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墨洪月如歌

　　叮铃铃！
　　公共租界巡捕房大厅的电话突然响起。
　　接话员接听过电话后，立即将同时记录的电话内容呈交给华人探长徐庚年。
　　徐庚年过目后面色陡变，匆匆离开办公室，独自驾驶汽车往华格臬路去了。
　　傍晚六点钟，杜庸一家人正在餐厅吃晚饭。
　　餐厅设在杜公馆一楼客厅东北角。
　　宽敞的空间，中间摆放着一张能够坐满二十人的红木大圆桌，一盏欧式风格的水晶灯从天花板垂下来，照得桌上的餐具金碧辉煌。
　　靳楚歌一声不吭地夹菜吃饭，杜桂芝见他乖巧的模样，暗自好笑，心说这小子平日促掐得很，只有在杜庸面前才像只猫儿样，真是灵精得很哩！
　　这边靳楚歌仿佛听到了杜桂芝的挖苦一般，好心提醒着妇人道：“姑姑，吃菜！”说着夹了一根青菜到杜桂芝碗中。
　　杜桂芝白他一眼，就听坐在对面吃饭的杜庸突然问靳楚歌道：“前几天你可是去过刑场？”
　　靳楚歌啊了一声，漆黑的眼珠子一转，立时明白了过来，如实回道：“我是跟着毛黑皮去过江边……”说着又觉得不妥，忙补充道：“我去了地方才晓得是刑场的，毛黑皮他……”
　　“好了！”杜庸头也不抬的打断他，“以后不要再去。”
　　靳楚歌吞了口汤，点一点头。忽又想起那天看到的屠杀场景，碗里的饭菜顿时没有滋味，胃里反而开始不舒服起来，教他想吐。
　　这时候，聂靖从客厅过来悄声在杜庸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杜庸嗯了一声，不紧不慢地将饭吃完，末了对不明所以的靳楚歌说了声，“跟我来。”
　　靳楚歌本来也没了胃口，立时丢了碗，将嘴用帕子擦了，紧跟着杜庸去到位于另一栋小楼顶层的青帮大佬私人会客室。
　　靳楚歌紧随杜庸，聂靖走在最前面开路，不多时便是到了。
　　徐庚年正在会客室内等候。
　　见到杜庸到来，立时起身迎候。
　　“华章匆忙来见，有事？”杜庸坐在嵌金丝红木太师椅上对客人说。
　　徐庚年落座，面色凝重地点头道：“事出紧急，华章不得已上门打扰，杜老板见谅。”
　　“说事。”杜庸目光如炬，生生将徐庚年未出口的客套话骇了回去。
　　“唉，今日下午，有人报案，说……”徐庚年顿了顿，看向坐在杜庸身边的靳楚歌，“有人报案说……楚歌少爷，杀了人……”
　　靳楚歌浓眉一挑，却是得意道：“我杀的人可多了，是告的哪一个？”
　　徐庚年自然清楚青帮人的手段，没有几个人手上是干净的。这些年，他们巡捕房对青帮犯下的恶性案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毕竟在上海滩，没有人敢得罪青帮，没有人不想借青帮的力量获取自身的利益。徐庚年就是这样。
　　所以，对于靳楚歌的嘲讽，徐庚年一点也不生气，只是，这一回的案子，实在不同寻常。
　　“华章，死了的人，是谁？”杜庸显然已经从华人探长的迟疑中读到了些许异常的信号，此时这位历经风浪的青帮大佬也想要知道，究竟自己的义子杀了谁，又是谁告发了他。
　　“半个月前，死在百丽大皇宫的一个……日本人。”徐庚年沉声道。
　　靳楚歌眉间一锁，“我杀的？”
　　“报案人称，那名日本人因为寻求少爷的帮助，被少爷用刀杀死了。”
　　哦！是他！
　　靳楚歌终于理出了头绪，忙对杜庸解释道：“阿爹，就是那个拿枪打伤我腿的！居然是个日本人！”
　　杜庸并不理他，只问徐庚年一句话，“是谁报案？”
　　徐庚年脱下警帽，只见他因为焦急，头发已汗湿了大半。他端起旁边的一杯白水，一口气喝了大半，这才缓缓说道：“日本陆军少佐，长泽明彦。”
　　“好啊！”靳楚歌不服道：“我正查是谁在青帮的地盘儿上胡搞，日本人倒好，自己送上门来了！我还就会会那个什么少佐，打伤我一条腿，又影响了夜总会的生意，这笔账怎么算！”
　　徐庚年无奈道：“哎，长泽少佐要求巡捕房立即羁押楚歌少爷，杜先生，您了解租界内的情况，巡捕房在公共租界最大的作用就是平衡各方势力，现今日本方面要为难青帮，以华章一人之力，恐怕难以将此事办妥，故特地前来与杜老板协商处理。”
　　杜庸摸摸鼻尖，刻板的面容生生挤出一丝笑意来，显得颇为诡异。
　　“华章兄，死在夜总会打伤我儿子的人，我曾拜托你查证，你应该还记得吧？”
　　徐庚年急忙道：“当然记得，华章早就差人去查了，岂料……”
