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黑双簧

　　又是一天的斗转星移日新月异，高裘熟练地关闭电脑，拎起椅背上的警服出了门。
　　门外的两名队员瞬间抬起头来，眼睛都熬绿了。
　　“队长——”刘皓轩拖长了调子，像是有满肚子的牢骚闷在心里，连表情也变得委屈：“许熠啥时候能回来呀，我们都要忙炸了——”
　　旁边的韩煜荏也是一副被工作蹂躏过度的状态，闻言立马点头如捣蒜，像只在地上捞米吃的鸡：“平时不觉得有什么，但这年关工作量实在太大了，而且......”他一言难尽地看着电脑屏幕：“正经的失踪、抢劫案件也就算了，为什么还会有人报警让我们去通下水道？”
　　刘皓轩整个人都是蔫的，显然累得不轻：“筛选案子这玩意实在是太难了，我现在看谁都是重影，”他转了个头盯着旁边的韩煜荏，眼神迷离：“韩儿，你怎的有九个头？”
　　韩煜荏被这个称呼激得头皮一麻，嫌弃地抛过去一个眼神后才继续自己的吐槽：“你们知道我刚吃完饭就听见那人描述厕所里爆渠了屎喷了多高是什么心情吗？”
　　高裘淡定地打断了他俩这场有味道的相声表演：“我记得筛案子不在你们的工作范畴。”
　　“队长——”刘皓轩满脸哀怨，看着高裘的眼神活像他抛了妻或弃了子：“您知道我们二队现在有多少人吗？”
　　“十二个。”高裘皱着眉答，转眼对上两名队员嫌弃中带着些许鄙视的眼神：“怎么了？我记错了？”
　　“队长，”韩煜荏无奈接话：“您记得的是半个月前的队员人数，现在二队能干活的只有六个人了。”
　　“怎么回事？”高裘从旁边扯了张凳子坐下：“那欠的一半去哪了？”
　　“许熠这两天被人要走了，”刘皓轩眼神麻木，兴致不高：“李铁柱那案子派了两个人出外勤去W市探查情况还没消息呢；剩下那三个有一个跟一队队长关系很好，现在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帮一队干活，挂个名在这边基本上就是个摆设，估计过不了两天一队队长就会管你要人了；还剩俩小年轻，刚进队没到仨月呢，承压能力也不够强，顶不上什么事儿，”刘皓轩靠上椅背，疲惫地抬手盖住了眼：“现在就啥屁事儿都往我们这儿堆，没办法，案子那么多，总要一件件处理完。”
　　韩煜荏感同身受地点点头。
　　高裘舔舔唇：确实是他考虑不周了。
　　“这样，”他开口，琢磨了一会：“我看看能不能和上级商量一下让他们给我们调两个人暂时顶用一下，把你们筛案子的工作分担一下，你们就专心手头的案子就行了。”
　　刘皓轩和韩煜荏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异口同声道：“谢谢队长。”
　　高裘冲两人颔一颔首，丢下一句“下班时间到了，事情处理得差不多就先回家吧”就准备转身离开。
　　“哎，队长——”刘皓轩似乎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扯长了嗓音叫住高裘：“刚才看守所那边打电话到咱们这儿，说李铁柱最近的状态很奇怪来着。”
　　韩煜荏似乎也才刚刚想到这茬，忙点头应声，接过刘皓轩的话头补充道：“他们说李铁柱这几天都不发疯了，但好像也不是清醒状态，就......”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形容词去尽力把画面描述得完整生动：“......也不说话了，一天到晚保持着一个姿势坐着，不吃饭只喝水，喝水也喝的很少，几天时间瘦得跟个竹子似的，和他说话也从来没得到过回应。看守的人好几次以为他死了。”
　　“......”刘皓轩睨了旁边的人一眼，把脱轨的描述拉回正道上：“也没那么夸张，那边的人说他最近瘦得厉害，再这样下去恐怕很快就不行了，让我们想想办法。”
　　高裘短暂地皱了下眉，沉默着似乎在想对策。
　　刘皓轩和韩煜荏等着他的吩咐。
　　“你们都有空吗？”高裘抬眼看了下时间，分针在数字十一左右徘徊：“跟我走一趟。”
