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墨洪月如歌

　　华格镍路，花鸟市场。
　　叶公馆老管家文顺半汲长衫，提着鸟笼，正在一处摊贩前买鸟食。
　　“这是什么鸟？”一个年轻男人在旁询问。
　　文顺转头看去，只见面前的男人身着灰色长衫，头戴同色礼帽，外表温雅，正是洪门后辈淳墨岚。
　　“子规。”文顺谦谦地回答。
　　淳墨岚莞尔一笑，四下审视一翻，见无人跟踪，才将文顺引入一僻静的巷子。
　　“这是你要的东西，颇费了些周折。”文顺从鸟笼中的食槽底部摸出一张黑白照片递给淳墨岚。
　　“有劳！”淳墨岚谢过，将照片拿起来看，霎时间，这男人平静的脸色略变。
　　只见照片中的男人穿着同淳墨岚现在一模一样的长衫，戴同样的礼帽，正是淳墨岚本人。
　　照片中的他，正走在一条古旧的巷道，背景中有一道模糊的石库门。
　　能够拍下这张照片的，淳墨岚能够想到的仅有一人。
　　是他！
　　联想过往，淳墨岚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文顺关切道：“日本陆军参谋部能够拿到你的照片，足以证明他们在你身边安插了眼线。情势危急，你确定仍留在上海？”
　　淳墨岚镇定道：“目前有英国方面的保护，日本人不敢动我……这张照片非常重要，我想，剩下的时间，足够完成我的任务了……”
　　“叶启山如何？”淳墨岚话锋一转。
　　文顺摇摇头，“人是醒了，但老爷的头部受到撞击造成神智不清，现在认不了人，只能在家里休养。”
　　“君晗一定很担心吧……”淳墨岚叹道。
　　“小姐比我们想的都要坚强，现在公馆的大小事情都是她在打理，老爷也是她在亲手照料，很是辛苦。”
　　“那……凶手是否有消息了？”淳墨岚想问一个人，却不敢直接开口。
　　一向谦和老管家露出几分轻篾，直言道：“三大盘口的龙头把子正为坐上叶家话事人的位置忙活呢！哪有心思抓凶手！只有阿月这些日子为了此事奔走，可惜，一无所获。前几天因为这事情惹上了黄家四小刀，两边搞了一场比武。”
　　“比武？为什么？”淳墨岚惊讶道。
　　“听下面的人说，黄家四小刀知道伤了老爷那只刀的来历，要是阿月比武能获胜，他们就告诉阿月真相。”文顺说着叹一口气，“阿月在青帮的声望近年高涨，雷霆那帮人早就想搓搓他的锐气，阿月心气高，非但无惧，甚至单刀赴会！”
　　“结果如何？”淳墨岚明澈的眸中透出担忧之色。
　　“昨天比武之后，阿月就没有到公馆去……听下面的人讲，阿月是败了。”
　　败了？
　　淳墨岚感到意外非常，在他的心目中，阿月的身手在青帮中屈指可数。
　　“阿月一定很失落吧……”淳墨岚不经意地叹道。
　　文顺意味深长地看着这位同门后辈，那审视的目光叫淳墨岚些许心慌，恍觉失言。
　　淳墨岚以为文顺看出了什么，但那老人再没有讲有关阿月的话，径直向淳墨岚请辞。
　　走出几步，文顺忽又转身向淳墨岚嘱托道：“你帮助英国人谈判这件事情在帮内已经传开了，现在叶家人人视你为眼中钉，劝你一句，远离青帮。办好事情，尽快离开上海。”
　　淳墨岚微笑着回应，待文顺离开，一颗悬着的心才落了地，不觉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淳墨岚走出花鸟市场路口的时候，天空飘起了细雨。
　　他叫了一辆黄包车，让车夫去旧故里。
　　车夫一声答应，便拉着人朝北跑。
　　雨越下越大。
　　车夫停下，将车上的雨篷拉上。
　　淳墨岚感谢着，余光中却是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经过旁边的街道。
　　脑子里一瞬的恍惚，淳墨岚来不及反应，车夫已拉着车跑起来。
　　淳墨岚忍不住隔着雨蓬朝后看去，只见街道上没伞的人们挡着头顶飞跑，唯有那高瘦的身影微躬着背，孤独地漫步雨中，仿佛周遭的世界与他无关。
　　阿月……
　　淳墨岚心底呼唤着那男人的名字。
　　像是察觉到什么，阿月突然抬起头，朝淳墨岚的方向看过来。
　　淳墨岚心头一紧，急忙藏到雨篷后。
　　但他又不放心，悄悄地从缝隙偷看那男人。
　　只见那位青帮枪手的右眼下，赫然横陈一条暗红色的刀痕，一直延伸到耳根。
　　是被黄家四小刀伤的吧……淳墨岚不禁握紧了拳头。
