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吻
夜幕中,黄浦江边屹立的上海总商会亮起绚烂的外墙灯,不停变换着五光十色的颜色。
然而商会内的人们,此时的心情并不同外面那些霓虹灯般欢快。
这其中,最不痛快的人之一,当是靳楚歌。
原以为与杜庸一同来到商会是当面解决巡捕房的案子,可没想到他连会谈室的门都没进,便被杜庸安排在隔壁的一间秘书办会室等候,他甚至连一个日本人的背影都没见到。
年轻男人抄着手,坐在沙发椅上不安分的抖腿。
但愿那个退位的大总统能有用!
靳楚歌如是想。
一个小时前,杜庸专门为黎元洪安排一辆专车接驾,车子直接开进了公馆,停在洋楼入口处。
因为客人的特殊身份,杜庸令闲杂人等不得出现在其周围,包括靳楚歌,于是这位青帮大少只能在二楼阳台偷偷朝下看。
不得不说,前总统派头十足,除了上门迎接的专车,四周还有一队士兵和杜家六枪站岗,以最严密的防守确保总统大人的人身安全。
所以,这一回虽然天还没黑尽,也没有下雨,靳楚歌还是没有看清那位总统大人的长相,只看到他白色礼帽上的一根羽毛翘得老高。
当靳楚歌开着自己的白色小汽车到达商会时,杜庸与黎元洪已先行上楼,并留人转告靳楚歌不得擅自进入会谈室。
于是便出现了开头的一幕。
两个小时过去,隔壁会谈室依然没有动静。靳楚歌掐灭第十一支烟,推开办公室的窗户,将烟蒂扔进风中。
江上的凉风徐徐吹来,靳楚歌些许郁闷的情绪略略舒展。他朝着窗外深吸一口气,就听见身后有人开门进来。
来人是商会的秘书长,陈春。
陈春先是向靳楚歌点头问好,然后侧身从门外引进一个日本军人。
靳楚歌啧了一声,透过金丝边眼镜审视来人。
这位身着日军陆军制服的日本人,正是日前在居酒屋与靳楚歌有一面之缘的长泽明彦。
陈春将长泽明彦引至办公室一角的单人沙发坐好,这才对靳楚歌解释道:“伊藤大佐的命令,请长泽少佐在此等候。”
“还在谈?”靳楚歌奇道。
陈春点头道:“还请少爷耐心等候。”说罢转身离开。
靳楚歌不置可否,目送陈春出门。
回眸时,只见长泽明彦腰悬黑色佩刀,端端地坐定,帽檐下的一双鹰目直视前方,丝毫没有要与靳楚歌打招呼的意思。
靳楚歌蔑他一眼,背倚着窗台点燃一支香烟。
“十三点!”青帮大少知道长泽明彦不懂中文,故意骂他一句解气。
果然,那个日本军官没有丝毫反应,仍是一动不动的坐着。
靳楚歌得意得很,伸出夹烟的手朝长泽明彦一指,笑嘻嘻地嘲讽道:“老子骂你老娘是野鸡都听不懂吧!啧啧,连中国话都听不懂,哪天怎么死的都不晓得哩!十三点!”
靳楚歌一边笑一边骂,一抬手见香烟又要燃尽了,便同之前一般,顺手扔出窗外。
哗!
一条手臂突然从靳楚歌耳侧划过,只听长泽明彦浑厚深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不要这样做,沃先生。)”
靳楚歌听不懂日语,但他听到长泽明彦似乎在说上次在居酒屋叫过的称呼,沃先生。
长泽明彦收回手臂,靳楚歌随着转过身来,只见那日本军官摊开手掌,掌心,是他刚扔出手的烟蒂。
烟火未熄,长泽明彦将它杵进办公桌上的烟灰缸摁熄了。
靳楚歌显然被这日本人敏捷的身手怔住了,若刚才他手里有一把刀,怕是自己一颗脑袋就要搬家了。
青帮大少半天才回过神来。他意识到自己在那一瞬间的失态,为了挽回面子不露怯,他从西服口袋里掏出烟盒,故意当着长泽明彦的面点燃一支烟。
嚓,一只银色打火机燃起一束蓝火,长泽明彦将它送到靳楚歌腭下。
靳楚歌叼着烟,手中的火柴还没划燃一根呢。
“(请用这个,沃先生。)”日本人不失礼貌地说。
靳楚歌看懂了他的动作,一时尴尬。
妈的……年轻人心头暗骂一声。
长泽明彦似乎看出了什么,嘴角泛起一丝嘲弄的微笑。
靳楚歌抬起眼皮看他一眼,“十三点!”他低骂了一声,将烟头移进火心,借日本人的火机点然了烟。
长泽明彦收起打火机,重新回到之前的位置坐好。
靳楚歌见那日本军官漠然的模样,心头不爽,但碍于语言不通,又是杜庸和日本陆军参谋部谈判的关头,靳楚歌不想惹事,便拉了办公椅坐下,看着窗外黄埔江上来往的轮船幽幽的抽烟。
因为双方的沉默,房间内的气氛凝固得令人心慌,靳楚歌期望一切快点儿结束。
“梨花似雪草如烟,春在秦淮两岸边……”房内忽地响起一曲桃花扇。
靳楚歌惊得回头,只见长泽明彦微闭了眼,竟然从他口中哼唱出一段近乎纯正的昆曲,桃花扇!
