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溜索
在中国西南边陲,有一条大河自唐古拉山东北,向南流。河流蜿蜒曲折,有高峡,有急弯,从惊涛骇浪渐渐平静开阔,万年不断流淌2000余公里,在南方陆地的尽头注入到深深的海洋去。
这条大河,就是澜沧江。
六月中的澜沧江碧波如翡翠,两岸绿叶满枝,遍野花朵艳丽,景致在风中招摇,雉鸟在林间鸣叫,春意盎然又惬意。
此时,一队人马驻在江边,遥望江水,却是无心赏景。
这帮人共有三十余人众,正是英国人切尔西带领的南洋队伍。
半个月之前,“思远号”在四川重庆朝天门码头靠岸,按计划,船上一行人将在此地弃水路择旱道,向西南出川,进滇。
船长黄德彪曾在西南一带当过兵,熟悉地形风土,故云南之行仍由他为一路向导。其余中国船员则随船在重庆逗留,等候众人归来,再行返回上海。
为了运送船上的物资,黄德彪在当地找到六名下苦力的精壮汉子,将船上运的货物统统搬到三辆独轮货车上。这些货物当中,除了沿路的食品补给,其余物资都装在严密的大木箱子里,足足有二十余箱。六名力夫只觉那些箱子死重,却不敢问。青帮龙三等人心头却是明白得很,那些沉重的箱子里,全是装的军火。
英国佬舟车劳顿地携带大批军火下南洋意欲何为?同行青帮中人,也许除了阿月,再无第二人知。
于是这一路上,陈云生白小宝他们没少向阿月打听,可那位冷酷的枪手仍是嘴严得紧,只叫众人跟随同行,少生事端。
且说一行人为了避免路上遇到麻烦,故意换了当地不显眼的暗色麻布衣服,头上缠着同样颜色的头巾,以冒充本地人。一旦有人问起,便说是给云南那边送货的。如此行来,倒也平安。
这支队伍押着车跋山涉水,租用沿路老百姓的牛车马车带步一个不落,终于在半个月后,抵达澜沧江左岸。他们需要在这里换船走水路,顺江南下直抵南洋。
然而乘船的峡口码头在澜沧江右岸,所以尽管码头就在五六十来米宽的江对面,但澜沧江,这条由北向南流的大河,无疑阻断了人们的去路。
“黄,你想想办法。”英国人切尔西单手拄拐,以命令的口气对黄德彪说。旅途中的餐风露宿让这位趾高气昂的英国人看上去颇为憔悴,但仍是放不下那高人一等的架子,从骨子里看不起中国人。
黄船长早就习惯了英国人的无理,他望着江面不以为然地说:“想过江办法是有的,就看你们敢不敢。”
青帮葛天凑过来道:“有啥不敢的?大不了游过去。”
黄船长瞪他一眼,“这水流得快哩!你看不出来!我看你游一半都够呛!”
龙三过来打圆场道:“船长,你支个招,咱们大老远的来,总不能卡在这里了吧!”
黄德彪语气平缓了些,“二十年前我就来过这条江,这江险得很,没得一座桥。当地人都是溜索过江的。”
溜索?众人哑然。
“你们看。”黄德彪指向上游一处陡峭的石崖,对众人说:“那地方就有根索子。”
人们顺势看去,果然看到不远处的石崖上生有一株粗壮高大的杜鹃花树,一根粗索自花树茂密的枝叶中窜出,由高及低的,一直延伸到对岸的一片红石滩后的杜鹃花林中,形成一条无根的“吊桥”。
队伍收拾行装,很快走到那处石崖上头。远处不觉得,此时打近一看,石崖高险,江水从崖下滚过,水流拍打岩石的声音空灵震耳。
再看那栓在杜鹃花树树杆上的粗索,原来是用竹篾扭成的,足有手腕粗细,最高处距离江面不出十米,低处不足两米。
粗索看似坚固,但可能是年月久了,竹索上有些部分翘起了毛刺,有些地方甚至有几根竹篾直接断裂,这让准备过江的人生出些忌惮。
但是,没有选择的余地。
切尔西命令英国水手将货物两箱成一件的打捆,打算让每个人溜索的时候带过去一捆,这样即减轻了粗索的负重,又让货物落水的风险降低了,不失为一个好的方法。
“你,先过。”切尔西指着雇佣的一个四川苦力命令道。
汉子脸色发白,不敢先试。
“我先过。”一位面容俊秀的长发青年走了出来。
正是阿月。
阿月于青帮众人惊愕的目光不顾,上前对切尔西正色道:“我们有言在先,过了这条江,一切行动,都要听我的。”
切尔西干笑道:“我的人数多,为什么听你的?”
