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初雪
如果此生此时,我和他都没有了亲人,在这世上再无牵绊,我或许会答应他的求婚,和他领一纸婚书,结为夫妻,放弃孤独终老的打算。
那天夜里,窗外下了北京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雪花在昏黄的路灯下,如细碎的金箔一样洒落。凌晨两点多,我在阳台抽烟,修片修的有点乏,出来透透气。暗夜中,对面楼的窗户里,零星地亮着几盏灯。此刻,我所居住的北五环外的巨型社区里,正安睡着数十万计的北漂一代,以及他们繁衍降生的二代子女。近几年来,人们已经没有了当初刚落脚时的兴奋,生活已经变得从容而安静。
回头看到在厨房为我而忙的翔弟,他十分钟前被我从床上拽起来,忙着为我准备宵夜火锅。此时他穿着背心,厨房的灯
从身后照过来,打出轮廓,像一幅剪影。我心头一暖,只那一瞬间,想世俗,想安稳,想结婚,和他共同扶养一个女儿。我想,他一定会是位极好的父亲。但是一想到要为人父母,我的世界就会瞬间凝固和冰冷下来。
每次下雪我都会不自觉想要找一个最安全的地方躲藏,如街上,公园里的流浪猫狗,会本能地寻找一个狭窄深黑的洞角。而今夜最安全的地方,就是眼前这个男人。
我掐了烟蹿进客厅。跑到他身后抱着他,粘得他动弹不得。他嘟囔嗔怪着,身体却由着我纠缠,我们像个四角怪一样在厨房平行移动。很快,屋内就开始热气腾腾,麻辣味道翻滚弥漫。
最近半年,我越来越依赖他,愿意和他在一起。只要没有工作,翔弟的时间也允许,我就会想办法把他拽到床上,沙发上。很多次情到浓处,他会匆忙去拉忘记闭合的窗帘。在我眼里,他是一个既凶猛奔放又保守的男孩。事后,他满头大汗地嘻笑我:镯夕,你真是到了如虎的年纪。
我只让他喊我的名字。不喜欢他喊我老婆,老公老婆这个词语不如中国古语里的相公,娘子,或者西方的亲爱的,达琳来的好听。其实,老公老婆也是九十年代末才流行起来的,在那之前,保守的夫妻最多都称呼对方的昵称。更多的是跟着外人叫对方的第三人称“老王,小张,孩子他妈”,像是客客气气的同事,或者亲戚。对外则称呼为“我家那口子”“我爱人”。嗯,我还挺喜欢爱人这个词,拥有小小而又深刻的诗意。
我和他第一次见面那年,我36,他30。之前我给他们杂志社提供配图,合作了两年一直都是他在□□里和我对接。比我高一头的他,有着紧实的肩膀,和修长的腿,皮肤比我白皙得多,头发浓密而扎手。平时不带眼镜,工作的时候,会戴一幅半黑框眼镜。有一次我给他洗头,看到他的耳根后面藏了绿豆大的一颗黑痣,和我的几乎一模一样。我问他:咱们上辈子是情人吧。他半眯着眼,头发上满是白色泡沫:上辈子你是埋我那个人,傻丫头。
我喜欢“丫头”这个称呼,似乎他洞悉了我日渐枯涩皮肤下的稚嫩,还有心地里孩子般的倔强。
如今,人到中年的我,越发渴望身体欲望的释放。单纯的裸体着实真是件令人难堪的事情,但是和他在一起时,当我们四目相对,目光穿透彼此的灵魂,和这个世界上除你之外的另一个人有了如此深刻的关联,不再是过客,不再是看客,不再是对方眼中一个无关紧要可有可无的存在。灵与肉可以双生并舞,孤寂和飘渺感会随即而去。
最近,我总会趴在他的胸口,不自觉流出眼泪。相扣的十指里有一股暖流,将掏空的身体里抽离的两个小小灵魂轻轻链接,在无尽的时空,偌大的尘世里,我们不知受谁的指引而相遇,贴在一起从而相互温暖和依靠,我们的灵魂发出微弱而闪烁的光芒。然后,我们像一对龙凤婴儿相拥睡去。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南城的天空昏暗中透着诡异的红光,像是某个府邸谁家院落燃起的火烛。
丫头,想什么呢?快吃吧。翔弟在我眼前晃着五指。开始吧,都是你爱吃的。我捧着他的脸,轻吻一下:谢了。
食,色,是我逃不出的两大咒语。翔弟知道我嘴很刁,自从我们在一起,他的厨艺大涨,并且在厨房找到了他的另一种成就。不得不承认,他的悟性是天生的。
一个贪吃,嘴馋的女孩向来都不会招人喜欢。
