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无痕

　　一、暗月无声
　　他死了。他们告诉我他死了，姑姑，您可以走了，这么多年，我们终于自由了。呵呵自由，我笑了。曾经那么向往的那两个字，从我十五岁进宫便开始朝思暮想有朝一日能出了这宫墙，即便曾经心念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我还可依着那些回忆而活。
　　记得那年中秋我哭倒在月夜下，旁边园子里菊花正开得茂盛，微风吹来丝丝花瓣洒落在地，再随着风去到远方。无痕，原来真的是没有痕迹的意思。无痕，便是曾经的那个人的名字。
　　没有人知道那夜还发生了什么，从此后我搬出了翠竹园进到这菊花台中，宫中的女子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心思狭隘的去争强好胜，其实全没意义。平常要好的姐妹反倒充满怨恨，说我不知借了谁的力进到那里。那时候我们便知，菊花台是他最爱去的地方，里面只能住十位女子，而我现在口中念知的他，便是我们的王。
　　他与无痕不同，我与他初见面时他虽用手拭我脸上的泪，眼里却充满征服。他无法容忍他身边的女子心里装着另一个男子，他强力的拥抱我，我瑟缩在他怀里动弹不得。这就是我们的开始，没有特别新鲜的故事，我进入菊花台中但是没有名份，他不给，我也不问。
　　偶尔我仍会站在月夜下想念无痕，我知道他会在某个晚上与我一样仰望夜空，就会很安心。我知道我们已经没有再见的可能，我知道曾经的一切都已走远，不会再回来。孩子已经离开。
　　十岁那年爹爹将家迁至京城，他花了大笔的钱买了个官位，我天真无邪，为着那些繁华欢呼雀跃。无痕是第一个不正眼看我的男孩，但是在我被两个小男孩堵在巷尾的时候，他救了我，他不看我，他看那两个家伙。他如天神样的降临，三下两下便解决他们，然后警告：不许再惹她！那一刻我知道这世上，没有人再如他一样的对我那么好，而且不求回报。
　　我想嫁给他会很幸福，在十岁小女孩心里，他与天一样高，而他不过大我五岁。我的心开始膨胀。
　　无痕，我每每想到我们的第一次相见心里便酸甜掺杂，那年我要爹爹将你留下你不肯，我心凉如水，泪水一滴两滴湿了一地，你终于叹口气留下来。我那样孩子气的任你一日一日的不开心，对我强颜欢笑。你叫我小语，你说我是个任性的小孩，我努力笑得可爱又美丽。那时候我真的是希望你能陪我一生一世，原来孩子间的一生一世不过只是一瞬间的光景，很快便消失无影。
　　两年后你离开，你没有告诉我。那时候你整日整日的沉默，或者静静的看我。你看我时眼神虽复杂难测但总有一点晶亮的东西在里面，那时候我穿白衣，我知道映在你眼底的，是我的身影。
　　可是你仍然离开，你已长得如此高大，你说小语已经长大，很多事情该自己承担，哥哥会回来看你。那你会娶我吗？我仰着脸，眼里晶莹闪烁。你沉默，然后点头。
　　面对着秋月我早已泪流成河，你点过头的，答应过会娶我，君子千金一诺，而如今我在高墙之中却如此的不知所措。无痕，就算我们相隔万里，那又如何？

　　二、菊花残
　　我的生日在秋风瑟瑟的十月，菊花正盛开，无痕会在我每年生日时候回来，带来一束菊花，有的会插入我的发间。如此辗转三年后，我被父亲送进了宫。临走前一天我一直坐在窗前，窗外细雨绵绵折磨人心。南方就是如此的天，雨丝缠绵让人忍不住泪流满面。
　　起初的惊慌失措已经过去，我四处找过无痕，可是他根本就没有根我无处可寻。其实我只是想让他知道我在找他，后来父亲将我关起来说秀女满街找一名男子传出去是全家杀头的罪名。我突然笑起来，我很想笑。可是女子本就是如此悲哀又无奈的，不是吗？
　　父亲不敢再刺激我不敢再和我说话，他怕我精神错乱，他连微笑都小心翼翼。然后那天清晨，细雨打在娇弱的花瓣上，菊花越发不堪重负，掉了一路又一地。我的生日又到了，可是我即将残缺，将不再完整。
　　无痕，因为你，我的心上出现一个裂痕，无法填补的伤口，让我面目全非。
　　你在窗外远远的望着我，我呆坐原地动弹不得，你一直是我的神，你没有说话，在雨里显得迷离清澈，眼里有更晶亮的东西闪烁着。小语。你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声音，我的泪却在瞬间滑落。我摇头，你懂的，你转过身一步步走，你没有回头。我哭倒在窗台边，一朵菊花飞过来，你终是不舍。
　　父亲借着势力全城缉拿无痕，他只回来看我一眼，然后离开，临走时送我一朵残败的菊花，那是他的心。他开口叫过我的名字，我的耳朵听不到，心却感觉得到。他说过要娶我，原来这只是一个传说。
　　我披着美丽的粉红纱衣入宫，那天刮很大的风，空中突然飘来许多菊花花瓣，丝丝缕缕。这天是我的生日，他送我最后的菊花礼物，竟是这样的场景。我在轿里泣不成声，无痕，这一别，可是永别？我的心如同空气中的菊花一样，凋落一地。

