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踩坏了我的糖葫芦

　　这是这一天里康在非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细细打量着他的眉眼面貌。只是分开了短短两日，他的脸色便失去了往日的红润光泽，变得憔悴疲惫，昏黄灯光将他双目下的青黑眼圈照得厚重了几分。

　　黑夜里，他的手也是冰冰凉凉的，凉意直透她心。

　　她想将他牵进房间里来，他却立地不动，轻声问她：“厨房煮了面条，你吃吗？”

　　康在非没有一点胃口，但看他期待的眼神，只能点头：“吃一点吧。”

　　“那我给你送上来。”

　　然而，她嘴里的“一点”，到了他那里却成了满满一大碗，他甚至还在上面放了一个金黄诱人的煎蛋。

　　在他静静的注视下，她很给他面子，将整碗面都吞进了肚子里，最后摸着圆滚滚的肚皮由衷赞了一句：“真好吃！”

　　赵元默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笑着说：“这是大姨做的。”

　　康在非不禁一怔，意识到这碗面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吃的，这里面满是这男人的套路人情。

　　她突然有些可怜起这个男人来，却也更心疼他这样小心翼翼维护她和他亲人之间关系的敏感细腻心思。

　　她刚想说些什么，他却先开口向她道了歉，继而道：“妈妈和她是亲姐妹，从小关系就很亲密，她是太伤心了才那样议论你，你不要往心里去，好吗？”

　　康在非缓缓道：“你这是在道德绑架我，好像别人怎样用言语中伤我都是有苦衷的，我就活该承受这一切。我知道除了你，你那些亲戚都不怎么待见我，觉得是我耽误了你，也让你妈妈带着一肚子的遗憾走了。

　　“你没上来前，我甚至在想，如果我当初没有一个人偷偷将孩子打掉，那个孩子顺利生下来的话，现在应该也快一岁了。这样的话，你妈妈的遗憾应该会少一点，你心里是不是也会好受一些？面对亲人的质问责怪时，你心里有没有怨怪过我呢？”

　　“没……”

　　“元默，对我坦诚一些吧！”康在非轻声打断了他，目光神情始终柔和，“我们之前谈过了的，说有什么委屈不满都不要藏在心里。我想知道你的真实想法，想和你继续走下去，你不要总是担心我会离开你。”

　　赵元默瞬间从她这些话里获得了信心和力量，敞开心怀对她说：“非儿，我真没有因为孩子的事怪过你，只是偶尔想起来会觉得遗憾，也觉得对不起你。我当初承诺过你不会让你在读博期间怀上孩子，却还是因为安全措施没做到位让你遭了一次罪。我真没有你想得那样小心眼，对你也足够坦诚。你不是劝我不要纠结过往的事吗？怎么你自己放不下了呢？我不想你为孩子的事愧疚不安，妈妈的遗憾也跟你没关系，你不要胡思乱想。”

　　康在非静默无言地看着他，各种情绪在心中交织，那些深埋在心底深处的爱意不受控制地钻出了她的心窝，刺痛了她的喉头，染红了她的眼角，浸湿了她的脸庞。

　　她小心温柔地用温热指尖触摸他的憔悴脸庞，轻轻柔柔地说：“你的脸看上去都瘦了，这两天，你心里一定很难受、很想哭吧？今晚，你如果愿意留下来，我愿意借你怀抱，让你好好睡一觉。”

　　赵元默怎会拒绝她这样的温柔施舍呢？

　　他这两日一刻也没合过眼，因为未能见妈妈最后一面，他每时每刻都在懊恼悔恨里煎熬着，也不知一个人暗地里流过多少眼泪了。

　　在亲友面前，他不能将自己脆弱无助的一面展现出来。但是，在心爱的女孩面前，他可以无所顾忌地依靠她，可以在她怀里安安心心睡一觉。

　　然而，睡至半夜，他却毫无预兆地发起了高烧，意识昏昏沉沉之际，嘴里一直在含含糊糊地唤着“妈妈”。

　　康在非猜到他是过度劳累伤心引起的发烧，吓得连忙将康帅叫到了房间里。

　　康帅将赵元默的身体状况检查了一遍，又细细问了问病人的感受，最后说：“他需要输液，吃退烧药不管用。”