　　剩下的两名队员似乎没料到自家队长说走就走，足足愣了三秒才相继反应过来，抓起桌上琐碎的东西就跟上了高裘的步伐。
　　看守所位于城郊区域，离警局有近半小时的路程，刘皓轩握着方向盘没话找话，说出口的都是不太吉利的：“你们说李铁柱绝食是想干嘛？伸冤呐还是寻死啊？”
　　“......”韩煜荏在后座扔了个白眼过来：“现在拥有的证据无法将他定罪，而且就他清醒时候的状态看，”他迟疑了片刻，似乎只是想卖个关子：“这绝食大概有别的什么目的。”
　　“对啊，”刘皓轩想起那个审讯室里势均力敌的对视，转眼看向副驾驶座位上的高裘：“队长，你待会去到离那个疯子远点，省得他又胡说八道。”
　　高裘微微颔首，对上刘皓轩担忧的目光，安慰道：“没事。”
　　半小时的时间在一车人的插科打诨中很快溜走，刘皓轩熟练地拉起手刹解开安全带：“到了。”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去，看守所铁质大门的边角出隐约透出锈迹的朱红色，连着旁边的银色反射出不远处形单影只的路灯光线。
　　三人都十分熟悉看守所的结构了，一行人跟着事先联系好的接待员轻车熟路地走进了一间独立的小房间。
　　和警局审讯室相似的构架，但设施设备显然没有跟上时代的发展。房间中间仅仅摆着一张带椅背带锁铐的小椅子，四肢融进了地板里。和所内很多器具一样，这些东西都是铁制品，一碰就会发出让人牙紧的锁链碰撞声。
　　刘皓轩最闲不住，安静了没两分钟就开始左晃晃右荡荡，这里摸摸那里看看，活像乡巴佬首次进城。
　　高裘和韩煜荏则淡定得多。高裘站在房间对角线四分之一处，头顶的一盏灯恰好打在他发丝上，照亮了半张脸；韩煜荏则找了个角落，安安静静地等着看守把李铁柱带到。
　　“嗐，”刘皓轩摸爬滚打半天后捻着角落处积起来的一层灰得出结论：“这里有必要更新换代一下了。”
　　门在这时候咔哒一声响了。
　　高裘的目光从刘皓轩身上转移至门上。
　　不争气的门发出了风烛残年的推拉声，离门最近的刘皓轩在看清走进来的人的瞬间往后退了半步。
　　高裘眯起了眼，韩煜荏瞳孔骤缩。
　　原因无他，李铁柱实在是和几天前他们见过的样子差别太大了。
　　脸上仍是杂乱的，头发铺了满肩，上面缠着的不知是灰尘还是棉絮，紧密地纠在一起，身上仍然穿着破了的烂布，散开的线头被细弱的风带起，扫过青灰的脚骨。
　　变化最大的是少年的体型。
　　距离上次见面仅仅四五天的时间，这名犯罪嫌疑人就已经瘦脱了形。
　　原本白净的面颊已经不再整洁，脸侧沾着泥状的不明物，先前还有些肉的脸蛋现在已经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包裹着嶙峋的骨骼，颧骨高高凸起，衬得他的眼窝愈发深陷。
　　暴露在外的手腕和脚腕也是一样的情况，青筋交错在骨骼上方，像已经成熟的蝶蛹挣扎着要破皮而出。
　　他的眼睛盯着地板，没有焦距，手肘处被看守牵制住，此刻正如同一个提线木偶一般被人驱赶着走上来。
　　“我......”刘皓轩目瞪口呆地看着离自己不远的犯罪嫌疑人，头一次领略了什么叫做改头换面：“操？！”
　　高裘拧起眉。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吃东西的原因，李铁柱几乎是被人裹挟着坐到椅子上的，手臂刚搭上面前的铁板就被铐住了，但他对此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落在板外的手指软绵绵地垂下，贴上冰冷的隔板。
　　两位看守退了下去，善解人意地带上房门。
　　室内被光影和声响切割得泾渭分明。
　　若不是能听见李铁柱微弱得近乎虚无的呼吸声，刘皓轩都要以为对方只是一具没有生命体征的木乃伊。
　　“高队，”刘皓轩贴着墙角蹭到高裘身边，用气音问道：“他会不会死在这儿啊？”
　　“......”高裘侧身看了刘皓轩一眼，眼神里带着隐约的嫌弃。