　　三、夜未央
　　他和无痕一样喜欢菊花，他会每晚来看我，有时只是与我说说话，有时彼此都静默着，想各自的事情。他很少强迫我与他一起如何，他们说，我是他唯一如此尊重的女子。他不给我世俗的东西，知道无论怎样我都不会开心。
　　或者他与我一起，就是因了我的不开心。起初大多数时候我都想着无痕，想得慢慢的我都忘了他长成什么模样。我只记得各式各样的菊花，这些在菊花台也能看到。
　　有什么比近在眼前仍然想念更轰烈的？
　　他每次来我都会低下身，弯腰，在他挥手时又直起身来。他并不扶我，也不若他对其他宠爱女子样的拥抱亲吻，他只说小语，不必行礼。于是我应他的话，是，皇上。
　　平常也有关于他的言语传来，说他残暴，说他独断专行。有时我会怪怪的看他，他会说小语，你害怕吗？不，我摇头。这个人偶尔与我朝夕相处，他只是觉得不安，如孩子样的需要安全感。小语，在你面前，我会安心。
　　有时我也会做些比喻，大意是众生平等，没有谁有剥夺其他人生命的权利。他会问我那个男子如何，是不是善良、体贴？我无语。我并不知道无痕如何，我只知道他一直护着我，那便是我渴望的幸福。于是他再一次说小语，你跟他们不一样。宫里女子若是心上恋着一个人，会牢记那男子的一大堆优点，激烈点的若要反抗，也不会选择沉默。
　　可是在这尘世间我无能为力，便只能无声，这便也是一种反抗。有些事做来无用，又何必做。
　　我仍然在偶尔空闲时想无痕，我在阁楼里聆听雨声，知道菊花瓣又坠入空地。有许多记忆很甜蜜，比如爬山时他背我，照顾我的起居。他说因为你是你，我才会如此照顾你。夜凉如水，我哭得很无力。

　　四、破灭的希望
　　在我入宫第二个生日的时候，那年天干，菊花纷纷枯萎，我心上荒野一片。便想也许老天在给提示了，曾经与菊花纠缠的那两个人，要分散了。可是我心里仍有希望，我想无痕是无所不能的，他定会如往年生日样送我大捧的美丽菊花，花瓣娇艳欲滴。
　　我从清晨盼到日落，有时会在宫门口张望，我知道身后有双眼睛一直跟随着我，我不管不顾的，开始自己的反叛。夜降临，他从身后悄走出来，捧着一束美丽菊花，我惊喜，随即黯淡下来。皇上，我轻叫。他管不得我的开心不开心，只说找了很久，瞧见这束菊花，便拿来给你，可还合你的心意？
　　我笑，眼泪滚落下来。他不猜测我是否喜极而泣，他懂的，我只是悲哀得不能言语。我点头，谢皇上。
　　他突然拥抱我，小语，谁也无法阻挡希望的破灭，若伤心，便哭出来。我哑口无言，他什么都懂，他猜透了我的心，我以后该如何生活。以为无痕会来，会带走我，他若那样做，下一刻让我去死都可以。可是为什么，我想如此死都不行？
　　生的这天，便是从无到有，若在这天消失，也算对得起自己。我的心紧张起来，无痕知道我的重视，如此的无声无息是第一次。我眼神木然的在他怀里，他突然收紧双臂，你想怎样，怎样都可以，就是不能死。
　　我瘫软在他怀里，这个男子可是我的克星？我如何想意欲怎样他都知道，我有些恐惧。
　　北方战乱将至，小语，我知道是我治国无方自以为是，我现在反省已无济于事，百姓生灵涂炭并非我本意。所有人在水深火热之中，一个人没有生命，又何谈希望？
　　他第一次在我面前讲起国事，我知道已是迫不得已，他软弱得像孩子，我伸手轻抚他的背。没事，一切都会过去。
　　我不知你日思夜想的男子是谁，我只是将外面的形势告诉你，你找不到他，那他定是不在了。你若思念父母亲，我可以送你回去几日，只是如此艰难的时刻我唯一希望的，便是有你的陪伴。
　　是，我会在你身边的。无痕，这一晚之后我会将你忘记，我将记不起你的名字你的样子你的笑脸及你轻抚我发的温柔神情，我的心波澜不惊。我将看不到希望看不到阳光没有了生存下去的力量，可是我不会死，所以你要答应，你也不能死去。