　　思付中，车子又跑出一里路。
　　“停一下。”淳墨岚叫住车夫。
　　“还没到哦先生！”车夫提醒道。
　　“不去旧故里了……去盛世公寓……”

　　笃笃，笃笃笃。
　　淳墨岚第三次敲门，但520房间内仍然没有回应。
　　门外有一串湿漉漉的脚印，淳墨岚肯定，阿月在公寓里。
　　“阿月，我知道你听得见……如果你想知道那把刀的来历，请开门。”淳墨岚隔着门对里面的人说。
　　一阵静默。
　　淳墨岚难掩失望，准备离开。
　　吱~
　　房门悄然打开一条缝隙。
　　淳墨岚暗喜，轻轻推开房门。
　　屋内的陈设一如既往，淳墨岚看见阿月从卧室里拿了一条毛巾出来，看了他一眼，然后面无表情的走进卫生间，将门反锁。
　　沐浴的水声传至客厅，淳墨岚莫名感到不适。
　　为了缓解尴尬，淳墨岚从柜子里翻出一唱黑胶唱片，放进了唱片机。
　　悠扬的古典乐曲响起，平静着淳墨岚无法言语繁复的心情。
　　等待中，他走进卧室，发现床上的床单被褥，仍是他离开前的样式。
　　心间涌起一阵温暖，可当他看到枕头上的一件红色女式内衣时，这温暖感动的心情刹那阴冷。
　　淳墨岚突然发现自己在感情这种事情上，相当的幼稚。
　　古典乐曲戛然而止。
　　淳墨岚转回客厅，发现是阿月关掉了唱片机。
　　此时阿月换了一件干净的白色汗衫，一边用毛巾擦拭头发，一边催促淳墨岚：“你说吧。”
　　灯光勾勒出阿月紧致优美的肌肉线条，吸引着淳墨岚的注意。
　　可同时，那男人的漠视又在践踏着淳墨岚的自尊，让人难受。
　　淳墨岚努力平复着心情，指指阿月眼下，故作不知的问道：“谁伤的？”
　　面对关心，阿月故意表现得不以为然，挑眉道：“不该问的别问，少管闲事。”
　　淳墨岚怅然一笑，走到绿色真皮沙发前坐下。
　　阿月将毛巾扔到沙发上，从柜子抽屉里取出两把银亮亮的柳叶飞刀。
　　“说吧，它们的来历。”阿月拿着飞刀朝淳墨岚晃了晃。
　　没有一句别的关心的话语，阿月对待陌生人般的冷漠再次令淳墨岚感到自己的幼稚可笑。
　　原本担心真相给阿月带来困扰的心情，仿佛消退许多。
　　淳墨岚不再犹豫，他微一抖臂膀，一枚银色的柳叶飞刀落入手心。
　　阿月不屑的神情凝滞，他想到什么，却不敢说出口。
　　“形狭长似柳叶，故名柳叶刀。”淳墨岚顿了顿说：“你手上的，是我的东西。”
　　嗖！
　　寒光一划，淳墨岚手中的飞刀精准地击中唱片机的跳针，黑胶唱片被拨动，古典乐重新响起。
　　阿月纹丝不动，定定地看着淳墨岚，脸色铁青。
　　“你手上的刀，一把在百丽大皇宫杀了一个日本人，另一把，我用它的时候你也在，就是那天晚上我们在旧故里追的蒙面人，我的飞刀刺中了他的腿。”
　　淳墨岚说着笑了笑，自嘲道：“我的刀不仅没有要他的命，反而被其所用，伤了叶启山……”
　　“为什么那天不讲？”阿月沉声质问。
　　淳墨岚喉间若梗，沉吟片刻才说：“那天……你在生我的气……况且，我不想别人知道……”
　　阿月鼻中一斥，冷道：“现在为什么要说？你以为我已经忘记你对叶老板做的好事了？”
　　淳墨岚无奈道：“现在……我也是不该讲的……”男人说着叹了一声，续道：“我是不想再见你受伤了……”
　　阿月只觉心脏仿佛漏跳一拍，不得不深深吸一口气，隐藏心中忐忑。
　　“除我之外，在上海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柳叶刀的来历。”
　　淳墨岚不便明言，只能暗示阿月黄家四小刀没对他讲实话。
　　面容温润的男人站起身来，朝阿月走近几步，来到他身前。
　　“叶启山被刺杀，一定与日本人有关，与藤田武藏有关……”淳墨岚认真道：“我已经有了藤田的线索，接下来……”
　　呵，呵呵……
　　阿月莫名发笑，打断了淳墨岚的话。
　　“说来说去，你是要我帮你一起抓藤田武藏吧？”阿月揶揄着。
　　淳墨岚失望地看着对方，他原本只是想把自己接下来调查的方向告诉阿月。
　　可那男人的冷漠、讥讽，还有床上刺目的红色内衣，终于耗尽了淳墨岚最后一丝隐忍。
　　“是，我今天来找你真正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你帮我抓藤田。你不是要给叶启山报仇吗？”淳墨岚嘲讽着对方，手指，却在暗处发抖。