　　这时候，别墅里的主人和客人都已经睡了，康在非只能电话叫醒了廖书正，向他说明了赵元默的情况。

　　廖书正夜里陪客人喝过酒，只能请康帅开车将人送到附近的24小时诊所里医治；而康在非看这人似乎还没醒酒，也不让他陪同着一块儿去，父女俩主动请缨将赵元默送到了附近的诊所里。

　　深夜的诊所静悄悄的，医生给赵元默挂上点滴之后，康帅便让医生去睡了，言说他会守着病人，看着时间给病人拔针。

　　医生自然巴不得能多睡会儿，高高兴兴地答应了下来。

　　赵元默觉得很不好意思，感激又愧疚：“真的很抱歉，还得麻烦叔叔半夜送我来诊所。”

　　康帅却道：“你如果真的念这点恩情的话，就对我们家非非好一点。你是你们家里的宝贝，她也是我们的宝贝，你不能让她被欺负、受一些不该受的委屈。”

　　赵元默知道他是意有所指，一时有些羞赧无言。

　　康在非见状，忙道：“老爸，您这不是挟恩图报吗？您不说出来，元默也会记在心里；一旦说出来了，这恩情也变得廉价了，让我们的爱情都变了质。”

　　“不会变质，”赵元默道，“这是叔叔对你的爱。我很高兴叔叔能对我说这些话，也很高兴叔叔从一开始就接纳了我。”

　　他又言语凿凿地向康帅保证：“叔叔放心，我会好好对她的。”

　　康帅欣慰一笑：“希望你能说到做到——趁输液的时候，你再好好睡一觉吧。”

　　等到赵元默输完液再回到云水禅心时，天已经亮了，别墅里也已经准备好了丰盛可口的早餐。

　　而赵元默也果真是这家里的宝，双脚刚一踏进别墅前的草坪，他那些亲戚就纷纷围拢过来，对他嘘寒又问暖，又对康家父女夜里的“无私奉献行为”千恩万谢的，弄得康在非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吃了早餐，那些亲戚也相继离开了云水禅心，临走前，又说了好些节哀宽慰的话。

　　康帅因为挂念家里那位行动不便的二妞儿，已经订了中午的机票，正准备和这家人告别，却被赵元默他爸爸留在书房里谈了将近一个小时的话。

　　康在非很想知道两家父亲第一次见面会说些什么，见康帅出了书房，便将人逮到一处偏僻的角落里盘问道：“老爸，他爸爸和您谈了些什么谈了这么久？”

　　康帅笑道：“还能谈什么？当然是你们两个的事。总之呢，你还有半年就毕业了，他妈妈又在这时候去世了，所以，你们的婚事还得往后推迟一年左右。”

　　“这样很好啊！”康在非道，“那时候，我的工作应该已经敲定下来了，正好可以考虑结婚的事了！”

　　康帅看女儿已是一副期待神往的模样，知道她的身心都已经陷入了爱河里，那些他自认为的关爱之言若是说出来，反而会打碎她那颗对婚姻的向往之心。

　　最终，他还是选择了沉默，叮嘱她早点回北京之后，也不要任何人去送，自己打车去了机场。

　　目送走了老父亲，康在非又被赵元默他爸爸单独叫到了书房。老教授直接交给了她两串钥匙，一串和平公寓的，一串云水禅心的。

　　康在非明白老人交给她这两串钥匙的深意，忽然觉得身上的压力和责任加重了，但她既然选择了要和赵元默步入婚姻的殿堂，这样的压力和责任，她推卸不了。

　　然而，在她还没有完全做好准备的时候，这突来的责任和压力对她来说是一把无形的枷锁，她想再缓缓。

　　她试着与老人商量道：“现在就交给我，不合适吧？我还没嫁进来，怕是没办法担起这样的重任，您看能不能……能不能缓个一年半载呢？”

　　老教授缓缓道：“这只是我们两个家里的钥匙，是方便你以后进出的，不是要将你锁住的意思。这两个地方也算是你们以后在南京的落脚处，希望你们能常回来看看。”

