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公主堡垒18
“斯卡拉,是你做的吗?”
厚重的窗帘遮挡了过盛的日光,克雷蒙特坐在红木书桌后,整个人浸在阴影中,眼眸低垂,神色复杂,他一开口便将矛头指向了眼前瘦弱的女孩。
凭着莫名的直觉,他笃定是斯卡拉做了这件事情。
斯卡拉只静静瞧了他一眼,偏过头不去作答,状似回避但却没有否定。
见状,克雷蒙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一惯温和的嗓音此刻也冷了下来,像是法庭上的敲锤的法官般严肃道:“斯卡拉,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卡特和我说,她经过你房间窗口时差点被落下的花盆击中脑袋,要不是当时她被其他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而停驻了两步,那盆花肯定正中靶心!”
“你知不知道,这到底意味着什么?你差点就亲手杀了她!”
他疾声谴责高声痛斥,克雷蒙特无法想象眼前这个单薄到有些孱弱的女孩子竟能做出这种事。
她怎么敢!
斯卡拉依旧是那副阴郁模样,过长的刘海下眉目晦暗,听得克雷蒙特这般说,她反而眉头挑起,轻轻笑了一声,一贯清淡的眉眼显出些飞扬的殊色,惊心动魄的笑颜就像恶魔依附在了她的唇角。
寂静空旷的书房内,她的笑音仿佛一道魔咒。
她注视着克雷蒙特,像是在注视什么模糊而又遥远的东西,唇角的笑弧令克雷蒙特控制不住地颤抖,那邪恶的弧度仿佛无数阴暗的心绪藏于其中,悉悉索索的,不安分的鼓动着。
若是将它们放出——
克雷蒙特不敢继续想下去,他只是紧紧盯着斯卡拉的脸,力求不错过她一分一毫的表情变化。
气氛几近于凝滞。
她似乎很是无奈地敛目抿唇,最后宛如叹息般说道。
“是我做的,那您要如何惩罚我呢?”
她毫不避讳的坦然承认让克雷蒙特愣了一下,但克雷蒙特很快便反应过来,她根本毫无认错之意。
斯卡拉嘴上说着讨罚的话,面上却有恃无恐,话音轻飘飘的,没有一点儿分量,甫一落地便散尽了。
她笃定自己的价值,笃定克雷蒙特现在需要她来维护他那岌岌可危的亲情,笃定——
斯卡拉了然地笑着,带着参透一切的明澈。
克雷蒙特像是头一次认识斯卡拉般,温和的面容上满是惊愕,他张了张口,打了个颤,竟说不出话来。
“我不后悔,也丝毫不感到愧疚,要说我唯一的感觉,那便是——”
“真是可惜呀。”
她扯下阴郁的表层,挑起唇角轻吟道,笑意深深地望向红木桌后的贵公子,“您不觉得吗?”
那一瞬间克雷蒙特的脑中白光乍闪,无数画面略过脑海。
那些他不想回忆的、极度排斥的一一在他脑中上演。
幼时卑微着祈求父母怜爱的自己,少时赌气独自出走的自己,受罚的自己,故作温和清透的自己,明明是公爵之子却遭人耻笑的自己,现在竟然连他雇佣来的女佣都能带着轻蔑的笑谈论着自己的失败。
对啊,真是可惜呀。
对啊,他想起来了,那时瞧见瘫坐在地的卡特,自己心中究竟是何种感受。
那绝不是同情与怜悯。
那些被他刻意忽视、抹去的阴暗,在须臾间便暴涨着侵吞着他本就薄弱的理智。
他全都想起来了——
“啊——!”
