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洛风尘

　　旧年年底，新年年初，二皇子的军队终于攻进了长安，此时，他还被太子半年前因一件小事囚在自己宫中。到军队尖刀般刺入了帝国的心脏，太子死在宫中，老皇病入膏肓，也病死在龙椅上，一切顺利得异常，二皇子就这么登上了皇位。

　　登基大典在第二天举行，而他的人，也将在第二天，成为别人的妃。铁一般颜色的天飞起了冰凉的霰，他停在门框上，忽然吩咐下人道:“等过两天，把门前这颗银杏树砍了吧。”

　　雪积了一层，一道脚印直直的指向烨尘宫深处，在飞雪的覆盖下显得凌乱不堪。

　　长安，金碧辉煌的华清殿内温暖如春。新皇笑的□□，芙蓉帐暖，面若桃花的女子妩媚笑着，柔若无骨的手攀上男人的肩头，男人再也压制不住熊熊□□，一下子将女子按在了床上，深深地搂住了她。女子亦笑着回应，手绕到男人背后，皓腕一转，变戏法似的捥出了一把尖刀，刀锋一转，直直的刺入男人的背。刹那间鲜血直冲天际，女子冷若幽潭寒若雪峰的瞳映出了男子双眼圆睁的惊恐神色。男子张嘴欲喊，女子却出奇利落的捂住了男人的口鼻，，刀尖在男子心窝处一挑，男子在被下痛呼一声，瞳色渐渐散乱，终究没了声息。

　　女子面容平静地下床拢好衣襟，用被子拭干了刀锋上的黑血。长明灯曳曳燃着，屋里血腥浓重，女子到桌前斟了杯酒，仰头饮尽。

　　真好，她现在，终于可以放心一醉了。

　　她想干的，终于干完了。

　　他觉得，接下来的事让他有种置身梦中的感觉。二皇子才刚入长安成了新皇，却在登基的前一夜遇刺身亡。朝廷一片混乱，前朝少子嗣，忽然间，他就成了唯一的皇子，也就成了皇位唯一的继承人。

　　事情的走向。他看不太懂。只是听说，二皇子被一直想篡位的部下刺杀了。

　　他登基的第二天，有人告诉他，带头谋反的女军师已经被擒获，现下正在天牢，问他如何发落。

　　他说，不要动她，我去看看。

　　一步，两步。阴暗的天牢，那长廊似看不到尽头。他的心鼓鸣似的砰砰直跳，他紧张的眩晕。

　　终于到了，在天牢最小最阴暗的角落，时隔一年，他终于又见到了她。

　　只是，她的身份，只容许他们隔着冰冷的牢门，两两相望。

　　命途骤转，他成了至高无上的皇，而她成了最卑鄙下贱的逆贼，他穿着明晃晃的龙袍，她穿着染血的囚衣。

　　命运就是这般可笑。两人身上，都再也看不出当年那对青梅竹马的影子了。

　　他静静地垂头望着她，她的眉目被塞外的风霜浸染，早已不复当年的清澈无邪。他看着她，突然想起她初到他府上时笑靥如花的模样。心下一阵莫名抽痛。她散发坐在牢中，赤着足，长发垂地，拢着她平静如水的面容，脸色苍白。她被押到牢中之前一定已经受了不少刑了，身上的鲜血模糊，他心一下子软了，他问她:“后悔么？”

　　后不后悔离开他，后不后悔去追求所谓的权贵，后不后悔以现在的样子，面对他。

　　他在等着她一句后悔。然后，他便可以……

　　女子终于睁开了双眼。仰头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我想做的，我都已经做了，为什么要后悔？”

　　他心下一震。做完了？做完什么了？她想要的，不应该是辅佐二皇子登上皇位，然后成为那个最尊贵的女人么？她做完什么了？

　　她分明，什么也没做完……

　　一个荒唐可笑的念头。一个最最不可能，却又是她才干出的念头浮上他脑海，他倒退几步，后脊贴住墙壁，颤抖道：“你……”

　　下面的话却没出口。她苦苦一笑——他终于懂了。

　　把自己锁起来的三日，她想了许多。她怨他怎么这么傻。她父亲是支持他的，满门抄斩。下一个不就是他了么，把他的羽翼剪掉，下一个要对付的，不就是他了么？皇帝。太子，二皇子，都想看他死，因为他是民间威望最高的人。太子暴虐，二皇子有勇无谋，唯有他文武双全，满腹经纶，武功超群，爱民如子，接下来所有的矛头，对准的，不就是他了么？

