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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妃醉酒
“来了?”顾百川把抿在唇间的胭脂纸放在梳妆台上。
“来了!”高诗岩回答。
“就知道你会来!”
“你怎么就这么肯定?”
“因为那天你的眼睛告诉了我!”
“看来是我自己出卖了自己!”
“戏要开始了!”
“我不懂戏!”
“没关系!”顾百川站起身,“好戏不用斟词酌句!”
“那我就静候顾老板的上乘好戏了!”
“高三爷,您就瞧好吧!”
台下摆着十来张圆面木桌,高诗岩寻得一个位置坐下,闻声抬头看向戏台。
顾百川,不!眼前着了戏服的顾百川活生生是个重生了的杨贵妃,艳抹浓妆,香鬓眉影中掩过几潋红尘淡水,衣袖浮沉间便仿佛把人带进了那个经年隔世的梦里。
“海岛冰轮初转腾,
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那冰轮离海岛,
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
恰便似嫦娥离月宫,
奴似嫦娥离月宫。
好一似嫦娥下九重,
清清冷落在广寒宫,啊,广寒宫。
玉石桥斜倚把栏杆靠,
鸳鸯来戏水,
金色鲤鱼在水面朝,啊,水面朝。
长空雁,雁儿飞,哎呀雁儿呀,
雁儿并飞腾,
闻奴的声音落花荫,
这景色撩人欲醉,
不觉来到百花亭,
……”
“洞古人心炎凉,却叫自身情伤落寞,一曲红绡不知数,落幕红尘皆忘!”高诗岩拍手叫绝。
“三爷谬赞了!”顾百川在台上作揖回礼道。
“都传顾老板是个烈性子,但为何要给日本人唱戏?”高诗岩问。
“三爷信了?”顾百川说。
“不信。”高诗岩说。
顾百川轻声一笑,“那三爷这份信任算是错付了,我顾某就是像众人说的那样,汉奸,叛国贼,苟且偷生的一介戏子罢了。”
高诗岩点头笑着说:“好!顾老板不愿意说,我便不再问,希望日后还能听您的戏!”
“您随时来,鹧鸪楼随时给您准备着!”顾百川说。
高诗岩走出鹧鸪楼的大门,一辆汽车已经停在了巷子里。
顾百川看着汽车使出巷子扬起的一阵灰尘,心头暖溢,这个人,怕是真心懂自己的!
“顾老板!快请进!快请进!”张叁迎出店门口招呼着。
“你瞧我把谁给带来了?”顾百川躲身说。
张叁这才看见跟在顾百川身后的冯思语,笑得脸都拧成了一朵花,连忙上前,“快让哥好好看看!这都多少日子没见过我妹了!”
“哥我好着呢!”冯思语说。
“行行行!好就行!”张叁让俩人赶紧坐下,“我啊,这就去给你们下馄饨!”
“先给店里其他的客人上。”顾百川摆手说,“我们不急!”
“没事儿没事儿!别说今儿个不忙,就算忙,你们也得数在前头!”张叁笑着走去了灶台。
店里的陈设很简单,屋子里除了灶台就是三张方桌,这会儿只有一个打更人在另一张桌子上秃噜着一碗馄饨。
天凉了,除了过路的人,没有谁大晚上会特意来这吃上一碗馄饨。
“这是我家小语的,没搁香油。这是顾老板的,没搁香菜!”张叁把盘子上的两碗馄饨放在了桌子上。
顾百川拿勺子了一个馄饨放在嘴里吧唧了一下,“嗯!还是那个味道!”
“那必须的!”张叁说,“可惜小语她就是不爱吃放香油的!这馄饨没了香油,味儿可就折了一大半!”
“我就觉得不放香油的好吃,那班主不还是不吃放香菜的嘛!”冯思语判断着张叁的方向仰头说,“这叫人各有异,哥你懂不懂?”
“你哥我啊说不过你,就知道把馄饨做好了才有人来吃,有人来吃才能赚到钱,赚了钱才能给你准备一套好嫁妆!”张叁说。
“哎呀!”冯思语皱着眉头低下了头,“我才不想嫁人,我要跟着班主唱一辈子的戏!”