　　“岂料你们巡捕房没有查到凶手的身份，反而让我的儿子，被日本人污蔑，杀了日本人。”杜庸眼色一凌，语气冷道：“华章，是否你的办案能力退步了？”
　　徐庚年听罢背上冷汗都激出来了，杜庸的这句话背后的深意，那是在警告他啊，既然能捧他坐上华人探长的位置，也能轻易地让他摔下去，一个对帮会不利的探长，杜庸是不会让他生存下去的。
　　于是这位华人探长立马表决忠心，信誓旦旦地说：“华章是杜老板一手提拔起来的，绝不可能做出对不起杜先生的事情！话既然说到这地步，华章就明言了。”徐庚年顿了顿续道：“杜老板可否与长泽少佐就此事私下协商解开误会，巡捕房方面可以做中间人，确保杜老板的利益不受侵犯。”
　　徐庚年这个提议立时受到靳楚歌的反对，这位□□大少不屑探长的身份，直接道：“徐探长还真会做人呢！如此一来，你两边都不得罪，高！”
　　徐庚年眼角一抖，向杜庸求道：“事关租界稳定，请杜老板三思。”
　　杜庸喜怒不形于色，徐庚年猜不到他心思。见杜庸迟迟不表态，心头更是焦急。
　　房间里约摸安静了一两分钟，只见杜庸朝徐庚年轻一拂手，淡然道：“华章先请回，此事，我来安排。”
　　徐庚年大喜，“哎呀，不愧是杜老板！华章佩服！华章这就去回复长泽少佐，楚歌少爷我们是不可能抓的，请杜老板和少爷放心！”
　　一翻谢辞，徐庚年离开杜公馆。
　　没了外人，靳楚歌便直言心中的猜疑，对杜庸忿忿地说：“阿爹，这次会不会是日本人的阴谋，和英国佬一样想借着人命关司威胁我们？”
　　“不得不防。”杜庸说。
　　这时一旁的保镖聂靖说道：“杜先生，要不要我去处理掉长泽明彦？”
　　杜庸抬手阻道：“事情没弄清楚之前，不要轻举妄动。我与日本驻沪陆军司令官藤田拓也有过一面之缘，找个时间，我去拜访一下。”
　　靳楚歌心中佩服道，擒贼先擒王，打蛇击七寸，绕过日本少佐直接和他们长官谈，从日本人内部解决问题，杜庸的确高明！
　　“阿爹，我想和你一起去！我是当事人，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事实。”
　　杜庸鄙夷道：“事实？你可晓得真正的凶手？”
　　一问之下，靳楚歌哑口无言。他只从杨六儿那里听说死人头上的刀曾在四川出现过，后面也没有仔细去查，此时杜庸问起，自然无从知晓。
　　不过他马上出主意道：“找凶手还不简单，如法炮制英国记者的事情不就行咯!”
　　杜庸斜睨他一眼，目中的严厉立时让靳楚歌住嘴。
　　青帮大佬两根手指在腿上反复敲打着，思付一会儿对众人道：“英国人、日本人，都死于刀下，又都和帮会扯上关系，这两件事情一定有所关联……聂靖，你去查一下。”
　　身材魁梧的杜家第一枪立身称是。
　　“阿爹，我也一起查吧！”靳楚歌接道。
　　杜庸不置可否，倒是颇为恨铁不成钢地嘱咐义子，“周日银行开业，以后你就在银行里做事，不要再游手好闲。”
　　靳楚歌拒绝道：“我可不懂金融，也坐不惯办公室，还是看夜总会的场子适合我。”
　　“我看你还是适合在家里呆着！”杜庸斥道。
　　不让参与调查日本人事情，不让继续在夜总会做事，靳楚歌心头不痛快。夜色中，他离开公馆，独自开着白色小汽车到黄浦江边散心。
　　外滩灯红酒绿歌舞升平，靳楚歌却体味不到一点快乐，相反，他内心感到一种无法言喻的孤独。
　　他将抽掉一半的雪茄扔出车窗，驱车离开闹市，兜兜转转，就到了闸北。
　　旧故里。
　　□□大少走进石库门，被一个在倒洗脚水的中年妇人拦住去路。
　　“先生找哪个？”王红问生人。
　　靳楚歌望了望巷子尽头的红砖小楼，回道：“我找宋小姐。”
　　王红上下打量这个青年，眼露欣赏，笑道：“没见过先生哩，你找宋小姐啥事情啊？”
　　靳楚歌低头看王红，迷茫的眼神仿佛是听不懂这妇人在问什么，“你是？”
　　“我是房东啊！宋小姐租的我的房子！”
　　“哦，她在吗？”
　　“在的在的。”
　　“好。”
　　靳楚歌不再理她，推开挡道的王红径直进了小楼。
　　王红目光随他转过去，喜滋滋地自语道：“我这是做了啥好事情了，上海滩长得漂亮的男子都来旧故里啦！哎!我那个不争气的外甥要是穿上这身西服，一定也要死要活的！”
　　妇人悻悻地想着，提着洗脚盆回屋睡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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