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春光住

　　马车外的街道人声鼎沸，马车里的少女坐立难安，一百零八坊的四方城“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待车子过了几道弯，估摸着快到崇仁坊的时候，李元娘终是忍不住掀开窗帘向马车旁骑马仗剑的少年招手轻唤，“崔明，你过来一下。”

　　等到少年低头凑向车窗问她何事时，她斟酌了一下，“就快到崇仁坊了，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表姐她才刚……要是让我阿娘知道我又给你爆炭①的话，她肯定又要罚我了。上次是我阿耶救我，可昨日我阿耶去了文房县，此次估计要等到二郎百日才回呢……”

　　两年前，为了崔明该死的一见钟情，李元娘在七夕做了一回鹊鸟替他向表姐裴舒窈送了一盏宫灯，没想到此獠竟在宫灯上画了几颗殷红的相思子，好死不死还写了个‘明’字，裴表姐后来私下将此事告诉了延昌县主，她才晓得裴姨父准备为裴表姐与魏家二郎议亲的事情。

　　结果魏裴两家定亲后不久，魏家二郎便适逢母丧，两家不得已将婚期推迟。没想到去岁十月初魏家二郎孝期宣淫的事被传了出来，听说连孩子都出来了。前不久，崔明听说表姐的亲事黄了，贼心死灰复燃，就又寻了李元娘来拉皮条。

　　李元娘自六岁落水那回醒来后，性情变化极大，大家只当她是年纪小，陡然落水受了惊吓，移了些性情也不奇怪，并没有太过在意。

　　只有崔明有些怅然，本来李家叔叔婶婶从江南回来，还带了一个娇娇软软的妹妹，整日跟在他身后，“阿兄”“阿兄”地喊着，令他很是受用……只是还不到一年，妹妹落水醒来后，无论他拿了什么好玩好看的物什，也不再同他嬉笑打闹，只乖乖坐在月牙凳上，像个小大人一样，恁的无趣。

　　后来再大些，李家的小妹妹又突然爱上了出门，逮到机会便满长安东逛西逛，不到日落不归家，这倒乐坏了自认十分会玩的人间逍遥客，崔四郎。

　　自从他带着小姑娘往长安县西市走了一趟后，两人便常常玩到一处，小姑娘胆子忒大，年初上元夜竟换成男子装束央他一同去逛平康坊。

　　故而他想着，这小姑娘上他的贼船几回，应当是不怕的。

　　“好陶陶，你就是我亲妹妹，再帮阿兄一回，将舒窈约到慈恩寺，我阿嫂刚得了一匣上好的南海珠子，我去替你要几颗过来，等过几日芙蓉园赏花宴，你缀两颗做耳珰，到时戴着一定好看……何况小二郎刚落地，你阿娘且顾不上你呢。”崔明轻勒缰绳，似是想到了什么，语气突然认真，“还有，哪个王八教你说的‘爆炭’①？女孩家家，小小年纪，别出口这些不干不净的词。”

　　李元娘也不怕他，嘴角轻撇，“喏，上次在胡姬酒肆与你称兄道弟的柳王八。”

　　“柳三为人轻浮，你少与他说话，到了，我先去前面等着你们。”崔明交代完便调转马头离开了。

　　李元娘进了裴府后，便同郑国夫人说想邀表姐去慈恩寺吃斋饭，郑国夫人深恐女儿因前几日魏家二郎的荒唐事心中抑郁，便放了她俩姊妹结伴出门。

　　在慈恩寺中吃完斋饭后，李元娘便依着计划邀裴表姐登塔，待两人行至与崔明约定好的小桃林，就借口落了东西，让裴表姐在小桃林等她一下，转身朝寺中大殿的方向去了。

　　没成想还未到大殿就又来了一个冤家。

　　“李元娘，怎就你一个，今早与你一同出门的崔四郎呢？”

　　身后传来的人声，语气虽凶，音色却软软糯糯的，很是挠人心肺，李陶回过身，入眼的少女一席桃红圆领袍，发顶的银簪嵌着一颗极剔透的水晶珠子，一双玉羽眉间着一点朱砂，再加上脸颊些许婴儿肥，娇娇俏俏，煞是可爱。

　　李元娘见到少女，便忍不住吊儿郎当调戏几句，“顾小娘子，你找崔四，该去平康坊，怕是此时他早已醉倒在胡姬怀里了。”

　　“李陶！你！”

　　“顾轻轻，我？我怎么了？”

　　“哼，你不说就算了，反正此刻崔四郎也不是与你一处。”说完，一跺脚便转身走了。

　　顾轻轻也是两年前上元灯夜在李陶家门口见到崔四身着金吾卫甲胄的样子，一时惊为天人，只一眼便入了魔，从此芳心明许，又见到李崔二人亲密异常，多次相约，于是本来与李元娘就不甚对付的顾轻轻，就更加地与李元娘水深火热了。

