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黑双簧

作者:酒盏深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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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蝶


      “最近睡眠怎么样?”安静的房间内流淌着潺潺的水声,水声上层叠着清脆的鸟鸣,随后流畅的钢琴音泄出,一道轻柔的女声混着音乐,不显分毫突兀。
      “挺好的。”一道相比之下略显稚嫩的少年音给了回复,奇怪的是,这道本该是活力满满的声音却因为其中平平的语调显得不那么协调。
      沉默。
      随后女声开口:“弗谖。”
      被叫到名字的人在柔软的单人沙发里垂眸了良久,才终于微掀眼皮,看向对面扶手椅里的女人。
      “你知道你必须对我坦诚。”女人浅棕色的眼睛看向对方相近颜色的双眸,眸光温柔:“否则这是没有作用的。”
      言弗谖再次把眼睛垂下,半晌后拧起眉,似乎没理解对方为什么说出这句话,只牛头不对马嘴地接了一句:“我很好。”
      “那工作呢?”女人翻了翻放在膝头的本子,松了夹在指尖的笔,换了个话题。
      得到的回复依旧是横平竖直的三个字:“挺好的。”
      对话再次戛然而止。
      女人好脾气地笑了笑,没再追问其他问题。
      一曲终,倾泄的水声逐渐消融在寂静的空气中。在短暂的停顿后,类似于留声机刚开始读碟时那种短暂的刮蹭声响了起来,随后淌出的是静谧的丛林风声,树叶垂落,描绘了风的轨迹。
      “多少年了?”女人往后靠了靠,摆出一个随意闲聊的姿态,问了一个前言不搭后语的问题,让人听得一头雾水。
      言弗谖一直平板单调的语气却发生了变化,即便只是在平上加了跌宕,听起来却带上了一丝生气:“三年。”
      他转了转指间的戒指,这是他在这一个小时的心理治疗过程中做出的除头部以外的第一个肢体动作。
      “三年了啊......”优雅的女人眼神中流露出怅然,突然又露出一个怀念的笑:“你还记得你当初来见我的第一面吗?”
      言弗谖盯着指间的圆环,没肯定也没否认。
      女人似是不甚在意他的回答,只敛了唇边笑意,自顾自说道:“你是我接收的第一个,”她抬眼思忖了一番:“没有人格分裂却胜似人格分裂的患者。”
      言弗谖的眸子动了动。
      “你的身上,矛盾地存在着清醒和茫然,痛苦和释怀,以及......”女人顿了顿,随后放轻了语气:“恨与爱。”
      言弗谖捏住了无名指的指骨末节,指缝里泛起一圈白色,逼退了淡粉。
      “三年了,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会放过自己,但是......”女人眸里流露出悲伤,像是知道对方不会听劝但仍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深切怅惘:“也差不多了吧,弗谖,足够了。”
      出乎她意料的,言弗谖轻轻地“嗯”了一声,算是给了她一个回应。
      没等她接话,言弗谖又低低地重复了一遍:“差不多了。”

      染了寒霜的夜晚格外凉,可街上仍是张灯结彩,分外闹腾。
      原本不够亮的路灯被重新换过灯芯,这时正闪着明亮的、令人愉悦的亮黄光,路灯顶上挂着一个装饰用的圣诞帽,让同样装扮的它们像极了一队踩着高跷的马戏团成员。
      近年来过西洋节的势头越来越猛,旁边商铺纷纷迎合潮流,在店铺招牌上挂满了圣诞装饰物,把整洁的店面弄得花里胡哨的,倒是吸引了不少年轻人进店选购。
      这条街和三年前大不相同,抛却了老旧寒酸的小路模样,原本走在路上能绊倒人的翘起的青石板被换成了清一色的水泥,坑洼里的积水被清空填平,施工队又在水泥的基础上铺了一层柏油,踩上去松松软软,缓冲效果极佳。
      原本的双向二车道被拓宽成双向四车道,路的两边还设有泊车位。此时虽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的时间了,但泊车位一个没空,满满当当地停了各式各样的车,宣告着该街区的繁荣昌盛。
