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从龙

　　从竹林御剑离开后的沧琰并未回到水天一色，对他来说，此时还有更为重要的事亟待解决。

　　剑气于下隐天上方流转，斗转纵横，骤然翻生。沧琰将真气汇聚于掌心向最上一处将剑打出，剑气化作灰青色的龙直冲云霄，载着自己冲向九重天。

　　九重天与下隐天交汇之处，生着一处碧如翡翠清亮粼粼空潭，乃是由上古自成的青鲤神魂汇聚而成。潭边植物因吸收了天地华泽皆为尚品仙物，随着剑气引来的风随性摇晃。潭旁青石台阶前此时栖着一位神尊，白衣红发，眼若琉璃，眉间汇聚了天地灵犀与水光潋滟，轻瞥一处时有着吸人入迷的魅力。

　　沧琰上前，将人从石阶上拉起，白衣尊神慵懒地起身，衣袖一挥，洒下的余晖落入潭中引来涟漪阵阵波光循循。

　　“听说你请了缘玑仙子，将他暂时带回了下隐天？”白衣尊神瞧着沧琰，不轻不重地说着。

　　“此次劫数皆由我与安赤疾而起，反倒是连累了他与熏风触犯天地规则。虽我不能拦下他凡世的劫数，但能暂将他在凡世最苦痛的时光避免。”沧琰指尖摩挲着剑锋，没有抬头。

　　“距你与安赤疾在下隐天的最后一战，还有多长时间？”

　　沧琰眉头紧皱，似是在计算着什么。

　　“约是还有，七万又三千六百五十年。”语毕，沧琰将剑收起，抬眸与白衣尊神对视，“此番还要你多留心着引世书和上清天我的华泽一处，若是有不大的事宜，你便一并处理了吧。”

　　白衣尊神显然是不满这句，皱着眉头撇着嘴：“好嘛！你在下隐天清闲，把如此多箩烂事留我一人手里！”

　　还未等沧琰回答，白衣尊神便伸出两根手指，朝他摇了摇。

　　“两万年，给我做两万年药膳。”

　　“成交！”沧琰没有犹豫，但他还是被这位尊神的大言不惭无奈到连连叹气。

　　白衣尊神为沧琰的爽快感到愉悦，没再多说什么便拂袖离去。沧琰没去瞧他，俯身靠近潭水，从怀中拿出一盏琉璃罐将碧水装了个满，又摘了几株灵魁仙草，亦御剑离去。

　　......

　　待林青云从冥想中脱离，再次睁眼时，沧琰便已坐在另一头的竹椅上，手握着一盏琉璃罐和不知名闪着光的植物。林青云见他回来，到底是谨记了花璟妍的话，连忙从竹椅上站起，朝着沧琰的方向行礼问安。

　　“青云见过沧琰仙君。”林青云的腰弯的比向花璟妍行礼时更深了。

　　“许是师姐将月出东山的规矩向你说明了。”沧琰抬头，将手中的罐递给他，“喝下这个，不久前专门为你取的。”

　　林青云接过时，罐上残留着些许余温。他用手在罐上方轻轻扇动，鼻尖凑过去嗅着淡淡的味道。林青云紧张地抬头瞧了一眼沧琰，发现他也正看着自己，便即刻低下了头，小心地尝了一口。罐中清液刚入喉，青云便被散发的沁人的清凉折服，将其一饮而尽。

　　“如此美味，不知是何饮品？”青云将琉璃罐递给沧琰，微微低身道谢。

　　“这水是碧空潭水与灵魁仙草调配的药膳，有提气汇神之效。”沧琰将衣袖中的手帕抽出递与他，林青云会意地接过，将嘴角的残余擦净。沧琰见他拘礼，上前拍了怕他的肩，“在水天一色，没有多余的礼节，放轻松，做你自己就好。”

　　林青云忽地生出些感动。突然的变故，即便是再坚强的人都会迷茫。意识清醒小一天了，他的神经几乎是时刻紧绷的，不知什么时候彻底崩断。林青云想感谢沧琰，但张口仿佛有什么缠缚着他的嗓子，发不出什么，什么都说不出。

　　“过些日子就是拜师之战了，尽力而为。”沧琰话锋一转。拜师之战又让林青云的心提起来，在不知几不知彼的境况之下，他林青云想拜入沧琰门下难上加难。沧琰了然明白林青云的不安，反过来安慰道，