宋俪伶那晚在长泽明彦面前唱的是桃花扇,靳楚歌记得很清楚,但那女人唱的是京韵,而桃花扇本出自昆曲,若非其唱功了得,宋俪伶是绝然不敢使用京戏唱法的。
然而此时,眼前这位日本陆军军官竟然唱出了原汁原味的昆曲,那深沉浑厚的声音拔高后,竟然变得温柔绵绵,仿佛是一团火化作了一汪水,融进这戏曲中去。
一时间,靳楚歌暂时忘却了长泽明彦让自己喜欢的女人唱戏解闷的仇怨。此时让这位飞扬跋扈的年轻人感到最不可思义的,是这日本人竟然会说中文!
青帮大少感到被戏弄了,而且被戏弄得很惨。
他嚯地起身,却被长泽明彦抢先道:“(我唱得对不对?)”
妈的还装呢!
靳楚歌讥讽道:“还说什么日本话啊!别装了!老子没空跟你耍!”
长泽明彦抿唇一笑,没有一丝怒气,仿佛是真的听不懂中国话。
也许是猜到了靳楚歌的反应,长泽明彦遂也起身走到靳楚歌面前,面带微笑地说道:“(我喜欢中国戏曲,拜师学过。)”
靳楚歌哪知道他说的什么,见长泽明彦靠近自己,嫌恶地朝他胸口一推,将日本人推出一步去。
长泽明彦笑意渐收,一双鹰目隐有怒色。他用手指弹了弹衣襟,仿佛是在嫌弃靳楚歌将自己的军服弄脏了。
“(沃先生不喜欢我?)”长泽明彦问那年轻男人。
靳楚歌不明所以,啐了一口骂道:“你他妈有病吧!”
不想长泽明彦朝前靠近几步,将靳楚歌逼近窗前。
靳楚歌背靠窗台,夜风吹乱了他的头发。
找死!
靳楚歌被日本人的嚣张彻底激怒了,他终于忍不下去,一只手弯向身后,试图抽出腰间的手 枪。
呃!
他握住了枪托,腕间却是吃痛。只见他一只右腕不明就理便被长泽明彦只手锁住,动弹不得。
靳楚歌这才意识到危险,他试图挣脱,却在下一瞬间,被长泽明彦夺去了握在手中的枪。
枪口抵在靳楚歌太阳穴,房间里听得见青帮大少愤怒的喘息。
靳楚歌血气上涌,红了眼泊。可惜,如此境遇,如同小鹿遇到了猛虎,哪里敢妄动!
“这儿可是青帮的地盘!我阿爹就在隔壁,你敢动我,你也别想活着走出商会!”无计可施的年轻人只能恶狠狠地威胁日本军官,顾不得对方是否听得明白。
长泽明彦神色如常,黑色瞳仁中映着靳楚歌的模样。他并没有放下枪,反而用另一手取下了靳楚歌脸上的金丝边眼镜。
“きれいだね(真漂亮)……”日本军官唇齿间不经意地叹出一句。
“你做什么!”
长泽明彦越发靠近的脸庞让靳楚歌感到不妙,他想逃开,却因为担心日本人突然开枪不得不作罢。
唔……
威胁的话哽在喉咙,靳楚歌瞪大了眼,不敢相信告发自己杀人的日本陆军少佐,正如同对待女人般地,温柔地亲吻自己的嘴唇!
恶心之感瞬间超越了被枪压制的协迫感,靳楚歌用尽浑身力气猛然推开长泽明彦,看着那男人得逞的微笑,他冲上前去一手掐住了长泽明彦的脖子。
“少爷!”
陈春突然出现在门口,他被眼前的景象怔住了,以为靳楚歌在与日本少佐打架。
靳楚歌有口难言,说了几个“他”字,都无法将刚才被长泽明彦亲吻的事情讲出来。
陈春走近,提醒道:“杜先生请少爷和长泽少佐入会谈室一叙。”
“(好的。)”长泽明彦礼貌地回话,一手将枪递到靳楚歌面前,“(还给你。下次不要再随便拔枪。)”他话中有话,可惜靳楚歌听不懂。
靳楚歌愣在原地,看着长泽明彦离去的背影,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深刻的屈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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