　　李元娘对此很是难过了一段时间，她是真觉得顾轻轻十分可爱来着，可惜顾轻轻不知怎的，从小就拒绝她伸出的友谊之手。

　　次日，崔明依言送来了一小袋南海珠子，珠子圆润，大小等同，成色十分不错，约有十来颗。但对于慈恩寺之事却闭口不提，裴表姐更是云淡风轻地就像只是去吃了一餐斋饭一般。

　　再过几日，也不见这两人之间有什么实质性的发展，崔明自送完了珠子后，就好似人间蒸发了一般，她问过崔家嫂嫂，说是这几日都在金吾卫当值，不曾回过家。

　　啧啧啧，失恋的小男孩啊！

　　顾轻轻也忙着准备赏花宴的衣裳钗环，没时间盯着她是否又与崔四郎一同出游，她一时间成了闲人。

　　说起此次赏花宴，武氏因生李小郎时胎大，险些难产，出了月子身体还有些虚，就借口推了，碍着宫里众位娘娘的面子，只得让女儿随堂姐郑国夫人一同赴宴。

　　开元十年三月初一，全大唐第一场相亲会兼游园赏花品香会于长安芙蓉园顺利举行。

　　其中主办方王皇后，协办方武惠妃，柳婕妤及众贵妇在园中一处楼阁品香，相亲会女主角是永穆公主，男主角候选有长安正当年纪的勋贵子弟，再有众贵女做衬，排场很是浩大。

　　时维暮春，芙蓉园中百花竞放，桃花尤盛。曲江畔围坐着的少男少女花红柳绿的，远远望去，真是好一道青春靓丽的风景线！

　　然而近看，在座的各位郎君娘子正襟危坐的就像正在上学堂。

　　四周鸦雀无声，无趣的很，案前出自禁宫御厨之手的糕点一时间也寡淡了许多，酒水又不敢多喝，李陶只得低头看着桌案发呆。

　　“殿下，这四周桃花甚是惹眼，不如我们以桃花为题，作一次诗会可好？”柳二娘实在看不下去，又兼永穆公主是自己嫡亲的表妹，只得硬着头皮开了口。

　　乍然听到人声，李元娘反射性地抬眼瞄了眼坐在上首的永穆公主，公主终于将目光从远处楼阁中收回，敛了敛眉眼终于挤出了一个字：“善。”

　　见茶水吃食被撤下换上了文房四宝，左下首挺直脊背的少年们终于松了口气，时而俯首作诗，时而低声交流，场面逐渐热络了起来。

　　“诶？一瓣两瓣三四瓣，五瓣六瓣七八瓣。”右方的顾轻轻将李元娘在纸上胡写的打油诗念了出来，“元娘，哪兴你这样作诗的呀！”

　　李元娘闻言，将笔放下，淡笑道：“我不善作诗，”想了想又补充，“不过胡乱一写，应应景罢。”

　　“赵郡……”有小娘子正欲开口，却被突然到来的皇后身边的尚宫打断：“公主，娘娘问公主这边是否有闲过去叙话？”

　　永穆公主似是早已等了许久，松了一口气，回道：“晓得了，劳吴尚宫稍候，吾这便去。”

　　公主走后，诗会仍在继续，品诗环节，对面有一青衣少年忽然起身，很是激动，“李娘子的这句甚好，通篇无花却尽在写花，不知可有下句？”四周立时一片寂静，众人目光齐聚李陶所在的角落。

　　正在与裴表姐讨论东市几家新开食肆的李陶猛然被点，忙起身叉手向对面还礼，“谢郎君赞，并无。”

　　“那在下可否替娘子联了下句？”少年急忙追问。看着周围少男少女一张张标准吃瓜群众的脸，李陶陶敛首，佯羞道，“郎君请便。”

　　“那，忽而凉风起天末，散落泥中皆不见。”少年吟完，脸颊飞红似隐似现，带着些许忐忑继续开口：“娘子，娘子以为如何？”

　　李陶未及答腔，又听到对面“嗤”地一声轻笑。

　　崔明醉了！完了，崔明要是开口，这宴会就算是……

　　许是也听出崔四郎的声音，还未待崔明再次出声，顾六娘就连忙加入对话，“郎君这寓意未免悲凉了些，哪里有尚未加簪便成泥的呀！”

　　少年站起来原本就是因这好不容易的交集一时脑热，并不曾意料会出现这等情况，脸涨得通红，急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是……”

　　为避免小表妹继续跟着尴尬，原本与光同尘的裴舒窈只得出声：“好了，元娘年纪尚幼，诗也是胡乱写着，大家何不妨看看其他人的，兴许今日诸座之中还会出几位王子安②呢，光说元娘的浑作，多没意思？”

　　在座的少年皆知此时此处同平日里平康坊的三曲③不同，就借着裴舒窈的话，将此页揭过，又继续热火朝天的点评。

　　可时间一久，便逐渐显得无趣，一群多半章台走马在行的勋贵子弟，就连为赋新词强说愁都无力的很，闲情倒是有，附庸风雅也会得很，诗才却怕是半点也无，又见着公主依旧未归，便开始两两三三相约着离开了。

　　李元娘坐在马车里，看着另一边满是醉意却坐的笔直的崔明，不禁扶额叹气。

　　“她说，魏二自污，是为了退婚。”

　　“什么？”崔明的话没头没尾，听得李元娘一头雾水，只是还没来得及细问，崔明就一头倒在桌案上。

　　“砰”的一大声，听起来就让人头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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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爆炭

　　鸨母与妓‖女的关系，在唐宋时被称为“爆炭”，而爆炭据有的学者考证：“爆炭者，言其鞭挞稚妓，威怒爆发，如炭之爆也。亦曰鸨母，疬爆之讹。”
　　——尚秉和《历代社会风俗事物考》

　　王子安

　　王勃，字子安。

　　三曲

　　平康坊入北门东回有三曲，称南曲（前曲）、中曲、北曲（循坊墙一曲），为妓‖女聚居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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