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字灰

　　那天的电影散场本就有些晚，再吃了些东西耽搁许久，已经是深夜。齐孟甫不好再往外撵骆子卿，便悻悻地抱了床被子自己去沙发上睡了。

　　关了灯，两人都翻来覆去地睡不着，骆子卿想了想还是开口问：“你平时都什么时候去看医生？”

　　“我一直和医生都约的是周六，这个星期你让我和你出去，就改在明天。”

　　“哦。”骆子卿想了想，掏出手机给经纪人发了个消息，推了第二天的通告，又继续说：“我把明天的通告推了，我陪你去。”

　　齐孟甫只觉得心头滴血，心里骂了百遍“不靠谱”，深呼两口气才平静下来：“大爷，您要是出现在医院，还是精神科，分分钟热搜就爆掉了好不好，为情所困深陷抑郁也好，被公司压迫精神崩溃也好，那都是爆炸性的新闻。”

　　却听骆子卿那边不咸不淡地说：“我现在不就是为情所困吗？某人一天没想好我就被困一天，一年没想好就困一年。齐大作家，您说是不是。”

　　一世没想好，我就困一世。画地为牢，等的是你就好。

　　齐孟甫：“……”

　　齐孟甫觉得自己简直要被骆子卿气死了，他实在是没有想到天底下居然还能有那么厚脸皮的人，自己在这里为他的星途操碎了心，他倒好，总是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倒显得自己的担心很多余。

　　“你能不能让人省点心……”

　　“我又不傻，哪里有公立医院的心理咨询会安排在周末的，你找的一看就是私人心理咨询室吧。”

　　骆子卿一副看破一切的样子，瞥向对面沙发上的那个人。即使在黑暗中，齐孟甫也清楚地看到他眼睛里闪过的那一丝狡黠的光，只能在心里默默叹气——怎么就被拿捏的那么死了呢？

　　“就算是这样，我觉得……”

　　“其实你直接说你和心理医生说的那些话不想让我听见，不欢迎我就好了，在我面前没有必要兜圈子的。”

　　喜欢这件事情，说复杂也复杂，可是如果要说简单，也只不过就是遇到一个在他面前可以卸下所有防备和伪装的人罢了。

　　“……好，我以后都和你说真心话。”过了很久，久到骆子卿的呼吸声已经变得平缓而绵长，齐孟甫才用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地说。

　　心理咨询室里……

　　“最近还做梦吗？”

　　“嗯。”

　　“都梦到了些什么内容，可以和我描述一下吗？”

　　齐孟甫闭着眼睛，努力地想回忆起他的梦境：“梦到了一座宅子，我站在宅子的荷塘里，对面有一个人。”

　　“你认识他吗？”

　　“我看不清他的脸。”说完这句话，齐孟甫突然很想看清那个人的脸，却发现那人脸上蒙了一层雾，越来越厚，弥漫到周身，突然就烟消云散了，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一样。

　　齐孟甫的头突然炸裂般地疼了起来，但这次却发现，越疼越清醒，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觉得梦里的那个身影很收悉，薄雾散去后，出现在自己眼前的那张脸，分明是古装扮相的骆子卿。

　　桃花眼像，只有一个酒窝的脸像，略薄的嘴唇像，无一不像，齐孟甫却清楚地知道，他不是骆子卿。那人眼里的杀伐果断和冷峻严肃是骨子里带出来的，不是骆子卿用演技掩盖自己眼中稚气时演出来的。

　　心理医生见齐孟甫的状态并不很好，脸上的一层薄汗已经慢慢凝成汗珠，顺着颧骨滴落下来。

　　“不着急，慢慢想。”