“糊涂!”张叁轻声呵斥道,“唱一辈子戏,那以后我要是有个好歹,谁照顾你啊?”
“呸呸呸!”冯思语冲地上连呸三声,“哥你怎么会有什么好歹!你不能有,我也不允许你有!”
“哥说错话了!咱们谁都要好好的,好日子还没来呢,咋能有什么好歹!”张叁佯装给了自己一巴掌。
“就算我想嫁人,谁们家又会娶我呢!”冯思语低着头说。
“这你就甭管了!”张叁信誓旦旦地说。
顾百川一直没说话,但一听到张叁这么说,知道有门儿,嘬了口汤看向张叁。
“小语,你先吃,我和顾老板有话要说!”张叁说。
“哎!”冯思语答应。
张叁招呼着顾百川躲到了离冯思语最远的一处桌子坐下,顾百川看着他,意识到他要和自己说什么。
“顾老板啊,当初我们兄妹俩实在是走投无路,小语才进了鹧鸪楼的,但多亏顾老板您,我们兄妹才能活下来!”张叁说着就要起身给顾百川作揖。
顾百川赶紧拦住张叁,“小语争气,这么多年虽然眼睛不好,但走台串戏别人练一边,她就练十遍,比那些偷懒耍滑的师兄姐要好上不止一大截,我还得谢谢你给我送来了这个好苗子呢!”
“现在是这么回事儿!”张叁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这个店面虽小,但干了这么多年,赎我妹卖身契的钱我已经挣得差不离了,我就想……”
“想让小语出了鹧鸪楼,找个人家嫁了!”顾百川抢先说道。
张叁见顾百川已经已经揣摩透了自己的心思,也不再话里话外地周旋,“小语已经到了出嫁的年纪,本来她的眼睛就不好,如果再拖上两三年,恐怕再想找个好点的人家就难了!”
“这个我也替小语想过,想和她说,但是她好像不太愿意提这些事情。”顾百川说。
“对了!”张叁一拍手,“问题就在这儿!”
“所以你想让我再劝劝她?”顾百川问。
“劝是没用了,我想了个法儿!”张叁蔫声细语道。
“什么法儿?”
张叁招手,顾百川伏过脑袋,张叁把自己的计策小声叨咕了一遍。
“小语可能会怪您,但顾老板一定要帮我啊!”张叁满眼的希冀。
“站在我的立场上,我是不舍得放小语走的……”
张叁一听这话,眼神中的希冀立马变成了惊措。
“……但为了小语,我愿意。”
顾百川此话一定,张叁长吁一口气,连忙起身作揖道谢。
“那不知有没有合适的人家?”顾百川问。
“有!有!”张叁一提这话茬就又满是高兴,“三公里外的陈王氏家,不嫌弃我家小语眼睛不好,虽然家里有点不好过活,但我打听过了,是个好人家!”
“那就好!那就好!”顾百川点头。
“生逢乱世,世事难料,好的未必不能变成坏的,坏的未必变不成好的!”一旁的打更人说。
“诶你个打更的瞎说什么呢!这有你什么事儿啊!”张叁扬声呵斥道。
“不说了!不说了!”打更人起身掏出碎银子放在桌子上,拿起铜锣走向门外,“人活几十年须臾,只图碎银几两。天黑了,我也该干活了!”
顾百川看着打更人走出门外,张叁拾起桌上的银钱,“这人叫李肆,是这片打更的,估计是日子不好过,发几句牢骚!”
顾百川倒是若有所思,“是啊,人活一世,也不过图个温饱,还有什么呢?”
“哥!班主!你们半天说什么呢?”冯思语朝这边喊道。
“奥……”张叁把碎银子揣进围裙的口袋,“顾老板问我的馄饨怎么这么香!”
“对啊!”冯思语撂下勺子问,“哥你做馄饨的时候我也看不见,我也纳闷,你是怎么把馄饨做这么好吃的啊?”
