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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eather Three 2
长着一脸大胡子的文化人类学博士玉满堂抱着电脑坐在自己最喜欢的那张旧沙发里,最后一遍通读明天将要在波茨坦丁大学发表的演讲内容。这张沙发和它那上了年纪的主人一样,都有着让人产生揉捏欲望的鼓鼓身材,唯一的区别在于,后者不幸还长了一根长时间工作后会僵硬抗议的傲娇颈椎。
多次扭动脖子依然难解酸痛后,玉博士伸了个懒腰扔下电脑站起来,决定享用半杯白兰地后再继续回来纠结这个困扰了他一晚上的问题:是否应该把描述本次研究成果的形容词从“前无来者”改成更谦逊的“划时代的里程碑”。
这确实只是细枝末节——他把一只还算干净的玻璃杯从几叠资料夹后有惊无险地剥离出来时,这样想道。但是,人一辈子又有几次烦恼这种细枝末节的机会呢?数之不尽的学者毕生都被埋没在研究室里,自己却幸运地——对,的确有不小的运气成分存在于其中,这一点必须承认——实现了个人最大的学术理想。即使只是初步实现,但无疑是一个振奋人心的开端。
他啜着杯子里清透的琥珀色酒液,听着窗外肆虐的暴风雨声,满足地叹了一口气。
仿佛是在与他应和一样,公寓门被人敲响了。他一边琢磨着谁会这么晚还来拜访他,一边放下杯子喊着“是哪位”走向房门。出乎他意料地,门外没有人回答。
顿时,他心头浮起了些许疑窦,本已握住门把的手又收了回来,透过猫眼朝外看去。
漆黑一片的走廊,了无人迹。
“……”
迟疑片晌,他挂上门搭链,躲在门后小心翼翼拉开了一线门。
第一眼,他还以为门外真的没人在,不由松了一口气,抱怨着隔壁恶作剧的小孩打算关门——
“哒。”
水滴坠地声,清晰响起在与他一门之隔的地方,顿让他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目光迅速移过,只看见一道小小的人影低头站在他门前,了无声息的纤小身形,甚至被他刚才在猫眼中直接忽略了过去。
看到这个人,玉博士顿时长出一口气。
“什么啊什么啊,是小瞳啊……”他一边心有余悸地揉着胡子一边拉开门,把全身滴水的女孩迎了进来,担忧地看着她说:“没带伞吗?淋成这样,真让人不放心啊——”
“可以让我洗个澡吗?”
微哑低声轻轻打断了他。
“诶诶?当然当然,完全没有问题。”老博士有些手足无措地转身到卧室里转了一圈,抱着一堆旧衣服和新毛巾走了回来:“衣服是我太太去世前留下的,你不会介意吧?要么我去邻居家问问——”
“这样就可以了。”
一只小手伸过来拿走了他怀里的东西,浴室门关上了。
“……”
玉博士愣愣地揉着自己的大胡子,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就在这诡异的沉默中,低哑的声音在浴室门后响了起来。
“谢谢你,博士。”
玉博士条件反射地说:“这……没关系,总不能让你湿淋淋地站在那里吧,会感冒的。”
门后再没有人说话。
几秒钟后,传来了淋浴花洒喷水的声音。
玉博士坐回旧沙发里,试图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演讲稿的措词上。两分钟以后,当他第七次忍不住回头看向浴室门,以及房间里一路通往浴室的水滴后,终于认命地放下电脑重新端起饮料,思绪又回到了一年之前。
他第一次看到那位青瞳少女的时候。
那时的他,在学术界小有名气,却几十年如一日地隐藏着一个鲜为外界所知的秘密:一架祖父去世前遗留给他的、名叫“碎玉”的古琴。
说是“古琴”,不过是祖父的遗书上这么称呼它罢了,至少在当时还只是个中学生的玉满堂看来,这块破烂不堪、残缺破损的木头即使用最宽容的眼光看,也很难和“琴”这种高雅的东西扯上任何关系。完全是考虑到这是祖父留下的重要遗物,他才没有把它和当天的便当饭盒一起扔到垃圾处理站,而是随手塞进了衣橱最深处,几经搬家辗转,竟也鬼使神差地一直没有丢失。
直到那个黄昏。
早已获得奥克斯福大学文化人类学教授席位的玉博士,站在自家门前,像个狼狈的白领一样翻遍全身口袋寻找自家大门的钥匙,满头大汗,气急败坏。
“把你怀里那本厚得像首相脸皮一样的书翻开看看。”
新鲜藕节一样的声音,在他身后这样建议道。
玉博士闻声回头,看到了一位环胸靠在走廊墙上的少女。
纤小的身形和丰满的脸颊,让她看上去像个低年级国中生,但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和眼底明净的湖青亮度,却有着与外貌不符的沉稳。被这样的目光所驱使,他取出夹在腋下的书随手一翻。
钥匙真的在那里。
“你怎么知道的?”他脱口而出。
“您看上去很像是那种会把手边摸得到的任何小东西塞进书里当书签,然后一转身就忘个精光的人。说回来,”她的发梢在穿堂风中微微摇晃,“您可以开门了,博士。”
玉满堂迟疑了一下,本已朝门锁伸去的手又垂了下来:“你是选了我课的学生?”