　　五、心上开出一朵花来
　　宫门倒塌的时候我又看到了他忧伤的脸，他站在城墙上遥望远方，眼神其实空洞乏力。将士们在城下浴血撕杀，这时候让我感动的，是他们的忠贞及道义。我随在他身后默不作声，我知道此时已有许多女子趁乱逃走，或是被吓得不敢出门。我是害怕的，只是生无可恋，不知道活着的意义。然后远远的，我看见那个影子，他出现了。
　　我笑起来，就像当年父亲将我送进宫时的那种笑。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北方战乱，这个男人满以为我受尽委屈所以依附于别人的权势，冲进宫来意欲杀死我的主子。是的眼前的这个男人已经是我的主子，我心甘情愿的臣服，是女人对男人的那种敬仰和尊重，就像他尊重我一样。
　　无痕，我等了那么多年的对立，我满心欢喜的设想了无数次你来带走我的场景，为什么不早不远，却在我低头绝望时发生。这一切，都将没有意义。
　　皇上看着我笑，他的眼睛很温暖。他说小语，你的心在痛，却不是因为我。不，我摇头。是为着您，也不只是为您。他不再说话。有时候沉默是一种交流，要达到这种境界不容易，我们已经过了磨合期。我会为他想，也可以不打扰到他。我知道他的心很沉重，一个男人不能保护自己的家国，那是一种哭不出来的心情。
　　小语，因为你在身边，我会觉得，即使这世上所有的菊花都枯萎了，至少还有一朵，在我的心中永开不败。哪怕事实上你的心里并不是真的喜欢我，你心上还有旁人，只要你站在我身后，我就还有勇气。
　　我走上前去握住他的手，含着泪微笑。你知道吗，这是我听到的最好听的情话，在这样生死存亡的时候，它显得格外耀眼和珍贵，也异常温暖。
　　我突然很自信的相信这个男人不会败，因为在这个时候他还很清醒，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该说什么样的话来安慰我。他知道怎样在我的心上生根、发芽、开花。我想我真的已经开始，喜欢他。

　　六、覆水难收
　　我看着无痕一步步的走近，身上伤痕累累，我的心在一瞬间窒息。这个在我单纯的岁月里被反复诵读过千万遍的人，一段日子他几乎是我的全部希望。他终于坚定的走来，然后伸出手，清澈的声音传来：小语，来。
　　我呆愣在他们中间很久很久，然后蹲下身捂住脸，开始无声的哭泣。我摇头，请你们，停止战争好吗？有许多人死，有许多人失去希望，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两个男人呆站原地，他们对视着，听我的哭泣哽咽，还有城下千万将士的吼杀声和人死前的□□声。我突然开始厌倦，我无法再忍受满天的血腥味，地上的红色液体四处流淌。我感觉心被掏得空空的已经没有力气再继续生活下去，然后我站起身走向城墙边缘，耳边有隐约的风声回响。
　　他们两个清醒过来，同时呼喊我的名字，眼里明显的惊惶失措。我抬头望见夕阳下若隐若现的半轮弯月，朦胧中映射着太阳的光芒。这世界，怎能没了希望？我回头对他们笑，无痕的眼里闪着绝望的光，他知道我决定的事情没有人可以动摇，他连哀求都不必做，只是静静的看我。他开始轻声说：
　　我十五岁见到小语的时候就知道，这个女孩子很特别，他需要我的保护，我可以为他遮风挡雨哪怕失去生命。我一直都在这样做。只是小语不知道，我的身份时时让我进退两难。其实这场战争可以避免，可是我不得不这样，我要做好这个位置的事情，才能再去做另一个位置的事。小语你要知道，你一直是我心里最重要的人，不容置疑。
　　我笑，然后转身飞往天际。有些爱已经回不去，我们不可能再如当初年少青涩花好月圆，不如离去。

　　七、如风
　　我没有死，死的是我生命中最为至爱的人。无痕不留我，于是他飞身下城楼抓住我抛上去，很快的他身上布满了刀剑。死的时候眼里有泪，嘴角带笑。他是真的满足了吧，我想。回转身，王收起眼里的惊恐之色，深吸口气。他是担心我的。
　　这场反叛也许因为无痕的离去而最终失败，王厚待我，容我葬了无痕。只是我们之间，渐渐生疏了。我仍在菊花台中，他却不再出现。几日后菊花台只剩我一人居住，菊花仍然茂盛，他不为难我，也不安慰我。也许如此甚好，我们本就已无话可说。
　　一日日一年年我渐渐老去，越来越沉默少言，宫女们称我为姑姑，被吩咐要极好的待我，却无人知道是为什么。偶尔叹气她们以为我厌倦了宫廷生活，我不反驳。其实于我来说在哪里过日子都是一样的，我不要求什么，也不希望什么。
　　可是这一日我被告知，王死了，我整个身体瘫软下去感觉无力。没有人知道他是我最后的精神寄托，他以为我恨他不愿见他，其实是我搞不清楚自己。他身边的人告诉我他每日都会在菊花台外站上半个时辰，他不敢见我，只是看看菊花而已。他走的时候让他们依着我的意思做事不为难我，无论我去到哪里。
　　我不知道自己还有哪里可去，与我相关的见证我来过这世界的人都已离去，没有人再知道我，再叫我小语，一切都没有痕迹。
　　其实我每天都看得见他，我从阁楼的窗台望去就能看见他的背影。我能感知他的喜怒哀乐，我想他也知道我在看他，于是每天都会站在那里。这是我们不变的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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