“简单!”张叁一脸得意,“一团白面,四两猪肉,五钱荤油,一碗清水,最后再撒上一把切碎了的小香菜,这碗馄饨就成了!”
“可是我平常也这么做,为什么就做不出你这味来呢?”顾百川问。
“咳!”张叁一拍大腿,“因为我用的荤油是自家熬的,一会儿我给你带上一瓶!”
“那真是谢谢了!”
“顾老板不客气!”
“班主,我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我不想离开鹧鸪楼,不想离开您!”冯思语在鹧鸪楼门口祈求着顾百川不要赶自己离开。
“你没错,是鹧鸪楼日子不好过,留不得闲人吃闲饭了!”顾百川从衣衫中掏出一张泛黄的宣纸,“听好了,这是你的卖身契。”
顾百川把冯思语的卖身契一撕为二,纸张被撕裂的声音清晰地传入冯思语的耳朵,豆大的泪珠从她的眼眶中夺出。
在全场的静默之下,顾百川把撕碎的卖身契撒向半空,伴随着秋风任意飘荡,纷飞在巷子的各个角落。
“你这些年来为鹧鸪楼卖的力算是抵了赎卖身契的钱,以后,你和这鹧鸪楼就算是两清了!”顾百川面色冷淡,不带一丝感情。
“班主——”冯思语一声呐喊。
“小语,我们走吧!”张叁扶着冯思语的胳膊说。
冯思雨抹了把脸上的泪,挣开张叁的手屈膝下跪。
“这一磕,谢多年来众位同门师兄妹的照拂!”
一声闷响。
“这二磕,谢班主对我兄妹二人的救济和对我的栽培之恩!”
两声闷响。
“这三磕,谢鹧鸪楼,我来过,我爱上了戏,更会一直痴爱下去!”
三声闷响。
巷子中空寂寥落,凉风趁乱掀起每个人的衣角,催发着薄情人内心深处的泪。
“打归打,闹归闹,这小语一走,我心里还怪难受的!”
“谁说不是呢!”
“关门!”顾百川决绝地转身走回院子。
顾百川走回到院子里,一直端着的架子总算是端不住了,一屁股坐在了石墩上,神情落寞。
“走了么?”顾百川问。
“走了!”老三回答。
“走了就好!走了就好!”顾百川看着枝头嘲哳的麻雀。
“班主你为什么不高兴了呀?”老三问出了一众师兄弟的困惑。
顾百川摆手默不作声,低着头走进了自己的屋子。
老三还想追问,被一旁的人拉住说:“看不出来班主不想说么?一点眼力见没有!”
老三低头叹气不再追问。
“小语啊,这下回来了,你有什么打算么?”张叁试探着问。
“哥!我还是想唱戏!”冯思语一下子就又哭了起来。
张叁连忙抱住冯思语劝道:“以后你要是想唱曲儿,就唱给哥听,哥一直都在!”
“哥!我知道,你已经给我找好了婆家,我不想拖累你,把我嫁了吧!”
“小语你说什么呢?哥让你嫁人不是因为你是累赘,哥是想让你过上和普通姑娘家一样的生活啊!”张叁泪流。
“你什么事儿都把我考虑在前面,你连自己成家的事情都不想,光想着让我嫁个好人家,哥是为我好,我都知道!”冯思语紧紧抱住张叁。
“哥也不想离开你,但哥要替你想,你放心,等哥给你准备好嫁妆,就把你风风光光地嫁过去!”
“哥……我真想永远都陪在你身边!”
“哥不会离开的,永远都不会……”
三个月后。
“三爷,这贵妃醉酒都听了不知多少遍了,难道你就不想换点新鲜的?”顾百川递给了高诗岩一把嗑好的瓜子。
“我可不是喜新厌旧的人!这贵妃醉酒是你给我唱的第一出戏,我总是想听,并且想看你扮上给我唱,怎么听都不腻!”高诗岩接过递过来的瓜子。
“班主——外面下雪了!”老三在门外喊。
“呵!”高诗岩一笑,“真是人不留客天要留!今儿个我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谁说人不留的!”顾百川说完便低下了头,冲门外喊道,“再加一簸箕煤,今儿个三爷不走了!”