　　“明日开始，我便在水天一色亲自教导你直至比赛开始。只要你进入前二十名，我便会收你为徒。”

　　沧琰将林青云安置在偏殿，便回到水天一色忙着大小事务。沧琰的话虽平淡，却叫他放心不少。位列第一不易，但位列前二十，若是付出加倍努力，林青云也是相信自己可以达到的。

　　是夜。林青云端坐在榻上，衬着烛火的微光开始进入冥想。四方黑暗中，他再次见到了人影。

　　“过几日便是拜师之战了，虽说沧琰仙君应允帮助修炼，但我依旧没有把握。”林青云面朝着人影促膝长谈。

　　“我这里有一卷古书注集，上记载了一些炼气凝神的方法，不知对你有没有帮助。”人影将那书递给林青云。

　　林青云双手接过，摊开书卷翻了一番，令他惊奇的不仅是书中的修行之法，更多的是书中之字，竟是通俗易懂的白话。林青云疑惑地抬头看着人影，等待着他的解释。

　　“我知你是来自凡间新世纪，了解到那处的文字习惯，便自行将古卷翻译出现代本，想着你能方便些。”

　　林青云心下感激万分，话想都未想脱口而出：“真是！你真是我的救星！在这下隐天能有你这样的朋友，我也能轻松很多了！”

　　人影似乎很高兴看见林青云的笑，便顺着话势言道：“神魂虽没有名字，但我自龙形幻化，青云便称我为影龙吧。如若可以，我可日日为你解忧与你畅谈。”

　　林青云毕竟是个少年，交朋友的喜悦对他来说是极大的。这一夜，他与影龙互诉衷肠。林青云将他在二十一世纪见到听到过的有趣事全部倾吐而出，影龙也同他说了许多天上天下的奇闻异事。

　　伴着烛光闪烁，这夜林青云过得异常开心。

　　......

　　晨时的下隐天景色更宜，透过偏殿的窗，林青云便深刻地感受到与凡间不同。暖溢的光透过薄窗抚摸着屋内的空间，空气中涌动着仙草的灵动与灵药的芳泽，一开门就有细腻的风将他拥抱。踏出偏殿，走向水天一色的正中。沧琰就在正中凸起的高台旁饮着茶，很是惬意地等待。看着林青云的到来，便示意他靠近，指了指台前的茶壶。

　　“这是望穿秋水凝成的露所煮的茶，修习前饮上一杯，百利无害。”沧琰的指尖瞧着茶盏，清脆的声音在清净地水天一色中回荡，很是悦耳。林青云没有推脱，自然地接过茶盏一饮而尽。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一旁的高台“那是我一会儿修习的地方？”

　　“自然。这高台专习基柱之功。修行之人往往追求过高的真气法力，却忽视基柱之力。若是基柱之力亏缺，日后运行真气会大有折损。”沧琰一跃登上高台，在台中踱步。

　　“另外，若是基柱之功扎实稳妥，也可提前涌动真气法力。”

　　沧琰似笑非笑地看着林青云，着重于涌动真气法力这几字。林青云虽面不改色，但也开始怀疑沧琰是否了然自己在冥想时与影龙交心之事。他勉强扯出微笑，朝着沧琰道：“多谢仙君费心，青云定会奋身修习。”言罢便按着昨夜书中讲解，运转真气轻身，尝试着跳跃登上高台。

　　影龙给予他的书称得上上乘佳品，也着实有效。

　　沧琰看着林青云一系列动作，称赞他悟性极高。待林青云收了真气，沧琰便正式授习基柱之功。

　　林青云并不是不求上进的人，相反，在凡世的特殊身世和遭遇，让他更为迫切的想要变强。在没有地位和金钱就难以生存下去的现代，林青云已经很感激这下隐天，没有太过分的歧视和阶级。这次拜师之战是他的良机，若是仅靠着自己的努力能一步一步踏入圆满，也圆了他在凡世现代的梦，可以安抚因人间不公而千疮百孔的心。

　　高台上的沧琰气势逼人，比起从前的温柔清冷多了些严肃。他将真气植入剑中，控剑空中挥动，剑势之强让林青云觉得空气也可被轻松斩断。随着剑势散去，空中映然显出几个几个动作。人体刻画的入木三分，动作也刚劲有力。林青云仔细观察着，一丝一毫也不敢放过。

