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季

　　程闾心里沉甸甸的。
　　今天去的是一家总部在北京的进出口企业的分公司。对方填写调查问卷的是个职员，正好经理拿了个新单子，很兴奋的出来，碰见程闾就拉着聊了两句。
　　经理顺手拿过来一张传真：“你们来工作，这张传真看懂肯定没问题，但是怎么回复，你们知道么？当然，我们可以教你们，可以让老业务员代你们，但是这需要时间需要精力，你看我这里，”他伸手比划了一下办公区，嘈杂的声音是机器运转和打电话的声音，每个人都忙忙碌碌的做自己的事情，聊天是不存在的。偶尔起来人，也是一路小跑的去做事，“谁有时间？而且，我们之前也试着培养过自己的业务员，可是都跑了。还有带着客户跑的！”
　　经理呵呵笑着，拿着填好的调查问卷甩了甩，“谁想当黄埔军校啊！也许像总部那边的大公司可以承担这种人力成本，但是我们这种业务型的，肯定是要熟手的。最好你们能自己带客户来！”
　　问题都是老问题，答案也是标准答案。类似的话程闾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了，但是从老师和老生嘴里听到，和从用人单位亲耳听到亲眼见到，感觉是不一样的。
　　怎么办？
　　如果知道该怎么办，他程闾大概可以直接留校了。

　　任苒静静的听程闾说完，开口道：“其实，你也没必要知道该怎么办。”
　　“什么意思？”
　　“这个问题可以分两层理解。”任苒若有所思，“一个就是你刚才问的，很宏大的整个就业的层面。另一个却是个人的角度，作为个人也是需要面对这个问题的。从个人来说，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和整体是不一样的。”
　　程闾隐隐有些了解，但还是很想听听任苒的意见：“个人怎么解决？”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任苒叹了口气，“其实像我们这样的学校，每年就业都是个体在解决这个问题，然后汇集成一个主体。比如我吧，自己是没有经验的，但我爸妈有啊！他们的人脉关系会作用在我身上，用人单位衡量的不仅仅是我自己，更是加诸于我身上的其他力量。这次我去旅行社，和你的感受是一样的。只不过你是宏观的整体的去看问题，而我则纯粹是个人的感受。”
　　“你今天去旅行社了？”这个程闾倒是不知道。
　　任苒点点头，把自己今天的见闻和舅妈讲的话说了一遍。
　　两人都沉默下来，头一次感受到来自校外的陌生的压力。那种力量是如此的强大，相形之下，他们就像一只只小蚂蚁。
　　即使骄傲如程闾，此刻也忍不住惶恐了。比起早就想通了，心安理得准备靠家里人的任苒，他从来没想过让家人帮忙！
　　“其实你这次项目调研挺好的。”任苒开口，“调研本身的意义，远不如对自身的意义大。我想这就是许多人拼了命的要加入的原因吧？”
　　“你怎么知道许多人？”程闾诧异。的确有很多人，甚至找到了郝书记或者其他相关老师。程闾还挺感动的，觉得自己做了件大事。但是这几天下来，他隐隐感觉到许多人的目的并不单纯。
　　“找个机会，混个脸熟。间接的向用人单位展现自己，这是个很好的机会。”任苒笑了笑。她是很懒撒，但不傻。
　　程闾苦笑，他只是不想承认罢了。所以那些重要单位的调查采访都被抢走了，而这些中小型的单位却怎么也分不出去。

　　任苒很想确定程闾毕业后准备去哪里？却又觉得自己这一切不过是过家家，暑假结束后，一切归零，问了也是多余。说不定自己还希望离他远点，免得在一个城市里惦记着伤心。
　　想到暑假结束就不开心，任苒突然使劲甩了甩头，吓了程闾一跳。
　　“怎么了？”
　　“啊？没有！好像有蚊子。”
　　“你赶蚊子的方式挺特别的。”
　　两人逗趣着往回走，已经到了水房门口。
　　忽然，身后有人喊：“程闾？你回来啦！”
　　蒋雪柳一身职业装，踩着高跟鞋从一舍出来。
　　“雪柳，你这身真帅！”任苒忍不住赞叹。
　　蒋雪柳个子高挑，穿上西装裙更显得窈窕有致。看得出来，头发也是做过的，非常精神。
　　“谢谢——”蒋雪柳的声音在视线下垂之后忽然顿住。
　　任苒错愕之下，顺着她的视线低头看，却看到自己和程闾交握的手。脸上一红，想起程闾说不告诉大家的事情，赶紧往回抽，却没抽动！
　　“你去港务局了？”程闾恍若未觉，手上是用了力气的，口气却一如既往地平和，“怎么样？”
　　“他们很热情，不过因为很忙，都是抽时间回答的。”蒋雪柳把一切都收在眼底，神色越来越不自然，咬了咬嘴唇，“我明天还要去一趟。王科长希望我能去帮帮忙，另外问卷还没做完。”
　　“挺好的。”
　　程闾的回答有些深意。没有说“可以”或者“辛苦”，却是一句“挺好的”。多干活还“挺好的”，那就不仅仅是干活了。
　　蒋雪柳自然听懂，脸有点热，干脆不再多说。点点头，绕开两人就走。身后飘来程闾的声音：“小苒？任苒！回魂了！”
　　小苒？
　　他们果然在一起了。
　　蒋雪柳眼睛很酸，但是不能哭，哭了眼睛会肿，明天就不能以最好的形象出现了。
　　虽然她的目标是北上广这些大城市，但是如果能有港务局这种单位的实习经历，对找工作是很有帮助的。王科长说，她会为自己找个实习名额的。
　　一个月，只需要一个月，在实习成绩单上盖上港务局的红章，会让她的简历脱颖而出！
　　和就业相比，谈恋爱只是一场无足轻重的游戏罢了！
　　程闾是很优秀，她一直都很支持他，但是除了支持他，自己的前途还是要自己操心的！
　　爱情……并不是唯一。
　　程闾，可能真得不适合自己。不是人不好，而是时机不好。