      言弗谖顺着这条路慢慢往前走,将它与记忆中的模样重合,然后再切合现状对自己的记忆做一些小修改。
      距离他上次来这里已经整整过了一年。
      他低着头,看着脚底下陌生的道路。
      以前他走路不看路,也不吸取教训,一个人回家的时候总是会崴到脚,要么就是被翘起来的石头拌一拌,要跌跌撞撞往前冲好几步才能稳住身子。
      后来他走路的时候仍不看路,但总有个人能提醒自己脚下有翘起来的石头,或者被他搂着绕过去,避免了好几次受伤。
      再后来那人不见了,他在无数次的摔伤后终于发现,原来自己脚底的路还是要自己看清楚比较好。
      现在好了,平整的路面让他再也不用担心崴脚,也不用担心会受伤了。
      他甚至可以闭着眼睛往前走。
      似乎,也并不是一件坏事。
      言弗谖扯起嘴角。
      前方不远处传来一阵喧闹,似乎是一个男生故意逗弄女孩,只听女孩气急败坏地娇喝一声“还给我”,然后就是迅速接近的凌乱脚步。
      言弗谖往旁边一侧身,没能完全避过去,被重重地撞了一下肩膀。
      那男生大概也是玩疯了没注意到路边的言弗谖,这下骤然撞上一个人,也是懵了一下,瞬间收了笑。
      言弗谖的骨架子虽然不小,但他这些年来瘦了不少,相比之下正在发育期的男孩身强体壮,再加上冲过来的劲道一点不轻,被撞的人自然更吃亏一些。只是言弗谖此刻反应有些迟钝,在后背抵上人行道护栏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哦,我被撞了。
      后背肩胛骨上传来的钝痛让他分了神,也让他抬了眼。
      男生闯了祸,此时也乖顺上不少,连声说对不起。言弗谖看了眼追上来的女孩和他们身上相同颜色的高中校服,摆了摆手,用“没事”截断了两人的连声道歉,径自往前走了。
      他又认真想了想,觉得自己该推翻两分钟前下的结论。
      那人在不在之于他,其实还是有区别的。
      翘起来的石头被推平了,莽撞的人却还是有很多。
      所以他还是不能闭着眼往前走。
      他循着浅薄的记忆,在一个窄巷口转了个弯,转进了一条短短的分岔路口。
      他默数着脚下的步子,在数到五十的时候站定了,抬头往左看。
      熟悉的招牌,“廖记面馆”的“廖”字中间已经不亮了,变成了张冠李戴的“广记面馆”。
      言弗谖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
      他慢慢上前,拉开了生了锈的门把手。
      店里一桌客人都没有,老板和老板娘在角落争执着什么,厨房里的蒸汽几乎已经散尽了,看来距离上一位客人离开已经好一会了。
      一声机械的“欢迎光临”打断了两人的争吵。
      言弗谖寻了最角落的一桌坐下,透过沾了水汽的玻璃往窗外看。
      “还是老样子吗?”老板娘穿着洗得发白的围裙走过来,掏出了布兜里的小本本。
      言弗谖轻声“嗯”了一下,抬头看向老板娘红了的眼眶,微蹙了蹙眉:“出什么事了吗?”
      老板娘用手背蹭了蹭眼睛,抹掉了睫毛上沾着的水珠,勉强笑了笑:“没啥大事,就是从上次换租开始就入不敷出,大概很难继续开下去了。”
      不需要言弗谖的安慰,老板娘就勉强自己用一种无所谓的语气继续道:“也没关系,反正开了这么多年了,该赚的也赚了,我们年龄也差不多了,孩子也供出来了,现在关了回去享享清福也不错。”
      听起来不是什么坏事。
      言弗谖看了她两眼,垂下头去,半晌后开口:“我记得您说过开店是一种情怀,只是单纯地想把家乡的美食在另一座城市延续下去,让每一个活在异乡的人都品味到来自家乡的味道。”
      老板娘显然没想到这个孩子还记得自己以前说过的话,刚憋下去的眼泪瞬间卷土重来,啪嗒啪嗒往下掉。
      “如果这样说能让您好受一点的话,”言弗谖认真想了一想,嘴边露出一个弧度很浅的笑来:“您做到了,谢谢您。”
      老板娘则被这抹久违的笑容晃了眼。
      在她的记忆中,这抹笑容已经走失了三年。