　　“罗裕，我的梦和我的生活，好像关系越来越紧密了。”为了让患者在自己面前放松，这个叫罗裕的医生在治疗时都只穿便服，也都让患者直呼己名。

　　“哦？你能说一说吗？”罗裕见齐孟甫终于有了对自己主动倾诉的冲动，喜出望外，忙引导他继续往下说。

　　“之前我和你说，我写小说写着写着就把自己代入进去，所以总是做梦，其实不对。我的小说，其实只是把我做的梦记录下来。

　　“最开始的梦里，我身处在一篇幽暗昏惑的虚无之中，偶尔能感到身边有几个幽魂一般的东西穿过我的身边，但我看不见，手脚不能动弹，更摸不了。那些东西好像是没有重量的，我用一点点光感能够猜到，它们是绿色的。按照梦里那个世界的说法来说，应该是游魂。

　　“后面的几天都是这样的梦，就在我以为自己要长长久久这样下去的时候，突然有一天的梦境，我能看到东西了。醒来的第一眼，我的眼前有两个人，一个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活像一只野鸡，一脸讪笑，十分猥琐。另一个一袭白衣，眼见我醒过来直接就红了眼睛，倒是有些可爱。他们的脸色都是白的，是那种白油漆里馋了一点点黑油漆的灰白，我敢断定，他们肯定不是人。

　　“他们两个看了我一会儿，穿花衣服的那个才开口说：‘孟甫啊，这番你可真是好让老夫废了一番精力啊，等你重新从土里长出来，一定得我好好请你的救命恩人吃顿好的，冥都的刹市街最近开了家火锅店，我从前进去都只舍得点些猫猫狗狗的腐肉，如今你来了，就可以给我点一盘人/肉卷了。’

　　“旁边的那个少年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好一会儿才开口说：‘判官大人的雅兴只怕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体味不来的，您就自己去吧，仙君大人此番历经凶险，待他好了，自然是要好好闭关修养一番，并没有时间与你去吃肉的。’

　　“我猜测他说的仙君大人应该是我，而我之所以被他们像种白菜一样地栽在土里，可能是我先前出了什么大事，险些小命不保，被那个判官大人救了回来。

　　“那个判官又开口说：‘子缘宝贝儿啊，你家仙君大人要闭关有什么，左右他把自己的冥币给我些许，你陪我去不就好了吗？’他一边说一遍就把手往那个叫子缘的少年肩上搭，实在是猥琐。

　　“子缘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判官的手刚碰到他就被他打落了，抱手施了个礼，说：‘判官大人阳春白雪，所爱之事吾辈望尘莫及，还得要等修炼千年才能得您这般化境，实在难以作陪。’

　　“不过那个判官还是呶呶不休：‘子缘啊，咱们已这地下待了几千年，怎么你还是这样一副泥古不化的样子。这魂魄历经轮回，生生不息，我们自然是吃不得，但这躯壳，无非就是托着灵魂的载体，我们不吃，也要烂在地里，有什么分别呢？’

　　“子缘大概是听这种鬼话听得多了，也不睬他，转身就要走。不过这少年礼数周全，临走还与我行了个礼，毕恭毕敬地说：‘仙君您且等我两日，等我去瑶池把清泉带来给您喝下，您便可重新化成人形了。’

　　“判官见子缘走了，便盘腿坐在我面前，叹了口气说：‘你看看你，都把我家孩子教坏了，从前逍遥自在的小魔头，现在这一副克己复礼的样子，看得我真是憋屈。你自己可倒好，教坏了我的宝贝儿就自己到外面逍遥，一个不高兴就敢劈下。自己一半真身，喂给一个凡人。你呀你，要我说你什么好。’

　　“我的嘴巴也不受我控制，自己就说了起来：‘我的真身我自然爱护，但若是他的话，就算全都给他，又有何妨。’语气里带着些冷清，但我知道，那冷清的语气下装的应该是满满的热烈和满足吧。

　　“‘孟甫仙君，你虽不受这六界的任何一条规矩约束，逍遥自在，但从我何忧认识你到现在，千年岁月，我从未见过你如此离经叛道。我知道若不是真的别无他法，你断断不会走出那一步。可你此番强升了他的神格，他带着一身杀伐上的天，到底是福是祸，你想过吗？’

　　“‘他有恩于我，我总不能看他魂飞魄散吧。’”

　　齐孟甫说道这里，抬起了眼皮，长出了一口气。这样没头没脑的故事，他总觉得罗裕不会信。

　　“罗裕，我说完了。”