　　空中的人体一遍一遍重复着几个姿势，沧琰淡然开口：“这几个姿势相连便是基柱之功，先拆分细磨，再整合串联。”

　　随后沧琰挥手将显像抹去，正色地看着林青云。

　　“现在开始拆分修习，我在一旁指导你。”沧琰的口气听不出命令的意味，但威压不可小觑。

　　林青云不敢怠慢半分，沧琰言刚落，他便凭着记忆开始动作。起初时每个动作做起来并不得心应手，但大体没有多余的问题。林青云见沧琰没有说话指导，便作势一直照此修习。他的记忆力是极好的，动作要领掌握得也令人赞叹，几轮下来愈发熟练，动作也开始快了起来。这时的沧琰才起唇言语。

　　“慢一点做一下第一势。”沧琰的话音是轻柔不失劲的。

　　林青云照做。他双腿下曲脊背挺直，使身体向下用力，两臂顺势张开让掌心向外发力，正当他准备顺承第一势第二个动作时，被沧琰的剑制止。

　　沧琰的剑尖顶在林青云的膝盖正中，强力的压迫使得他头上的汗珠更密。

　　“这里，再弯下一些。”

　　林青云的双膝跟着剑尖游走，再向下了几分。接着，沧琰的剑尖又指向了手臂，肩膀，林青云顺着剑的方向调整着自己的姿势。第一势完后，第二势第三势亦是如此。这番下来，林青云的衣衫彻底被汗打透，他亦是第一次因为修习而汗流浃背。

　　沧琰收回剑尖，示意让林青云起身休息。

　　“基柱之功简单易修，第一次学习便可做到如此，你真的很厉害。”沧琰凑上前，揉了揉林青云被汗浸湿的头发，将手帕塞到了他手中。

　　“但基柱之功求得并非快速而是精准，越精准而越无坚不催。我刚刚帮你更正后的动作，已是基柱之功中最为精准的，亦是最累最难坚持的，你若是觉得实难承受，我也......”

　　沧琰话中有意，林青云并不是听不出。

　　他心知沧琰是相信他能按照最强的标准来约束他自己。若是沧琰强硬要求，他也会去这样做，但沧琰若此说，明显是让他更坚定自己的信念和决心。

　　林青云打从心底钦佩和欣赏沧琰，更感激沧琰。许是过去从未被如此关照和特殊对待，让他不由得像紧紧抓住这样的感觉。他自卑，因从未有过的炽热的关怀，让他感觉一切非常不真实。果然，黑暗中没有见过阳光的人，是异常珍惜全身暖溢的神怡。

　　林青云甚至肖想着沧琰的这份特殊只为他一人。

　　“青云自当竭尽全力，不负仙君指导。”林青云将抹汗的手帕折好收入袖中，理了理衣物继续修习。沧琰就在台上的一角望着他的动作，既不象平日一样忙于处理月出东山的事务，也没有再多余的言语去打断林青云的努力。

　　水天一色是月出东山中景色最佳的一处，这里的夕阳堪称为下隐天一绝。落下的余晖将水天一色的各处建筑镀了一层淡金色的边，闪烁出的光柔和得像一汪春水，仿佛轻轻触碰就能够激起千层涟漪。林青云在高台正中，一遍一遍的练习。金红色的光在他的身上玩耍，亲昵地舔舐他自面颊而滚落的汗珠，空气被浸透成暗黄色，林青云因修习而变得沉重的喘息吐出的气在空气中清晰可见。沧琰在一旁，好似站着睡着了，影子拉得修长，一动未动。

　　林青云起身抻了抻筋骨，瞥向一旁的沧琰。两人就各自站着，都没有言语。

　　青云见沧琰并无反应，起了玩心。他提气轻身小心地靠近站在一旁的人，林青云并不确定沧琰是不是睡着了，只觉得这男子闭眼时的模样着实令他心颤。沧琰的睫毛很长，衬得双绝世无双的眸子更为绝佳。他的鼻尖上好似凝着一颗水珠，在夕阳的照耀下微微跳闪。沧琰的嘴角时微微上扬的。