　　话虽如此，康在非却也知道一旦接受了这两串钥匙，就表示她已经是廖家认定的准儿媳了，以后就得与这头的那些亲属来往打交道。

　　而据她观察，赵元默这个人其实比她还要懒于打理一大家子的关系。他除了和直系亲属间的关系比较亲近，那些关系疏远一些的亲戚，他甚至都搞不清楚其中的人际关系。

　　两串钥匙，给了她出入廖家的自由，也将她捆绑在了廖家这条绳索上。

　　她很想找个机会和赵元默好好谈一谈未来的打算，无奈这个人身边总有一群关心他病情的人来来去去，她也只能等到夜阑人静时，试着用刚拿到手的钥匙打开了他紧锁的房门。

　　赵元默并未睡下，一个人坐在床头翻看着母亲生前为家人制作的相册，突然见到推门而入的康在非，吃了一惊：“你怎么进来的？”

　　康在非用后背抵上门，向他摇了摇手中的一串钥匙，笑道：“我现在可以自由出入你家里的每一个房间了，你欢迎我吗？”

　　赵元默给她挪了挪位置，微微笑道：“你上来吧。”

　　康在非也不客气，脱了拖鞋便一骨碌钻进了被他捂得热乎乎的被窝里，手已经探上了他的额头，口里关切着：“你的烧好像退了，药吃了吗？”

　　“吃了。”赵元默将她圈入自己臂弯里，随意翻看着手中的相册，轻轻问，“爸爸给你钥匙时，跟你说了些什么？”

　　康在非想了想，道：“跟我说了挺多的，但说的最多的是让我们以后常回来看看，说你妈妈会看到，那样她就会高兴。”

　　听言，赵元默眼中的那点微弱光芒瞬间黯淡了下去，慢慢蒙上了一层悲伤之色。

　　康在非正想要安慰，他却突然垂眸看着她，低低请求道：“你能改口唤她‘妈妈’吗？”

　　康在非怔住了，在他水光荡漾的目光注视下，柔柔应了一声：“当然能。”

　　赵元默目光一亮，连忙将手中的相册递到她眼前，带着她细细辨认不同时期的母亲面貌，像教牙牙学语的小孩一般，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带着她唤“妈妈”。

　　康在非觉得这种行为很幼稚，这时候却格外配合，跟着他唤的次数多了，她心里好像也能正视自己突然转变的身份了。

　　只是，她仍旧十分苦恼他那一大家子的亲戚，问他有没有什么有效的解决方式。

　　赵元默却道：“爸爸妈妈和家里许多亲戚都没什么往来，只是人家家里办红白喜事的时候会去露一面。我从小到大，也只是和小叔叔、姑姑和大姨几家走得近一些，你不用面面俱到的。”

　　“你大姨……”康在非嘟囔着，“就是看我不顺眼的那个大姨吗？”

　　赵元默道：“她没有看你不顺眼，就是在发牢骚，你不要真的听进心里去了。”

　　康在非笑道：“你不要这样紧张，我没那么小心眼啦！时间不早了，你病还没好，早点休息，我回客房啦！”

　　然而，赵元默却不放她离开，将人禁锢在了臂弯里：“我睡不着，闭上眼就会做噩梦，我想你留下来。”

　　康在非应了，顺从地躺在了他怀里，轻轻问：“你又开始失眠了，回北京后，还要和我分房睡吗？”

　　赵元默熄灯闭了眼，在黑暗里低低回了一句：“不分房了。”

　　“我又想起了一件事——”康在非在他怀里动了动，捏了捏他搭在自己腰间的手掌，目光炯炯地仰头看着他问，“我当初还给你的那本全是你照片的相册呢？你留着吗？”

　　赵元默静了一瞬，沉声道：“我烧了。”

　　康在非心惊又心痛，想质问他为什么要烧了，内心却十分清楚他烧毁相册的缘由。

　　“元默……”康在非哽咽道，“对不起。”

　　“你不用道歉，”赵元默抬手摸上她被泪水沾湿的脸颊，缓缓说道，“当初你离开我，并不是你对不起我。而我烧了相册，其实也是将过去的自己重塑了一遍，是一次涅槃。不然，我应该没有毅力坚持爱你，也没有勇气奢求你再爱我一回。”

　　康在非道：“涅槃后的凤凰，我没有不爱的理由，更没有再次抛下的理由。元默，你虽然失去了世上最亲的亲人，但从此也多了我这个会陪伴你最久的家人。我希望你能永远向前看，永远开心快乐，夜夜都能好眠！因为，我会一直坚定不移地陪着你，会毫无保留地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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