　　任苒的确有点走神，为程闾略显尖刻的语气。
　　“你为什么那么说啊？”看蒋雪柳走远了，任苒问程闾。
　　两人依旧牵着手，慢慢悠悠的溜达。暑假晚上的校园，已经没了熙熙攘攘的学生。即使游人，也很少有晚上来参观的。
　　“港务局的关系是严鸿浩找到并联系上的，本来开始是给别人的，我这里也登记了。但是前天突然告诉我改成蒋雪柳，严鸿浩去市中院。”
　　“市中院是蒋雪柳联系的么？”
　　“她有个亲戚是律师，很有能量。”
　　“法院不错啊，蒋雪柳为啥不去呢？”
　　“她一直对外贸很感兴趣。最早听说可以去港务局做问卷调查就想去，但是严鸿浩把的很严，她没机会。”
　　“严鸿浩学机械的，去法院干什么？”
　　“老严虽然是学机械的，却对当官很感兴趣。他肯定是要考公务员的。法院勉强沾边吧，至少可以补足他履历上行政经验不足的部分。”
　　“哦，听起来曲曲折折的。你呢？”
　　“我？别人不去的，我去。”程闾扬了扬手里的包。
　　“感觉你平地挖土堆起一座山，别人踩着去摘星，你却跳进了自己亲手挖的坑里。”任苒忍着笑说。
　　程闾没说话，却深深地叹了口气。

　　到了四舍门口，任苒准备上台阶，却被程闾拉住。
　　“十点没有限时熄灯，我们再走走好吗？”
　　任苒被程闾口气里少见的疲惫吓了一跳。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撤回脚步，陪着程闾继续往四舍后面的荒坡走。
　　任苒个子不高，大概将将到程闾的肩膀略微出来一些，扭头看程闾时都需要抬头。程闾没有说话，一直看着前方，不知道在想什么。沉默的侧面显出紧绷的下巴，任苒悄悄抬起空着的左手，轻轻的放在程闾牵着手的那条胳膊上。
　　只是轻轻的捏住衣服的一条褶皱，程闾已经察觉，低了低头。任苒听到一声轻笑，程闾的身体已经微微向自己这边倾斜了一下。任苒胆子大了起来，手臂一圈，便两只手都抱住了程闾的胳膊。
　　抬头笑着看程闾，程闾的呼吸有些微的波动，似是一丝浅笑。他的肩膀，他的肌肉，显而易见的放松下来。任苒干脆一拽，做出挂上去的动作，程闾也配合的微微提肩，似乎要把任苒拽起来一般。
　　这是明显的鼓励。任苒笑出声来，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和欣喜。手臂抱得更紧，头一歪就靠到了程闾的肩膀上，几分无赖里也透着试探的谨慎。感到程闾的呼吸在自己的鬓发额头掠过，任苒紧张了一下，却没有动。
　　程闾并没有推开她，反而放慢了脚步，随着她的节奏，轻轻的摇晃着身体，让斜靠着自己的任苒靠的更舒服一些。然后，程闾拎着袋子的手臂伸了过来，袋子挂在胳膊上，修长的手指搭在任苒的手上，微微托起……

　　荒坡上有些石头，还有施工留下的长石条。找了一个平整的，两人坐下。任苒不肯松手，抱着程闾的胳膊傻笑。
　　程闾放下手里的袋子，扭头打量任苒。月光清明，任苒的五官好像镶了一层银边。只是这本该柔美的样子，却在任苒傻呵呵的笑容里，变成哭笑不得的幼稚。
　　程闾笑了，抽出胳膊揉了揉任苒的头发。手臂却没有收回来，直接圈住了她。
　　任苒微微一僵，然后慢慢的放松了自己，完全靠在程闾的怀里。
　　程闾的身体也微微的倾斜，放松下来。一声长长的喟叹，从胸腔里发出来，飘散在风中，消失不见。
　　这里远离了生活区的喧嚣。在高高的山坡上，四周是低矮的灌木。银月高悬中天，丝丝缕缕的云絮在深蓝的天空游荡。夏虫在周围鸣叫，风在发梢间掠过。
　　静谧，却不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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