，示意青黛，“把那副画收一下，放到书房去。”

　　闻言，宋岩清往那处看了一眼，随即愣住了。

　　之前屋内光线晦暗，他只扫了一眼，没仔细瞧，只当是一幅寻常的画作，现下他借着室内如炬的烛光看清了。

　　那上面画的是他。

　　画卷上的男子侧卧在一块大石之上，曲起一条长腿，单手支额，鸦羽般的乌发披散开来，眼睑慵懒的微垂着，似是要醉卧于于此，上方一株梨树花开的烂漫，簇簇雪一样的梨花几乎要压弯了枝桠，画中有风拂过，片片落花飞舞，不少落在了睡卧着的那人的发上，额上，衣襟上，缠绵不已……

　　画卷上男子轻袍缓带，装束颇有几分魏晋风流的味道，不过这幅画并未作完，男子侧卧的姿势使得本就宽松的衣襟敞开不少，露出线条如削的锁骨，以及往下……是一片空白。

　　之所以说是空白，那是因为这幅画有给画中人的肌肤上色，不知用的何种颜料，细腻不已，只比本白的宣纸颜色稍深一些。

　　这画上的颜料和墙上那些山水画，果蔬画如出一辙，不难看出出自同一人之手。

　　霎时，宋岩清就想明白了他刚醒来时是误会小姑娘了。

　　不过这不能怪他，任谁一睁开眼看到到一个人趴在自己旁边，还把手放到自己胸口也会想岔吧，虽是为作画，一个姑娘家的，未免也是孟浪逾矩了些。

　　此时白芷和青黛也和宋岩清一样，意识到自己想岔了。

　　她们就说呐，小姐虽爱看美人儿，俊俏公子，但也不见得真的和谁恩爱缠.绵过，这公子皮相好看是好看，只不知身世清白否，万一是个已有妻妾的，或是喜好眠花宿柳的浪荡子，那小姐睡了他岂不得恶心死。捡回来放着看看倒是没什么问题，其它事能否更进一步就有待观察了。

　　到底是小姐身边的大丫鬟，青黛面上不显，一边过去收画一边对宋岩清解释道，“公子莫怪，我们家小姐自由体弱多病，在庄子里长大极少外出，也无旁的喜好，却真真是一个画痴，平日里最见不得出挑的事物，不然想尽办法也要逮着机会作画。”

　　一旁布菜的白芷附和着点头，笑着打趣道，“公子生的如此丰神俊朗，小姐定然是技痒了。”

　　姜芸儿端坐在桌案前，只抿着丹唇轻笑，并不说什么，任由几个丫鬟打趣。她喜作画，可从来只画自然山水，花木果蔬，画人这是头一次。

　　她捡来的宝贝如此精致出挑，为他破例一次不算什么，只要他一直待在她身边陪着，乖巧听话，以后常为他作画都可，姜芸儿思及于此，兴奋的绞了绞手中的绣帕。

　　“无碍。”宋岩清看了眼低着头的姜芸儿，笑道，“在下虽然只是粗通书画，却也知道真正醉心于书画之人的痴狂，能入芸儿姑娘的画，是宋某的荣幸。”

　　若是平时有谁如此拿他作画，还是些衣衫不整的画，宋岩清定然忍不了，毕竟这有失体统，不合礼数。

　　但眼前这位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又是个娇娇弱弱的小姑娘，那里舍得责备。刚才还听她的丫鬟说她自小体弱多病，他想到幼弟也是自小缠绵病榻，别的孩子玩闹只能看着，自己喝着苦巴巴的汤药，想来这个小姑娘也是如此的，她的父母兄长又外出经商，很少陪她，这又比幼弟更加难捱些，小姑娘有些爱好是好事，平时里多个消遣身心也会舒畅许多。

　　宋岩清不知道姜芸儿的想法，此时看她微微低着头，双颊似飞了两片红，好像被打趣得有些羞赧。

　　真是个小姑娘，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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