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册

　　五天，江弈安油盐未进，萧暮笛每每劝告他也完全不放在眼里。

　　他卧房里的饭菜冷了又换，换了又冷，每隔半个时辰就会有人进来整理一次，可每次东西都原封未动。

　　屋外越来越冷，屋里也冻得不行，就算江弈安有最足的炭火，可一旦到了夜里寒冰蛊发作，他还是全身冰冷，痛苦难耐。

　　仙术被封，身体与常人无异，于是这种痛感更甚，饥饿感更甚。

　　这时，门突然被用力推开。

　　阿洛趾高气扬地走进来，后面还带了两个女子。

　　阿洛看着江弈安抬手一挥，女子就将手上冒着白气的饭菜换到桌子上，江弈安看了阿洛一眼，拿起手上的书又看了起来。

　　“何必这么冷淡呢江弈安？”阿洛走过去坐到江弈安身边。

　　江弈安没有理她。

　　“江弈安？”阿洛的声音娇柔试着叫他。

　　江弈安还是视而不见。

　　“江弈安！”阿洛一把抓起江弈安手上的书甩到地上，门口的几个侍女吓得一下子都跪了下来。

　　“你是聋了还是瞎了！？”阿洛问他，她心道若不是她那没骨气的师父，她才不会看江弈安这让他作呕的脸。

　　“叫不叫是你的事，答不答应是我的事。”江弈安冷冷道。

　　阿洛一听怒气再也抑制不住地冲上头顶，她咬牙喊道：“来人！”尖锐的声音立刻穿透整个屋子。

　　几个侍女走进来待命，阿洛看着江弈安吼道：“给我按住他！”

　　阿洛一声令下，可身后没有一个人敢动。

　　阿洛转过去：“你们也是聋子没听到吗？给我按着江弈安！”

　　一个弟子道：“可、可掌门交、交待……”

　　啪！
　　一个响亮的巴掌甩到了那个女弟子的脸上，江弈安一惊，他没想到阿洛竟会打自己的同门。

　　“按住他！！”

　　话毕，几个侍女就上来把江弈安死死压跪在地上，阿洛朝他施力，一种难以反抗的力量让江弈安被两个侍女轻松按住，江弈安此时连普通凡人的力气也使不出来。

　　“别乱动，你以为寒冰蛊是跟你闹着玩儿的吗？”阿洛拿起桌上的那碗热滚滚的粥，她捏开江弈安的嘴就将热粥全部灌到了江弈安的嘴里。

　　“唔！！”江弈安紧紧攥着拳，疼得他全身都在颤抖。

　　阿洛的铁手在热粥里毫无知觉，江弈安奋力扭转着头，热粥瞬间落到他的脖子上，肩膀上，他原本白皙的皮肤一下子冒出一个个刺眼猩红的水泡。

　　夜里，季子雍将他知道的所有事给顾渊大致讲了一遍，卜罗沼江弈安死而复生、长沅带着江弈安在虞渊疗伤、长生劫长沅之死、萧暮笛烧十七殿……一桩桩一件件事让顾渊觉得历历在目，就像一根刺扎进他的的心脏。

　　季子雍说了所有，却唯独没有提他还留在长生门时的任何细节，他将顾渊在长生门的所有痕迹全部隐瞒，哪怕沾了一点联系的也未提起。

　　这一点曹殊看出来了。

　　“我要去釜川，”顾渊说，“我要去釜川找他。”

　　说着，顾渊抓起衣服就站起来，季子雍却一把抓住了他：“江弈安让我把你跟楚轩送回宣州，并蒂莲的事他可以解决。”

　　“放屁，季师兄他跟你放屁呢你别听他的。”
　　季子雍：……

　　顾渊飞速套好衣服道：“那天若不是我他也不会跟阿洛走，我不能扔下他一个人。”

　　季子雍看着他去意已决就换了个说法：“你既不是长生门弟子去了也危险，或许会给江弈安添乱也说不定，你要信得过我，我帮你把江弈安带回来。”

　　顾渊摇了摇头：“我自然不会单独前去，你也是要去的，但我也不会回宣州。”

　　“倔什么？”季子雍皱眉，“你师兄说让把你送回宣州就好好听着，别跟个小孩似的。”

　　顾渊奇怪地转头：“师兄？什么师兄？”