　　韩煜荏隔空甩了一个白眼过来，同样用气声说道：“能不能说点吉利的？”
　　“......”刘皓轩乖乖闭了嘴。
　　没安静两分钟，话唠属性的刘皓轩就又闲不下来了，他偷摸着往前走了两步，微弯下腰去寻李铁柱的脸，试探地叫道：“哎——”
　　韩煜荏搁旁边看着，愣是觉得这俩人身份对调了，刘皓轩皮得像一个满嘴跑火车的犯罪嫌疑人。李铁柱则淡定得像等待审讯的警官。
　　坐在铁凳子上的犯罪嫌疑人一点动静都没有，甚至连眼皮都没抖一下。
　　刘皓轩疑惑得头都大了，不死心地贴近李铁柱，甚至用手指去钩铁质的桌板：“你倒是看我一眼啊。”
　　仍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高队，”刘皓轩站在凳子前，绝望地叫了一声，转过头望向亲亲队长：“柴米油盐酱醋茶都不进的犯罪嫌疑人我们该怎么办？”
　　高裘站在原地，神色不清。
　　刘皓轩没等到高裘的答案，烦恼地转过身，苦兮兮地看着李铁柱，神情格外像看着一颗不开花的铁树：“大兄弟，您体谅体谅我们做警察的行不，开口说两句话呗，我们可以谈谈价钱的，当红主播一分钟一百，您老觉得这价格咋样，不满意我们还能再谈......”
　　韩煜荏终于看不下去了，上前来拉住病急乱投医的刘皓轩，压低了声音训斥：“唱戏呢？给你摆个路边摊行不，我再友情资助一个碗？闹够了没有，别搁这儿发疯。”
　　刘皓轩顿时蔫了，说话有气无力的：“这案子要解决啊，一直搁着算个什么事儿......”
　　“好了，”高裘走上来，眼睛牢牢地盯住李铁柱，把两名队员拨到一边，手指骨节敲上桌板：“李铁柱？”
　　李铁柱仍是一动不动，像死了一般。
　　高裘眯了眯眼。
　　三人使出浑身解数，都没能让李铁柱往他们的方向瞧上一眼。
　　“妈的！”刘皓轩脾气快压不住了，他在狭仄的空间内来回踱步，嘴里不间歇地念念有词：“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和清心咒一个性质。
　　直到最后离开，三人都没能从李铁柱嘴里撬出哪怕一个字节。
　　“看紧他，”离开之前，高裘对着看守所内的值班员嘱托道：“别让他自尽，不吃饭的话麻烦用营养针续个命，辛苦你们了。”
　　看守所的人也都挺熟悉高裘的，听他这么吩咐，忙点头哈腰地应下了对方的这个请求。
　　“哎——”回去的路上，刘皓轩坐在后座长吁短叹的：“这两三个小时就打水漂了，我这平时能把死人气活的一张嘴怎么李铁柱那哥们就不买帐呢——”
　　韩煜荏操作着方向盘拐了个弯：“你去考古都比你做警察潜力大。”
　　高裘看着窗外的斑驳色影，没参与这场双口相声大赛。
　　“我一晚上浪费了五吨口水，真的，”刘皓轩扯过横趴在后座上的矿泉水，往嗓子眼里猛灌了一口：“我积累了两年的名声就毁在了一个比我还小的小屁孩身上，苍天呐，大地呐——”
　　韩煜荏方向盘一打，拐了个更大的弯，把刘皓轩之后的埋怨都堵了回去：“别嚎了，想想咋办吧。”
　　刘皓轩在后座上耷拉着脑袋，恹恹地“嗯”了一声。
　　三人很快回到警局，冲对方说了声再见就分道扬镳各回各家了。

　　晚十一点。
　　房间的窗户大开着，屋外零落着恼人的小雨，轻柔地贴在冰凉的窗柩上，没多久就因为重力作用汇成浅浅的一线，无声地滑到铁框边缘，随后穿过空气，消失在漆黑一片的远方。
　　窗前站着一个人，似乎根本没察觉到驻留在他身上的雨丝，只是沉默地站着。
　　乌云遮月。
　　好半晌，他屈起了僵直的手指，指尖碰上冰凉的窗沿。
　　四小时前，那个垂着头瘦脱形的犯罪嫌疑人做了两下这个动作。
　　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失去灵魂的时候。
　　第一下是自己喊“高队”的刹那。
　　第二下是听到那人声音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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