一声惊叫惊醒了睡梦中的男人,他起身扣上丝绸衬衫,拉开厚重的深色窗帘,午后炽热的阳光便争先恐后地奔涌进来。
露台下方的玫瑰道中,一名女佣瘫软如泥跌坐在地,眉间有道血痕,她满目惊骇,肩膀无助地抖动着,黑白色的女仆裙如破布般瘫在地上,脚边是碎裂的花盆,零落的污泥中白玫瑰依旧旁若无人地静静盛放着。
他眯了眯眼睛,脚下是猩红色的丝绒地毯,隔着一道明暗的交界线,明亮的玻璃上竟映出一张颇感失望的面容。
他惊愕般望向玻璃上的人影,那模糊的印象也回望着他,男人看不清他的面容,他只模糊地瞧到那印象微微上扬的唇角。
一如眼前女孩充满恶意的笑容和吐露的话语。
[克雷蒙特,真是可惜呀。]
魔鬼摘下面具,尖白的獠牙亮出,发出了足以将人拉入地狱的地语。
克雷蒙特闭了闭眼,“斯卡拉小姐,我觉得你需要冷静下。”
等斯卡拉走后,克雷蒙特掩面躺倒在座椅上,疲惫地捂着眼睛,脑中放空,强迫自己什么都不要想,他的理智沉浮,飘荡在空中无处落脚,直到胃中的酸涩感将他唤醒。
天幕低垂时,管家叩动门扉,“克雷蒙特少爷,晚饭时间到了。”
“我知道了。”他的嗓音又哑又闷,虚无缥缈地在空气中逸散开。
管家顿了一下,随后温声道:“处理事务辛苦了,我想您需要些休息,赫拉纳的玫瑰正是盛放之时,您或许有兴致——”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克雷蒙特打断了,“知道了管家,我马上下去。”
满是抗拒与排斥。
房门外静默了一瞬,随后是管家沉默的脚步声。
克雷蒙特睁开眼,他的目光涣散,意识再次飘荡在奔腾的洪流之中,他身不由己地被裹挟向前,黑色的洪流蚕食着他,他听到了许多杂乱而琐碎的声响。
惊惧、怒气、绝望、贪婪……
无数情绪的负面涌向了他。
它们窃窃着嘲笑着他的无能与落魄。
“是被父母抛弃的孩子呢。”
“是会带来灾厄与不幸的孩子呢。”
“无用。”
“不值得。”
“不被希望着的。”
克雷蒙特扼住自己的咽喉,他突然迸发出一股强烈的恶心感,他张开口,牙齿打颤着,他拼了命地想从肚子中吐出些什么来。
什么都好,什么都好,让我吐出来,太恶心了太恶心了啊。
他的腹内空空,除了胃酸别无他物。
那些杂碎的声音依旧环绕在他耳边,低声嘁嘁久久不散。
如同梦魇一般,克雷蒙特只能被拖进那混沌的深处。
恶魔张开了“祂”纯黑的污浊的翅膀。
[你应当正视你自己,正视你的邪恶,正视你的卑劣,瞧,你带回的那个女孩多好。]
虚无的暗影环上克雷蒙特的肩,那团模糊的色块涌动着靠近他,伴随着耳边震耳的嗡鸣声,“祂”缓缓开口,蛊惑着迷途的羔羊。
“你……是谁?”克雷蒙特极其艰难地将话语从干涩的喉管中挤出,乍一出口,那沙哑的嗓音连他自己都被惊了一下,他抑制住自己的恐惧与怒意,克雷蒙特的意志不断塌缩,濒临崩溃。
[我是被人遗忘的神明,是渎神者的劣迹,是某些自高自妄之人手中的提线人偶。
他们囚禁我、欺辱我,逼迫我失去崇高,现在又要嬉笑着丢弃我。
你瞧,我们何其相似。]
“祂”轻声呢喃,话语中的厌恶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
仿佛海中随着海浪漫无目的漂流的船只终于找到了独属于它的港湾。
他们是同一国的。
克雷蒙特眼神迷蒙,整个人如坠云端,脚下轻飘飘的,脑中空茫茫一片,但他的心突然奇异地安定了下来。
恶魔舒展羽翼,巨大的阴影将克雷蒙特裹成茧团,像是凶恶捕食者在猎杀毫无所觉的猎物,看似漫不经心,实则静候时机,一击毙命。
[我就是你,你也是我。]
[你当正视我,正视你,正视不公和卑劣。]
[你瞧,你的心在告诉我,当你在污水中捡回那朵末路的花时,你心中毫无怜悯。
那时候涌动在你心头的又是什么感情呢?]
“祂”嘻嘻笑着,毫不留情地揭开体面表层下的污浊——
[是重获新生的惶恐啊。
那个女孩和你拥有同样的体质。
她可以代替你去承担家族的使命,去承担施加于你身的诅咒。
才不是为了维系什么可笑的亲情,你对你的家人早已毫无期待,你将她带回的目的从头至尾只有一个啊——
让她代替你赴死。]
烦人烦人烦人。
闭嘴闭嘴闭嘴。
嗡鸣声未有停歇的迹象,克雷蒙特跌跌撞撞地起身,因用力过猛,脚下一跌瘫倒在了猩红色的丝绒地毯上。
[她的血肉会被那可怕的怪物吮食干净,她的哀嚎与恐惧会成为畸形的养料,她的灵魂不得超生,躯壳被人夺用。]
血。
克雷蒙特的眼前一片模糊,他像是个高度散光的近视患者,耳鸣眼花令他几近崩溃,他垂着头努力支起瘦弱的手臂,想要从地上爬起来。
血。
地上全是血。
他黑色的裤脚被血液洇湿,纯白的丝绸衬衫也溅上可怖的颜色。
猩红爬上了他的脸颊,连鼻尖都有了铁锈味。
[她会因你而死,因你的自私与欲望而死。]
[我诞生于污浊之中,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啊,所以——]
“克雷蒙特少爷!”
房门乍然被打开,随着夕光一起涌入的还有少女扬起的裙角。
克雷蒙特恍惚间抬头,他瘫软在地上,耳畔拂过温热的风,他望着模糊的白色人影,眼角忽的落下泪来。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