阿月蔑他一眼,“接下来事情,没有我出面,你办不成。”
切尔西轻蔑的神情收敛了些,他环顾四围,像是在思考什么,过了一会儿,才对那中国男人说道:“没问题。但是你得保证事情顺利。”
阿月冷哼一声,没有说话,径直走到溜索下。
龙三葛天等人在旁听这二人对话,猜测阿月说的事情应当就是此行南洋的最终目的了,于是也没有多问,皆去看那“刺头”如何过江。
淳墨岚站在人群后面,暗中留意人们的举动。
此时的洪门杀手一生布衣,同一般乡野的年轻人一般质朴。
右手断指的伤痛似乎已过去,尽管那只手上仍缠绕着白色的止血纱布。
淳墨岚默默注视着阿月,见那男人攀上崖顶,立于杜鹃树下观察一翻,然后从古树上抽下一根长而粗的藤蔓,折了三折,制成一个简易的“溜壳子”。
阿月将“溜壳子”从上穿过溜索,双手各执一端,用力朝下拉,使“溜壳子”和溜索紧贴在一起。他尝试拖动“溜壳子”在溜索上滑动,竟是顺滑,若顺利,他借助自身的重力便可到达彼岸。
便是众人以为他即将溜索过江之时,阿月却是转过头来,眼神坚定地朝着人群中喊道:“淳墨岚,你来。”
淳墨岚怔了怔,显然不懂阿月的意思。
不过他仍是挤开人丛,攀上石崖,去到阿月身边。
青帮枪手垂目看他手道:“你不方便,我带你过去。”
淳墨岚微微一笑,不禁想到一路上这个人对自己不经意的照顾。呵,应是故意做出不经意的模样吧,哪怕只是递一杯水,问一声暖。看来断指一事,的确打破了阿月对淳墨岚的成见,从他那些刻意的不经意的行为,淳墨岚能感受到这位青帮枪手骨子里的重情重义。
可是,只是缺失了一根手指,不至于被当作残废吧……
“我一只手也可以的。”淳墨岚不愿被看轻,随即婉拒。
阿月却是对崖下的人大声道:“要是我们两个人能顺利滑过去,证明这索子结实,后面的人就一个带件货过江!”
淳墨岚哑然失笑,一时搞不清楚这个男人到底是为了照顾他,还是为了拿他当试验品。
阿月似乎看出了淳墨岚的心思,“跟不跟我走?”他问面前的青年。
淳墨岚想了想,似乎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便点一点头。
阿月不再多言,他上前扯下缠在淳墨岚头上的蓝色头巾,然后背对淳墨岚令道:“过来,我背你。”
淳墨岚明白他的意思,便整个人贴近他背,双手穿过那男人腋下,又在其胸前锁紧。
阿月则用长长的头巾作绳子,从腰间的位置将二人捆死在一起。
“一会儿索子断了,我们一个也跑不掉。”淳墨岚笑着说。
阿月没有被他的玩笑逗乐,脸色反而更沉了一些。只见他两手拉住“溜壳子”两端,脚下移动到崖边。
江水急流就在脚下,阿月对淳墨岚说了声“抓紧!”整个人背着淳墨岚便已双脚悬空,抓着“溜壳子”呼啦一声,溜向对岸去。
远远地,二人悬掉在江面之上,竹索因为受力,平整的索绳被向下拉出一个弧形,仿佛随时有折断的可能,整个过程颇为惊险。龙三葛天他们都为二人捏了把汗,就连一直看不起中国人的切尔西一行人此时也不仅佩服起阿月敢第一个过江的勇气。
淳墨岚抱着阿月,只觉那男人的身体坚硬如钢铁,显然是全身肌肉都在发力。要知道平地上背着一个成年男人走一段路尚不容易,何况是脚下悬空只凭臂力的溜索!这个身材劲瘦的青帮枪手的确是有本事的。
咔!头顶上转来一声脆响。
只见用树藤制成的“溜壳子”因为承受不住两个成年男人的重量,突然爆裂一截,原本受力的三截藤蔓瞬间只剩了两截。
阿月与淳墨岚皆是一惊,此时他们只溜出不到一半的距离,若是“溜壳子”再断,他们将有坠江之险。
万幸“溜壳子”速度不减,呼啦啦地直朝对岸极速滑去。
见对岸的红石滩近在眼前,淳墨岚颇感激动,他屏住呼吸,锁住阿月的手不自觉的收紧。
“不好!”阿月突然惊呼。
淳墨岚来不及反应,只觉身体突然间无法控制的下沉,竟是朝江面掉了下去!