　　阿月从来没有见过淳墨岚用这般强势的态度对待自己，气恼中双颊一紧，猛力朝那男人肩头推了一把。
　　淳墨岚被迫退出一步，却见阿月径直拉开了房门，冷眼看他道：
　　“我不想欠你的人情。凶手，我会自己查。”
　　如此不知好歹的逐客令，让淳墨岚暗骂自己的自作多情。
　　“哟！侬晓得我要来的！”门外忽然响起女人尖利的声音。
　　只见一位浓妆艳抹的丰腴女子踩着高跟鞋越门而入，双臂环住阿月的脖子就要亲他的脸。
　　阿月下意识的躲过，女子这才看到屋子里还站着一个男人。
　　“有客人啦！不好意思哦！”女人识趣地放开阿月，解释道：“早晨走得急，忘记拿衣服啦！我进去拿啊！”
　　不等阿月同意，女人便朝卧室走去，经过淳墨岚身边时，不忘朝那男人狠看一眼，赞叹道：“真是好看得要人命哦！”
　　女人咯咯的笑着，拿了红色内衣走出来放进包里，走到门边拍拍阿月道：“小老板，下次记得叫我哦！还有侬这位朋友，我有很多漂亮姐妹可以介绍的！”
　　“哦，差点忘了！”女人从包里摸出一包好运牌香烟递给阿月，“小老板枕头下面放的这个烟，我猜侬喜欢，特意买了一包给侬哦！记得照顾我的生意！”
　　阿月脸上一红，一把接过。
　　女人嬉笑着朝两个男人抛了个媚眼，顺手将门一关，走了。
　　古典音乐恰在此时停止，屋子里突然静得掉一根针都能听见。
　　剑拔弩张的气氛因为一个小插曲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阿月像是被人发现了不得了的秘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尴尬不已。
　　淳墨岚看着阿月手中熟悉的烟盒，一时间心乱如麻，不知应该生气，还是欣喜。
　　阿月走进卧室，从枕头下面摸出淳墨岚遗留的那盒烟，扔给淳墨岚。
　　淳墨岚打开看了，盒子内壁用铅笔写着蜂鸟两个字，里面还剩下最后一只烟。
　　那是阿月刻意留下的，为了不违背他的誓言……为了不忘记淳墨岚。
　　而现在阿月只是倔强地想向淳墨岚证明，他并不是喜欢这种香烟，而是没有空闲将淳墨岚留下的东西清理掉罢了！
　　淳墨岚当然不知道阿月曾立正下的誓言，只道阿月下定了决心要与他划清界限。
　　心里面，有些空。
　　淳墨岚摸出火柴，点燃那只烟。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

　　天色昏暗，雨大风疾。
　　淳墨岚走出公寓，这才想起礼帽遗落在阿月那里。
　　可他不愿再回头了。
　　因为下雨，路上没有几个行人，黄包车更是鲜见，淳墨岚只得冒雨前行。
　　在一个十字路口，他听见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雨声淅沥，但淳墨岚仍听出了那个人的声音。
　　他不敢相信地转过身去，看到阿月淋着雨，跑到面前。
　　“你的帽子。”阿月从怀里摸出灰色礼帽，递到淳墨岚面前。
　　“不要再留东西在我家！”阿月生怕对方误会似的解释道。
　　一时间，淳墨岚感到混乱，看不清阿月对他的心情，迷迷中苦笑：“傻瓜，伤口沾了水会留疤的！”
　　阿月想要驳斥，可淳墨岚满目的温柔抵回了他所有刻意的疏离，现在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尽是惆怅无奈。
　　天知道从见到淳墨岚的那刻起，阿月用了多大的毅力才没有让自己心软。
　　现在，心底最后的堤防，好像快要被这倾盆大雨倾覆了！
　　……淳墨岚伸出手去，触碰到帽子上的手指。
　　两个人都感到难抑的悸动。
　　淳墨岚甚至朝着阿月的方向靠近了一步。
　　砰！
　　一声枪响震彻了安宁。
　　阿月猛然朝淳墨岚扑了过来，将那男人护在身下。
　　几乎同时，阿月右腕一缩，金枪顺势滑出，朝着身后某处就放了一枪！
　　只见街道对面的一处角落，一名黑衣人应声而倒。
　　雨雾中，人们惊叫着逃离，眨眼间便跑了个干净。
　　淳墨岚惊魂未定，转眼处，只见阿月后背上的衣服破了个洞，内里的鲜血正狂涌而出。
　　“阿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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