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井

　　然而天色渐晚，许灵柒还是没有看到那些留言。

　　不是什么外在的原因，只是源于她不敢。
　　她不敢，她已经和她相差将近三年时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化作一道巨大的天堑横贯她们之间，差距比以前还要遥远。

　　许灵柒曾认真地反思过这段感情，从甜蜜的记忆中抽丝剥茧，冷静剖析，尽量不带感情色彩去看待这段过往。

　　她悲哀地发现，原来在那个人面前，自己一直是自卑的。

　　那个人是多么优秀，家境富裕，学习成绩名列前茅，是学校赫赫有名的“大人物”，而自己，只不过是一粒微尘，最大的作用就是用来陪衬她的光芒。

　　差距在学生时代就存在，时间不过把它越拉越大，越拉越明显。
　　十六七岁的时候她还能骄傲地宣称“爱情无敌”，而现在的她早已认清了现实的无力。

　　她的不自信使得她在“被分手”的时候无法大哭大闹，无法强求挽留，再加上没有勇气公开的愧疚，她在这段感情中完全处于被动。一旦对方开口叫停，她就只能知情识趣地黯然退场。

　　欧阳心蕊说她害怕距离的隔阂，害怕关系的淡漠，许灵柒又何尝不是，甚至比她更害怕，因为自己没有挽留的资本。

　　还不如在最相爱的时间离开，好过冷漠将岁月磨穿。

　　她们没赢过一场考试的各奔东西，又怎么有信心熬过三年的一别两宽。

　　再见都是陌生人，打个招呼后就无话可说，那种无言的尴尬想来就叫许灵柒心里发酸。

　　既然已经选择分开，你又苦苦强求什么？想分手后做朋友吗？抱歉，我没有那个勇气，我只是个胆小鬼罢了。

　　许灵柒红着眼眶敲字，雾气渐渐蒙住双眼，屏幕上的文字化作一个个圆圆的小黑点，砸在桌面上，是一颗晶莹的泪珠。

　　本来打算今天写完这个故事的，许灵柒动动手指，手指颤抖着打出一行乱码。她在一瞬间失去了组织语言的能力，想写点什么，大脑乱糟糟的，只是徒劳。

　　思绪越来越乱，她索性闭上双眼，然而黑暗中浮现出的全是那个人的样子——原来过去了三年，往事依旧历历在目。

　　也对，才三年而已。

　　或许，时间再长一点，她能把那个人那些事微笑着翻篇，轻松地告诉别人自己也曾有过一段年少轻狂，可二十一岁的她还不行，她不过刚刚长大，还稚嫩着、青涩着，还相信着爱情。

　　年少的她经历过最甘醇的爱情，她的青春太美好，她不得不去怀念。

　　有人说过这样一句话：年少的时候不要遇见太惊艳的人，容易误终生。
　　许灵柒心道：是啊，要是年少的时候没有遇到欧阳心蕊就好了，也不会耿耿于怀这么多年。
　　*

　　下午码字的效率极低，只蜗牛慢爬般推进了一个片段，眼看夕阳落山，图书馆阴暗下来。
　　偌大的图书馆只余寥寥几人，甚至这一层只有她一个。

　　许灵柒收拾好书包，看了看外面天色，紧了紧围巾准备离开。

　　下楼的时候仍然有几秒的眩晕，走出电梯踩在地面上，许灵柒才感觉到踏实。

　　在食堂饱餐一顿，刚回到宿舍何颜的电话就来了，许灵柒看了看躺在床上刷剧的舍友，走到阳台，把阳台门关紧。

　　“喂，妈。”
　　“小柒啊，吃饭了没？”那边嗡嗡的有点吵，何颜的声音听不真切。
　　“吃了，妈你在干什么啊这么吵？”
　　“大扫除啊，你这孩子放假了也不回来帮我，打算在A市呆到什么时候？”

　　许灵柒还没回答，只听“哐当”一声，她急道：“怎么了妈？”
　　第一时间没有人回复，过了两三秒何颜才重新接通电话，道，“没事拖把倒了……你订的哪天的票，到时候我用去接你吗？”

　　许灵柒这才放心，道：“后天的票，不用接我了，我到时候坐公交回家。”
　　“哦，”何颜道，“你说你票怎么不订早点，别人早都放假回来了，就你还赖在学校！你宿舍是不是没人了？”

　　许灵柒透过玻璃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舍友，道：“还有一个舍友和我一起。”
　　“有个伴儿还行，你记着下次把票买早点！”
　　“哦。”许灵柒应下。

　　许灵柒不想早回家是有原因的，前两年放假回家的早，亲戚家的小孩要不还在上学要不就在补课，许灵柒就被当成免费劳动力抓去辅导功课了。
　　偏生小学五六年级的孩子正是最难管的时候，为了让表弟好好写作业，许灵柒使出了浑身懈术，差点没把自己累死。

　　许灵柒一直搞不懂大人们的逻辑——上了大学就是有文化，上了大学就门门都学的好，有的孩子即将中考的亲戚竟然让她去辅导理化生，许灵柒一个文科生打心里是拒绝的——虽然都学过，可是理化生，早还给老师了好不好！