但是我顾不上别人喜欢我,我只想要吃的,找吃的。小时候家里经济窘迫,我时常盯着房上过年的腊肉流口水,像一只偷腥的猫,随时会一跃而起叼走它。当我每次拿起竹竿去捅那块腊肉,都会被母亲气急败坏地抄家伙追着我砸下去,有时候是笊篱,有时候是筲箕,或者一把勺子,一根棍子。她舍不得脱下她绣了彩色牡丹花的布鞋。她骂我就像骂别人家的孩子:死哑巴娃儿,吃吃吃,就知道吃,饿死鬼投胎,你怎么不吃死。
我不怕疼,但是很怕饿。
母亲生我时早产,八个多月就临盆,十二月份冰冷的季节,天刚见黑,挣公分挖地回来的母亲,一脚踩在湿滑的山路上,几个跟头下去就见了红,站不起来。母亲就抓着路边的草想爬回家,爬了个把钟头,遇到赶集回来的后山的三嫂,帮着扶回家。
回到家,母亲让大姐烧了水,叫二姐带上三姐提灯去上屋请奶奶,四姐那时才刚会说话,像个呆娃娃被遗弃在床上,空洞地看着屋里某个角落出身。母亲在屋里的火堆上烧了一把剪刀,然后就艰难地脱了裤子蹲在炉火旁。使了半天劲,我还是没出来,她就让大姐起锅给她煮了碗醪糟,从坛子里摸出一个鸡蛋打了鸡蛋花加进去,喝的完就站起来围着炉火来回走。看见母亲涨红的脸,满头大汗,,光着腿和大肚子,气都快喘不上来,大姐吓得拿着剪刀直哆嗦。一个小时以后,或许是因为醪糟的缘故,母亲终于费力将我娩出,连着胎盘我掉在在炉火旁的泥土地上,我落地无声。母亲赶忙先剪断了脐带,把憋紫的我从满地的血水中捞起,借着火光,解开我脖子上脐带,连着解了三圈半,我依旧不动声色。母亲又提起双脚将我倒挂抖了几下,再抱起来胡乱拍拍,大姐等着眼睛拿着破旧的被袄站在一边。母亲这样连续折腾几次,大姐看到我手在空中抓了一下,喊到:妈,活了,活了。母亲将我抱起,包上被袄,捡起地上的胎盘让大姐装在铝盆里洗干净。听见我像小猫一样沙哑地哭了一声,母亲累的坐到床上。随即叫大姐把院里的大黄牵进来吃地上的血块。骨瘦如柴的大黄进来,埋头舔食地上残留物。
没多久,二姐和三姐满腿泥巴回来,奶奶没请来,是幺叔家的四哥平儿,四哥站在门外问:幺爸(婶婶),婆婆让我问一哈是男娃还是女娃?大姐出去回四哥说:是个妹妹。
这就是我的降生过程。78年在那个叫沙坪的贵州小山村。母亲从来没有和我讲过,我问她我是怎么生出来的,她只会瞪着眼睛说:垃圾堆里捡的。
我8岁那年,大姐出事前给我讲的我出生的场景。她说,我是她喂米糊糊喂大的。我不信,我说你骗人,哪个孩子不吃妈妈的奶?大姐还跟我生气:哼,不信拉倒。母亲生下你后没有一滴奶水,也没有抱过你一次。我们连红鸡蛋都没吃上。
我气急败坏地捡起地上的石头砸过去。她跑的飞快。
老人都说早产儿七活八不活,但是我还是活下来了。没有乳汁也活下来了,虽然我活到今天,有些失败,有些狼狈,有些不像样。
今夜的我沾了酒,总想起很多小时候的人和事,还会恍惚里记起四姐来。真的是到了年纪了,酒力明显不如以前。或许是,我太想醉了。翔弟静静地守在我身旁,听我胡言乱语,等我酒吐,给我脱衣抱我上床。和他在一起这五年,从不用担心自己酒醉之后的不堪。翔弟是一个极温柔又有情趣的男人,像一个会魔法的医生,既能实现我对味蕾的欲求,又能每天精心医治着我饱受摧残的胃。他是目前最懂我的人。懂我的各种需求。如果结婚,他真的会是一个近乎完美的丈夫和父亲。
当我九点醒来时,他早已经熬好白粥,泡好蜂蜜水。正坐在枕边守着我。我睁开眼睛看他,他的眼睛,像掉落了星星,闪泛着光。每次做完以后,他的眼睛都会变得异常清澈,我笑称他是借我排毒才换的如此明眸。
我摸索着去拉他的手。不自觉翘起嘴角笑了一下。
他疼爱地捧着我的脸,轻声问我:丫头,昨天的事还记得吗?
我半睁着眼摇摇头,眼睛肿得厉害。
他心疼地:真希望你能好起来。
我咬着嘴唇:我说什么了吗?
没有,你一句话没说,就是一直哭,哭的很伤心,哭醒了,又哭着睡着。
我真的记不起来了,好像没有做梦。
他帮我把头发缕到耳后:我们单位今天有个发行说明会,得早点走,怕堵路上。粥熬好了,你记得吃,吃完了再睡到自然醒。我这边只要一结束,我马上回来陪你。
看着他青黑的脸,我心里很过意不去:昨晚又折腾地你没睡吧。
他吻了一下我的额头:没事,你心情不好就别出去了。
我嗯了一声,又沉沉睡去。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