      这个孩子她认识了八年了。前五年里他平安顺遂,总是被姐姐带着来他们家店里吃馄饨。姐姐更活泼一点,逮着谁都能天南地北地聊好久,弟弟则更加羞涩内敛,别人问什么他就回什么,从来不会多说一句话,似乎怕极了说错话。后来这孩子和他们混熟了,就开朗了一些,即便和人说话时总是垂着一双好看的眸子,但从来不会让人觉得不尊敬,只会让人更想再关照他一些。再后来,弟弟也终于变得和姐姐一样开朗活泼、惹人喜爱了,就飞来横祸了。
      那两个月的时间里,她看着这个孩子消瘦下去,又看着他被弯折到极致却又自己撑着站起来;她看着这个孩子点两碗馄饨放在桌上,嘴里喃喃着“姐姐快吃,不吃凉了”,然后像吞毒药一样把自己嘴里的馄饨咽下去,又看着他每每独自一人走过那条曾经是两人一起回家的路。
      直到有一天,他带了一个人来。
      是个好看的男生,很高很帅气,隐约带了点放荡不羁的痞气。
      在过去的五年里,她没见过这孩子带除姐姐之外的任何人来,这是第一次。
      所以她理所应当地认为,这个人应该是对弗谖那孩子很重要的一个人。
      但他们统共也才一起来了店里几次,就又变成了一个人。
      后来就连这孩子都不来了。
      只是每年的冬至,他总是要回到这里,总是坐在最角落的位置,然后固执沉默地看向窗外。
      像是在倔强地守一个约。
      老板娘呆楞地看了言弗谖好久,久到言弗谖觉得也许是中午吃饭时黏了一粒米在嘴唇上没擦干净,才终于匆匆地回神,眼眶更红了一些,真心诚意地笑了,像对着自家孩子一般,轻轻地揉了揉言弗谖的头发:“孩子,谢谢你。”
      言弗谖轻轻点头。
      两人说话这空当,老板就已经把馄饨煮好了。
      “孩子,”老板顶着个大肚子,即便是空荡的过道对他而言也显得熙攘。他的眼睛也有点红,吸了吸鼻子,郑重地开口:“我们这店也不知道能开多久,估摸着你这一年来一次的频率,下次你再来就找不到我们了,”他摸了摸被自己肚腩挤得委屈的肚兜,从里面摸出一张名片来,递给言弗谖:“但你假如不嫌弃的话,每年冬至,两份馄饨,还和往常一样,送到你家。”
      言弗谖接过那张略显厚重的纸,像捧着山河大海。
      他小心地把名片收到风衣的内兜里,低低地说了声“谢谢”。
      老板娘没忍住,眼眶又红了一圈。
      老板看了看言弗谖,把先前放在隔壁桌的餐盘端到言弗谖面前,把仍在啜泣的老板娘扯走了,给这个他们一直看顾着的孩子留了独处的空间。
      言弗谖把其中一碗馄饨放到自己对面,从旁边的木篓里抽出一双筷子,端端正正地摆在距碗边三分之一的地方。
      再把自己的那份端出来,拿了个小碗,倒上店家自制的辣酱,把二十个小馄饨一口口吃完了。
      他吃的很慢,所以当他吃完时,对面碗里的热气也基本上散光了。
      言弗谖抬手看了看表,十一点五十一分了。
      他又等了等,当分钟踩在五十四的数字时,他才缓缓拿起对面的筷子,细致地插了两个馄饨,送进了自己嘴里。
      已经凉了。
      但还是比自己碗里的好吃。
      和那天晚上一样。
      他很短暂地牵了嘴角,尽管辨不明这抹转瞬即逝的情绪是怀念还是嘲讽。
      付账,走人。
      言弗谖站在店门口,回头看了眼逐渐暗下去的灯牌,随即转身,脚印化在尘土中,归为尘埃。

      凌晨零点五十八。
      言弗谖看着越过数字十二的秒针,缓缓闭上了眼睛。
      梦里仍是大片的鲜血,心脉的颤栗透过冷铁传达到指尖。
      匕首把柄的纹路被摸了个透彻,言弗谖甚至能清晰地描绘出鲜血染上的痕迹。
      黏腻,然后化为无边的冰冷。
      很奇怪,明明被洞穿的是别人的心脏,自己的怎么也好像空了一块?
      他呆呆地看着自己染血的双手,又看着那喷涌而出的鲜血想被调了倒放一般逐渐褪了颜色。
      场景变换。
      馄饨店。
      是三年前那个开在街边的铺面,而不是今天深藏在巷子里的这个。
      那时街上还没那么热闹,灯光冷清,窗外飘雪,店内的人却怡然自得。
      高裘吃饱了,这时正拿着筷子戳碗里仅剩的两个馄饨,随意鼓捣了两下没戳进去,便也就放下筷子专心看对面的人吃饭。
      对面的男孩被他的目光盯得羞赧,趁着吃馄饨的间隙偷眼瞥他两下,又垂下眸子,没话找话地转移对方的注意力:“高......”刚说一个字就注意到对方不大好的脸色,赶紧改口:“......哥哥,还剩两个馄饨呢,你不吃了吗?”