淳墨岚的脚面很快浸入了冰凉的江水中,接着便是身体、头……
江水彻底淹没了淳墨岚,淳墨岚无法呼吸。
急流、冰寒、窒息……淳墨岚感到死亡正在逼近。
但,男人并没有如他想象中的被湍急的江水冲走,反而是整个人在朝江岸的方向移动!
他这才意识到怀中仍抱着阿月,因为两个人的腰部被拴在一起,落水后他们仍未分离。
危急关头,阿月整个人沉在江底,四肢攀着河床上沉积的石头,拼尽全力朝江岸爬去。
若此时他解开腰上的束缚抛弃掉淳墨岚,减轻负重,无疑生还机率更高。
但他并没有这样做,这让淳墨岚对这个男人的认知又深了一分。
淳墨岚定下心神,告诉自己只有两个人齐心协力,才有逃生的可能。
于是他松开阿月,四肢触及江底发力,屏气凝神拼命稳住二人不被湍急的江水冲走。
汹涌的江水中,两个男人一个用力朝前,一个沉力稳定,配合默契,终于在气竭力微的关键一刻,艰难的爬上了岸边的红石滩。
空气,从未如此鲜美。
呼……呼……
阿月失力匍倒在地,深深地喘息。
因为腰上还被栓着,淳墨岚只得将身体移到阿月身侧倒下休息。
“还好吗?”淳墨岚问阿月。
“嗯……”阿月叹了一声,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此时,对岸传来人们的欢呼声,淳墨岚应声看去,只见原本横于江上的溜索,在临近右岸的红石滩不远处沉入江底,又从刚才他们上岸的石滩处钻出,一直延伸到淳墨岚脚下的石缝中。
再看不远处的杜鹃花树林子,溜索的另一端垂落在地,索头就在不远处。
果然是索子断了!
所幸,溜索断裂之处离红石滩不远,江水不深,但还得多亏阿月在落水的一刻徒手抓住了水下的石头,二人才没有立即被水流冲走,这才能有生还的机会。
想到这里,淳墨岚注视那背对他的青年,由衷地道一声感谢。
阿月这才贴着红石转过脸来,与侧卧休息的淳墨岚四目相对。
淳墨岚看到那男人一侧脸夹上沾了岩石上的红色苔藓,那模样与女人涂腮红竟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觉好笑起来,便用手去擦。
阿月生在江南,从未见过高原的植被,之前在对岸看到这些红颜色的石头,只道是一般的红色岩石,此时见到淳墨岚从脸上擦下来的红色苔藓,不禁稀奇,顺手在脸侧的一块红石上擦了擦,果然蹭下不少红色的苔藓。
呵……不苟言笑的青帮枪手竟然因为红苔藓笑了起来。他笑起来,纯真得像是换了一个人。
这一瞬间,淳墨岚只觉两个人的关系似乎又近了些。
也许,很快就可以套取阿月知道的秘密了吧……
淳墨岚心思转动,禁不住也绽开了笑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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