　　他怎么就不明白呢？

　　也许他明白，但是，他无计可施，他没有实权，更不会犯天下之大不违，举谋反的大旗。

　　他的路，只有两条，要么舍皇子之位，与她隐退田园，要么，举兵谋反。

　　归隐之路，她给过他机会，但，他没有和她一起走。而他，又是万万不会谋反的。

　　好吧，她策马扬鞭，唇边一抹无可奈何的笑。

　　君子，你当，小人，我来做。

　　朝堂之上血雨腥风，你不愿双手染血，我便以一命颠沛流离，换你一世长久安康。

　　二皇子确实有勇无谋，她只稍作挑拨，他便信了她，她一步步经营，步步如在刀尖上一般小心谨慎，运筹帷幄，创造了以少胜多，战无不胜的神话。

　　为的，是用鲜血给他铺出一条光明大道。

　　她是慎国所有人眼中的恶魔，是百姓夜夜咒骂唾弃的对象，是天下恨不得食肉寝皮的乱臣贼子。但可有谁记得，一年前，她不过是烨尘宫中那个浅笑盈盈的少女，所好不过弹琴折花，所愿，不过终身伴在那人的身边。

　　大漠的风霜卸去了她眉目中最后一点天真单纯，但吹不散她心中只为他一人留的净土。

　　现在，她想做的，终于，都做完了。

　　他颤抖着倒吸一口气，又慢慢地吐出，咬紧牙，强逼尽自己眼中的泪。他问：“二哥，是你杀的？”

　　“是。”少女声音清冷干脆。

　　他身上似乎瘫软无力了。他问:“你这又是何苦？”

　　她靠着墙头仰头望向他:“你不是说此生只爱我一个人么？我倒要看看，现在你是九五之尊，后宫三千你如何只爱我一人！”

　　“你就为了证明这个？”

　　少女苍凉笑着，不置可否。

　　他冷冷一笑:“你说得对。我现是九五之尊，我可以做我想做的任何事，包括，带你走。”他突然从怀中取出了天牢的钥匙，打开牢门，一下将少女紧紧拥入怀中，握着她冰凉的手，低声道:“走，我带你走，这个皇帝，我不当了，我带你走边天涯海角，去哪都可以。天下于我又有什么？我只要你，你能在我身边……”

　　少女唇边牵起一丝嘲讽的笑，却那么凉。她轻轻道:“洛风，要是一年前的时候你能同我说这话，该多好……”

　　“现在，不可能了……”

　　少女展开掌心，散开的粉包随风掷地，苍白的唇角溢出一滴殷红。她紧紧攀着他，似乎已没有力气再坐起来。如三九天一盆冷水迎头浇下，天旋地转，他的世界轰然崩塌，一时极静，他怔怔望着她，“五毒散！你怎么能……”唇颤了许久，头痛欲裂，他再难吐一字。

　　少女轻轻一笑，从怀中取出了一个小书册。缓缓展开，一枚由碎屑拼凑而成凤舞般的黄叶出现在他眼前，她抬头轻轻抚着扇面，目光带着恋人般的眷恋，轻声说:“洛风，你还记得这片叶子么？这是，七年前，你给我的聘礼。七年了，叶子早风干了，我便一点点将它粘起来，一点儿碎屑都没有落下。因为我总想着，有了这片黄叶，我就是你的妻了。是你一辈子的妻，是要相爱一生一世的妻。我怕你哪天不要我了……这样，我好歹，还有个凭证，你是给了我聘礼的。洛风，你给我的金钱万贯，锦绣江山，在我眼里，都没这片叶子来的重要。你明白吗？”

　　她攀着他的身子，他的温暖囚着她，她将头埋在他的胸膛里，他的气息依旧干净清冽，他胸前的衣衫忽而被水浸湿了。她偎在他怀中，声音很轻，流离了一地。

　　“洛风，我想你了……”

　　像极了往日她与他撒娇时软软的语气，有些小小的委屈，却不会埋怨他。

　　“我想你了”。三年多少的心酸苦楚只是这句话，我想你了……”

　　喉头似被什么东西塞住，他想开口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空气仿佛冰冷了，吸进却痛得撕心裂肺。她定定看着他，熟悉的人熟悉的脸，一寸一毫像是要把他一点点刻在心里。终于，她向他伸出了手，似乎是想再触碰一下那人的脸庞。可指尖甚至还没来得及沾染上他一点点的温度，那手，却无力的垂下了。

　　尘埃落定，世界刹那空白，他握住了她的手，冰凉的，像历了场寒夜的玉器，浸在他手掌上，他用力握着，可再也暖不过来了。

　　这个前一刻还同他说“我想你了”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四下一片死寂，他似乎连哭也忘了。怀中的人已经没了呼吸，他觉得，他好像，也同她一起死了。

　　大雪漫天飞落，似一曲无终的挽歌，又似一场华美的落幕。

　　她想做的，都做完了。

　　可她再也得不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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