      高裘转了转筷子,似乎纠结了一会,才摇摇头:“不了。”
      言弗谖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再加上后来和姐姐相依为命,也过了挺长一段时间艰苦日子的,因此对浪费行为有本能的排斥,于是不自觉地皱起鼻子,小小声抱怨道:“哥哥你好浪费。”
      完全忘记了自己其实并没有管他的立场。
      高裘被他说得一皱眉,言弗谖才发现自己说了什么话,慌里慌张地正准备找补,就看到对方重新取了一对筷子,把两个馄饨像串烧烤一样穿成了一个馄饨葫芦,突然送到自己跟前,顺带着惯常的命令口吻:“张嘴。”
      言弗谖愣住。
      两个大男人,喂来喂去的,实在是......
      他反应过来,慌慌张张地摆手,压低了声音:“这样不好......”
      对面的人疑问来得很是理直气壮:“为什么不好?”
      他甚至还撇了眼隔壁腻腻歪歪的情侣,完全没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问题:“他们就是这样吃东西的,为什么我们不行?”
      言弗谖不知道这人是真的不懂为什么还是做好了和莱昂纳多争奥斯卡影帝的准备。
      没有人注意到靠近角落的这一桌,就算注意到了也大概只会觉得他们兄弟情深。
      言弗谖刚准备开口,一个猝不及防对上对方的黑眸,拒绝的话就这样卡在了嗓子眼里。
      他好像保持这个姿势举了好久了。
      虽然没什么重量,但也挺累的吧。
      言弗谖抿抿唇,没有再犹豫,倾过身去把两个小馄饨含进了嘴里。
      高裘满意地笑了,看着对面像仓鼠囤食一般的少年,眸光在他唇上来流连了片刻,转开了。
      而言弗谖在嚼馄饨的间隙抬眼看了时间。
      十一点五十四分,记好了。
      这个独特的时间点显然不知道自己已被偷偷窝藏。

      两人的面容在薄雾中淡去,场景再次转换。
      同样的地点,同样的人,三年前的冬至。
      高裘放下筷子,专心看对面的人吃饭。
      言弗谖还是不习惯他这样赤裸的眼神,耳朵尖浮上一层薄红。
      高裘今晚很奇怪,像是突然变得不加收敛了,以前还知道分地点分时间,两人的目光接触不会那么频繁,基本接近暗恋关系中的悄摸程度。
      当然,喂馄饨那次除外。
      结果今天就无所顾忌了,像是突然解除了什么奇怪的封印。
      就像现在,言弗谖嘴角沾了点辣椒酱,高裘直接俯身过来帮他擦。
      “哥哥,”言弗谖侧了侧头想避开这种过于亲密的举动,没成功,只能被人拎着下巴把嘴擦干净了,才压低声音:“哥哥,人很多呢。”
      原意是让他收敛一点,没想到高裘一个转眸,眼神便牢牢地锁在他脸上,唇色不知怎的有些泛白:“你不愿意吗?”
      有些不易为人察觉的脆弱感矛盾地出现在了这个本该天不怕地不怕的男人身上。
      言弗谖的心像是被人拿带刺的玫瑰枝戳了一下,有些痛有些痒,那些对舆论的顾忌便被抛到了脑后:“没有不愿意的,”想了片刻又小声补充:“你想做什么都行的。”
      高裘垂下眼,轻扯了一下嘴角,又抬起眸来看他,表情有一种不易察觉的沉重。
      言弗谖不知道他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只单纯地想让他开心一点,便把方才在路上的那个对未来的猜想说出来让他乐一乐:“哥哥,你说咱们以后老了,你一个退役刑警去和一群大妈一起跳广场舞,会不会特别好笑?”
      高裘表情非但没有变得放松,反而诡异地透出一股子茫然。
      言弗谖想了想:高裘这种警局一枝花的人,偶像包袱大概是有那么一些的,或许并不喜欢这种滑稽的设想。
      想到这里,他开始懊恼自己的口不择言,慌忙中又抛出一个约定:“不跳广场舞也没什么关系,但咱们冬至总是要一起过的嘛,咱们约好了,以后冬至,两碗馄饨,缺一个人都不行,好不好?”
      这次高裘愣怔的时间更长了一些,长到言弗谖都有些忐忑了,才终于回过神来,低低地应了一句“好”。
      言弗谖还没来得及放下心来,就见对方朝自己伸出了手,尾指向外,另外四指扣住了掌心:“拉钩。”
      他没忍住轻笑了一下,却还是纵容着对方罕见的孩子气举动,小一号的尾指和大手相勾,许下了一个一百年不许变的承诺。
      只是,对方能狠心不承他的约,他却没办法狠心毁这个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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