“然后借助帮你找到钥匙的机会来讨好你吗?不,博士,我既不想申请论文延期,也不是国土安全局下属的‘搜寻钥匙事务官’。我的名字是雾瞳,为了帮助你实现愿望而来。”
“实现愿望?”玉博士露出了看到蹩脚骗子时忍俊不禁的表情:“这可真是个惊喜。你的神灯呢,小精灵?”
雾瞳几不可察地挑了挑眉,显然早已预料到这种反应。
看到她沉默不语,玉博士摇了摇头,耸肩道:“谢谢你帮我找到钥匙,这的确是我五分钟前最大的愿望。”说着,他把钥匙插进锁孔里,刚刚朝右扭了一下——
“史前文明。”
身后简洁的四个字,顿让他的动作怔了一下,随即头也不抬地继续转动钥匙:“你还调查了我的研究兴趣?对你这样的年轻人来说,做到这一步也很难得了。不过遗憾的是,想要证实史前文明的存在不是擦擦神灯就行的。”
门开了,他走进去转身打算关门。如果不是门外少女终于开口说的一句话,他肯定已经成功了。
“我的确没有神灯,玉博士,因为能够证明史前文明确实存在的唯一证据——”
她轻一抬眼,额前发丝下湖青的颜色,在黄昏夕照的余晖中灼灼明亮。
“——就在你家的衣橱里。”
浴室门开了。
套着略显宽大的洋装、头发湿漉漉的雾瞳走出来,在他对面的圆沙发上坐下,就像她第一次走进这间公寓时做的一样。
她是一个凭借当前的人类智慧根本无法琢磨的奇迹。玉博士这样想。
当她准确指出碎玉琴之存在的时候;当她切下一小块琴身的木片,请他带到奥克斯福大学的实验室去分析成分的时候;当他被一脸震惊的分析员告知那块“木头”完全不属于地球上已知的任何一种物质的时候;当她独自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一星期,再次拉开门走出来,怀里抱着修复完好、流光溢彩的碎玉古琴的时候;当那古琴闻所未闻的形制和工艺震动了学术界的时候;当荣誉和赞美朝两人潮水般涌来,她却将绝大多数的成果都算在他头上的时候……他都这样想。
“我只需要一点点的辉煌成绩,让神守学园愿意录取我就可以了,更多的知名度只会给我带来灾难。如果想对我表达谢意的话,就请您连同我的那一份荣誉一起活下去吧,玉博士。”
这是她在今天以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尽管如此,果然还是不可能完全坦然的吧-_-毕竟,他得到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不管她遇到了什么麻烦,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他一定会帮她——为全世界所瞩目的老博士玉满堂早已如此暗暗下定决心。
因此,当雾瞳终于抬起头,表示希望他能把一样东西交给她时,老博士立刻答应了。
“甚至不问我想要什么吗?”她偏了偏头,脸上似有若无的酒窝稍稍淡化了他见她淋雨而来时的担忧心情。
什么都可以——玉博士本来想这么说,一转念觉得颇有说大话的嫌疑,于是改成了更为严谨的询问句:“那,是什么东西让你冒着大雨深更半夜跑过来?”顿了顿,圆眼镜后的眼睛里有了一丝久为人师者的审视:“说回来,我记得神守学园是全封闭的吧,晚上你不用待在宿舍吗?”
语落的一刹,他没有错过那双湖青眼底细浅的阴影。
但,再次开口的她,却依然语声平静:“我想要那块木头——或者说,你曾经认为是木头的东西,博士。”
玉博士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木头?我认为是木头?那是……啊!”
他想起来了:那块曾被雾瞳从碎玉琴上切下来,交由他拿到奥克斯福大学实验室进行成分分析的古琴碎片。
一时间,他的表情有些古怪,起身翻箱倒柜半天,终于拉出一只不起眼的小匣子交给雾瞳。后者打开匣子看了一眼,点点头站起来:“谢谢你。那么,我走了,博士。”
“诶!什么什么?”玉博士匪夷所思地看看窗外又看看她:“都快两点了,而且还下着雨——”
“雨停了,博士。”
“——你一个小女孩——”
“我已经十六岁了,博士。”
“——一个人走在路上——”
“敲你的门之前我就叫过出租车了,博士。”
“——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人放心!不行,小瞳,我可绝对不会允许你……”
“湿衣服我都带走了,酒店有烘干机,你借我的衣服明天早上会让人送回来。而现在,就让我找一个没有人的角落默默地为打扰了您这么久而感到羞愧万分——”
她的声音突然顿住了。
“我说了不行。”玉博士相当威严地朝她俯身,教训道:“两点了,像你这样的小姑娘……”
“不是什么小姑娘。”
微哑低声了无波澜地打断了他,纤柔发尾后,她的侧脸阴影幽邃,唯有语声安然,听不出悲伤。
“我啊,只不过是一个活了太久,而忘记‘心’是什么的可悲之人罢了。”
在玉博士的一滞之间,她已经推开门走了出去。
走进那与湿冷空气一齐扑面而来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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