　　大概是齐孟甫描述的太过传神，罗裕也被带了进去，一时走了神。

　　“哦，好好好。”

　　“罗裕，我还有一件事想和你说。”

　　“嗯，你说，我听着。”也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心理医生都是这样，但罗裕的声音总是温柔似水，让人一听就觉得自己好像被泡在温泉里，再配合上他深邃的眼窝里那一双总是满含笑意的眼睛里，分分钟就能让人卸下心防。

　　“我前两天好像在现实生活中见到了梦里的那个何忧……”

　　齐孟甫把那天他和骆子卿在电影院遇到小鬼的事情和罗裕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当然，他把“骆子卿”三个字统统用“我朋友”代替了。

　　“我觉得很奇怪，但我后来再问我朋友，他都说没有看到，而且我脑子里面还有一些关于那部电影的记忆，所以我在想是不是我现在已经开始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了？”

　　罗裕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本来想把自己“因长期抑郁导致出现幻觉”的猜测直接告诉齐孟甫——左右他也没有什么家属，出了告诉他也没有别的办法。话在嘴里打了个圈儿却说不出来，他听得出来，虽然齐孟甫是在问“自己是不是出问题了”，但他其实是笃信何忧是出现过的，这个时候如果是非要说他出现幻觉了，恐怕会适得其反。

　　“或许是某种特殊的咒语或者术法，可以消除人的记忆，但对你没有用，所以你记住了，你朋友却忘记了。”罗裕作为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说出这些话的时候良心谴责了他一百八十一遍。

　　“或许吧。”齐孟甫好像挺满意这个答案，勾起嘴角笑了笑。

　　后来罗裕又带着齐孟甫做了一会儿沙盘，引导齐孟甫说了些心里话，都不细说。只说齐孟甫到家发现骆子卿还在自己家里赖着没走——早上他出门的时候骆子卿还没有醒，他留了张字条骆子卿吃完早点就自己快点走。没想到这厮竟如此无赖，一直待到了现在。

　　见齐孟甫回来，骆子卿对着他笑得跟个傻子一样，至少齐孟甫是这样觉得的。

　　“医生怎么说的？”

　　“没说什么，大概没有什么大事吧，只是嘱咐我按时吃药。”

　　“那你吃了吗？没吃的话我给你烧水，现在吃。”

　　齐孟甫白了他一眼：“你见过哪种抗抑郁的药是中午吃的？”想了想又觉得这个事情好像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关心则乱，确实不能怪他，又说：“我都是早上起来就吃药的，放心吧。”

　　“吃了就好。孟甫，我饿了，清水挂面还有吗？”

　　“大明星居然过得这么穷困潦倒，还要我用清水挂面来养着？”

　　“今天推了通告，没有地方吃饭了，大作家不养我我就要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说完，还用一种万般委屈的眼睛盯着齐孟甫，好像这一眼就能看到他的魂魄里去。

　　“你先坐，我去买点菜。”

　　“我也去。”

　　“大明星，您好好呆着吧，别回头再被围观。”

　　“和你一起被围观，也没什么嘛。”

　　齐孟甫不再和他废话，转身就出了门。他突然发现，自从那个叫骆子卿的家伙闯入自己的世界后，自己慢慢地不那么怕外出，不那么怕到人多的地方了。偶尔兴起，还愿意和他拌两句嘴。

　　这边自从齐孟甫出门后倒头又靠在沙发上的骆子卿已经开始幻想起自己和齐孟甫在一起后的美好生活了。骆子卿不会做饭，也一直没想过要去学一学，觉得吃外卖就不错，自己做还得洗菜洗碗，搞不好还能炸了厨房。但今天心里突然升起了一种“为君洗手作羹汤”的冲动。只想一想和齐孟甫两人能一起在厨房里忙碌，就觉得美的不行。

　　那些曾经令人头疼的柴米油盐酱醋茶，琐碎小事，想到能和心上之人在一起，就觉得好像没有那么烦恼了。

　　君子远庖厨，未遇痴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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