　　“难不成他在做着什么美梦吗？”林青云这样想着。

　　他想更凑近地观察，无奈自己与沧琰差了半头，即便是沧琰倚着剑，也需他踮着脚才能平视。

　　就这样青云踮起脚来，按耐不住的手指想着如何捏住沧琰的鼻子惹得他从美梦醒来。一寸，两寸......青云越凑越近，指尖刚触碰到沧琰鼻尖上的水珠，抬头便正对上了一双灰青色的眸。

　　沧琰是醒着的！

　　林青云被突然睁眼的沧琰吓得不轻，快速地抽手连连后退，一边退着一边想着如何解释这又一次尴尬的局面。突然一脚踩空打断了他的思虑，来不及反应的林青云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倾。

　　“如此高台，摔下去一定不会有好果子吃！！！”林青云急得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来不及反应更别说运气来补救，无奈之下只好学着书中人物一般闭紧双眼，因紧张从嗓子眼中溢出了一声长吁。

　　“诶———”

　　忽来的一股力量将林青云推回了高台上，他睁开一支眼左右瞧着，瞧见沧琰的真气萦在自己周身，一息过后才褪散。

　　“可再不能胡闹了！”林青云心下骂着自己。赶紧整理自己的领口袖口，转身向沧琰道歉。

　　“抱歉，沧琰仙君，刚刚一时玩心四起，本是无意冒犯您......”

　　“一日修习过后，身体可有不适？”

　　林青云刚想再说下去，不料被沧琰用其他话题岔开。若说没有不适那绝无可能，只是他自己没有那么娇气，虽说这种体力的修习对他来说挑战很大，但也没到承受不住的程度。

　　“劳累确实，但收获颇多。”这也是他的真实想法，想来如此修炼数十日，在拜师之战时自己也有多一份的保障。

　　沧琰没有说话，而是将林青云拉下高台。水天一色中仙物众多，林青云此时被沧琰按在草地上坐着，在一旁摇曳的植物都是林青云从未见过的。他不知道沧琰要做什么，只得用手揪住植物掩饰紧张。

　　腿间传来舒适异常的感觉惊得林青云垂头看，发现沧琰正运转着真气为他按摩着修习是最用力之处。

　　“咳咳......”再没有经历过风月之事的林青云也能感觉到此时不寻常的气氛。沧琰的手劲控制的恰到好处，按摩的功夫也是一等一的好，几番下来林青云过度运动所致的肌肉酸痛减轻了大半。他刚想张口说些什么，又被沧琰的话打断。

　　“小七，再坚持几天，好吗？”

　　这是沧琰第二次叫他小七。

　　沧琰的话像是轻柔的云，就这让顺其自然地随风飘入林青云耳中，进入心脉时又瞬间化为沉重的青石。他没有办法描述听完这句话时的心情。

　　......

　　“他希望我坚持，是同样希望我成功拜入他门下吗？”在冥想之境里，青云这样问着影龙。

　　“仙君对你，诚然不同。”影龙这样说着，转手将一粒拇指大的药丸递给青云，“近日里你会很辛苦，这粒药丸能活筋解乏，需要时口服就好。”

　　待谢过了影龙，便从冥想中退出。实是白日的修习过度的劳累，夜里，林青云陷入梦境。

　　梦里他回到了凡世现代，坐在教室最靠墙的角落里。桌上的书本一如往常的被撕得难以辨识，作业本不知道传给了给供着抄袭，刺入耳朵的一句句不堪的侮辱还不肯散去，顶着混混头的少年还在不停地推搡他。他依然趴在书桌上，把脸深深埋在臂弯里。

　　他的臂弯没有温度，因为带着补丁的校服是湿透的，他不知道打湿衣服的是忍着痛留下的汗水还是那些人侮辱他吐出的口水。

　　栀子香还在，但为什么那样的忽远忽近，那么不真实？林青云问不出，他什么也不能说，生怕咬不住嘴唇让疼痛的呼声从中溢出。他恨，恨这不公平的一世，恨这个欺软怕硬的学校，恨这个无论怎么努力也不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的自己。

　　斗转之前四周什么都消散了，化为几团火焰熊熊的燃着，无情的火苗跳跃叫嚣着，一点一点聚拢吞噬林青云的身体。骇人的温度刻食着他的皮肤，生生撕扯脾脏，连动弹的力气也都尽数被吞没，将要溺死在无望的火海中。

　　一朝梦醒，汗已打湿床铺，梦中烧得滚烫的全身又粘在冰冷的榻上，引得林青云心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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