“好嘞!”老三答应着回到。
炉子一烧起来,屋子里的温度更升了几分。
“三爷你别掀被子啊,一会儿该感冒了!”顾百川重新把高诗岩掀开的被角掖了回去。
“我热!”高诗岩说。
“热也不行!真感冒了,我可担待不起!”
“你热么?”高诗岩问。
“三爷要是不住这儿,我可不舍得一晚上烧两簸箕煤!”顾百川说。
“那我把身上多余的热劲儿给你,别浪费了!”高诗岩说。
“这怎么给?”顾百川皱了皱眉头。
说罢,高诗岩就把脚先钻进了顾百川的被窝,结果顾百川当头一个激灵。
“你激灵什么?你身子比我凉,就算激灵也是我激灵啊!”高诗岩说。
“我……有点不习惯!”顾百川磕磕巴巴地说,“自打两年前从师傅那里接手鹧鸪楼,我就一个人住了!”
“那没事儿!以后我多陪你睡几宿,这毛病自然也就没了!”
还没等顾百川明白过来什么叫“陪你多睡几宿”,高诗岩就一个越界打通了两个被子之间的隔阂。
“我身子暖不暖和?”高诗岩问。
“暖……暖和!”顾百川绯红了脸。
“我想听你唱戏,从此往后,只听你一个人的。”高诗岩的鼻息怀绕在顾百川耳边。
“三爷,只要你想听,我就唱。”
“只要你唱,我就听着。”
“……”
骤雪来得快,去得也快,就一晚,满目的萧瑟世景便成了原驰蜡象般的绝色苍茫。
“醒了?”高诗岩胳膊支在枕头上看着醒来的顾百川。
“三爷睡得不好么?”顾百川睡眼惺忪。
“换了地界,不太适应,不过昨晚你倒是让我挺舒服的!”高诗岩笑着说。
“三爷你说什么呢!”顾百川一脸娇涩。
“对抗日本势力很危险,你现在立刻就要停下来!”高诗岩突然转话茬道。
“你怎么知道我在做什么?”顾百面目惊愕。
“你以为这三个月,我就光听了你的戏不成?”高诗岩说。
“哎!”顾百川叹了口气,“不用想也知道,就算我不说,你会知道的!”
“我也在做!你就停下来吧!”高诗岩说。
“你也在做?”顾百川睁大了眼睛,惺忪全去。
“日本在北平的势力不是你一个人能匹敌的,就算是挂上鹧鸪楼的旗号,也不会对他们造成多大伤害的!”高诗岩坐起了身子神情肃穆。
“我以为你会懂我!”顾百川别过脸暗自神伤。
“我怎么不懂你?我想保护你,想保护你视为性命的鹧鸪楼!”高诗岩拉起顾百川面对着他。
“你有问过我具体想怎么做么?”顾百川眼神中带着倔强。
“好!”高诗岩咽了口唾沫,按捺住激动的心情,“你想怎么做?”
“他们每个月都会来鹧鸪楼听戏,找到最好的时机,杀了大佐,群龙无首,军队就会涣散!”顾百川三言两语道出了自己的计划。
“哼!”高诗岩一声无奈的苦笑,“你以为杀掉大佐这么容易么?他的旁边有这么多重兵把守,你虚微有风吹草动,他们的枪杆子就架起来了!”
“很可笑么?”顾百川扬起头眼眶殷红。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高诗岩抱住了顾百川。
“别碰我!”顾百川挣脱开高诗岩的臂膀,“雪停了,你走吧!”
高诗岩见顾百川听劝不得,穿完衣服下了炕,临了留了句:“我会带你走的!”
顾百川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再想往门口看的时候,高诗岩已经走出了屋子,抹了把脸上的泪,看着窗子外白茫茫的屋顶,不知道这时局何时才能归于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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