　　“对了，你表姐把男朋友带回来了，说是明年就结婚，你什么情况，今年回来几个人？”

　　这就是许灵柒讨厌回家的第二个原因了，每年饭桌上除了孩子学习就只有恋情八卦可谈，谁家谈过几个啥时候谈的打算什么时候结婚，这些在饭桌上都不是秘密。
　　有没有搞错，这种八卦又不是人人都想听，我管你感情生活多丰富呢！

　　许灵柒还不到二十一岁就成了家里主要的攻击对象，每次一见面就要问，七大姑八大姨都一副过来人的样子，神神秘秘地传授经验——
　　“女孩子可不敢等，等到二十五岁就没人要喽。”
　　“在大学有看上的没，看上了赶紧处啊！”
　　“要求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起码对方家里都是工薪阶层。”
　　“……”

　　Excuse me？我才刚到法定结婚年龄好不好，要不要这么恨嫁？不要像下午卖猪肉的屠夫一副害怕肉臭在手里的焦急模样啊！

　　再加上许灵柒一直没有搞明白自己的性取向，二十一年来她只喜欢过一个人，平时对男生女生都不会特别心动，所以碰到这种“催婚”的话题，更不敢轻易接嘴。

　　至于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害怕睹物思人，单纯的想要远离那个充满回忆的城市。害怕一不小心就陷入回忆的漩涡，不能自拔。

　　“三个。”许灵柒小声说。
　　对面沉默了几秒，然后勃然大怒，“许灵柒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三个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
　　何颜语气焦躁，既愤怒又担忧，她怒有人趁她不在欺负她的女儿，担忧女儿有没有受什么伤害，又气女儿没有保护好自己。诸多情绪混作一团，她真想瞬间飞到许灵柒身边！

　　“我的说很清楚啊，”许灵柒忍笑，“我、书包、行李箱，三个！”
　　对面不做声了，难道玩笑开大了？许灵柒有点慌，解释道：“我刚才开玩笑的，我一个，就我一个回去，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

　　“你不能这么吓妈妈……”何颜的声音里透露出藏不住的后怕，细听上去还有隐隐的哽咽。
　　“对不起。”许灵柒意识到玩笑开大了，认错态度良好。

　　误会解开后，两人又随便闲聊了两句，何颜仍旧不死心道：“真的没有看上的男生？”特地在“男生”两个字上加上了重音。
　　“妈”许灵柒哭笑不得，“真的没有，本来中文系男生就少，没有特别动心的，再说你看上了就能是你的啊……”

　　“如果是女生……也不是不行。”何颜小声嘟囔。
　　“妈你说什么？”许灵柒没听清，问道。

　　“你有没有玩得特别好的女生？”对于恪守传统几十年的何颜，还是没办法直白地问出来，只能拐个弯旁敲侧击。

　　“啊？我和我舍友关系都还可以，班里也有几个熟识的。怎么了？”许灵柒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奇怪，但又说不上奇怪的点在哪里。

　　“昨天你李阿姨给我科普了，说是你们这个圈子不是病，就是相互喜欢而已，现在社会上偏见也没那么大……你要是真喜欢，那也行……”

　　在意识到无数次的行为把女儿往出推后，何颜终于察觉到她和女儿的距离似乎越来越远。

　　平时打电话只有“吃了吗”“吃的什么”“做了什么”这种话可以说；逢年过节女儿也不喜欢回家，一句“在忙”堵的她说不出话。

　　何颜终于醒悟了，她开始努力弥合和女儿之间的裂痕，即便这会让她失去原有的坚持——总比彻底失去女儿来得好。女儿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离婚后，她就只有女儿了。过往的许多举动看似把女儿绑在身边，其实不过是越推越远。她在尝试着改变，希望对方能够接受。

　　“妈你什么意思？什么圈子？”许灵柒越来越疑惑。
　　“就是你和那个谁，欧阳心蕊。”何颜索性豁出去了，闭上眼睛道：“你要是喜欢女生，我以后不反对了……”

　　“你说什么？”许灵柒慌乱道，声音都在颤抖，“妈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就你高三下学期的时候，我去找了欧阳心蕊……我当时做得不对，也是担心你学习，你看看你高三的成绩……”何颜越说越慌乱，不自禁拿成绩出来打幌子。

　　“你对她说了什么！？”许灵柒突然意识到当年的分手似乎另有隐情，她似乎不知道真相，迁怒了那个人很多年。

　　“我就说你们先分开，高考后再说……本来就是，高三那么重要还谈恋爱，早恋本来就是不允许的，我又没说错……”

　　何颜也意识到了不对劲，难道欧阳心蕊当年没有告诉许灵柒真相？她以为对方会全部推责于自己，甚至已经做好准备迎来和许灵柒的争吵，谁知道一直平静了三年，她还以为许灵柒气消了，原来是因为欧阳心蕊什么都没说。
　　她还记得那孩子面对她时坦荡的眼神，明亮的让她无所遁形。

　　“妈，”许灵柒轻声道，泪水划过脸颊，“……我有点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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