　　季子雍一惊立马改口：“我说……让你好好回宣州呆着，不要做我们的累赘。”

　　顾渊一听感觉心里有些微微的绞痛，他忍了忍严肃地看着季子雍，季子雍被他这么一看，竟还感觉出些压迫感来。

　　“我不是累赘，”顾渊皱眉，“我随不如你们厉害，但是多少也会些。”说罢他抬手，片刻一把利刃就亮在两人面前。

　　“君见？！”曹殊和季子雍同时惊讶。

　　“君见？它叫君见吗？好名字。”他看着君见笑了笑。

　　季子雍没有想到，一个被灭了灵的人居然还召用神武？他一脸疑惑地看向曹殊，就好像在问曹殊是不是轸离在神武里面动了手脚一般。

　　曹殊朝他摇了摇头。

　　“师兄，我虽没有跟阿洛正式交过手，但是我看了几次对她的招式还是有所了解，釜川我是一定要去的，你不必拦我。”

　　季子雍还未答应，顾渊在两人面前一下子捂着胸口就撑住身边的桌子。

　　又是这种抽搐感，刚才的未减现在却又更甚。顾渊奇怪，这种抽搐感时有时无，根本毫无规律，他回想着。自己上一次有这种感觉是什么时候？

　　刚到宣州的那年……后来和无名上山的那天夜里……再后来是江弈安在中秋离开的那晚……中秋……江弈安……江弈安？

　　顾渊一惊：“师兄，我们得马上过去！”

　　江弈安无力地倒在地上，他身体上的痛感已经盖过了他一切的知觉。

　　阿洛看着他呼出一口气：“江弈安，你不是人……你……你就是个疯子！”

　　她看着江弈安嘴里流出来的血，血和残粥混在一起把地面搞得乱七八糟，江弈安的身上也是伤痕累累，可从头到尾他却都没有吭一声。

　　甚至此时他脸上还带着一种莫名的笑意。

　　不知道为何，阿洛看着江弈安那泰然的模样心里竟冒起火来。

　　“你就是个疯子！没人疼没人爱的疯子！”阿洛看着他，“长沅死后你过得越发不堪了吧？当时师祖过去看长沅的时候你好像都不敢出来，江弈安你这个胆小鬼，你看看你现在这副模样，就像一摊烂泥！”

　　既然他不愿屈服，那我就让他屈服。

　　“你说我们是一丘之貉？！你说我们是败类？！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身上挂了这么多条人命，那年长生门弟子被异兽吞进肚子里是因为你！后来长沅死了也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你才是败类！你才该死！”

　　江弈安的意识慢慢被拉了回来，然后照应了无名对他说过的一句话。阿洛，果然是条蛆虫。

　　“啊，我都忘了，”阿洛道，“当年宣州那个姓顾的也是你害死的，江弈安，你试过活生生被烧死却逃不走的滋味吗？姓顾的就是这样，全都是因为你，如今他们死了都成了灰，可你却还在这里好好活着。”

　　什么？宣州……顾渊？

　　“你知道当时那姓顾的死的有多惨吗？他死的时候脸被烧成烂皮，骨头化成了水，还他被我封在结界里逃也逃不出去，然后他就被活活烧死了，活活烧死了！”

　　“江弈安你连累了太多的人，”阿洛顿了顿，“不过我就是喜欢看你痛苦的样子，看你痛苦却不敢说的样子。你越是这样，我就越想折磨你，你越痛苦我越高兴！”

　　自己痛苦自己吃吞下去，不要告诉任何人。你活该。

　　那年萧暮笛告诉他自己顾渊死了，原来……是这么个死法。

　　“师父让我放过谁都不要放过姓顾的，但我看最应该杀的人就是你！”

　　“最应该死的人是你！”

　　萧暮笛烧了什草集，是她“杀了”顾渊。

　　可顾渊没有死，那死的是谁？

　　季晏如周岁宴。
　　萧暮笛刚走又转身说道：“对了，那个弃子好像是生不逢时，老天爷都在跟他作对。”

　　江弈安皱眉看着她。

　　“听说宣州方才着了一次大火，顾渊啊，怕是已经烧成灰了。”

　　季子雍和江弈安都呆在原地。

　　“你……说什么？”江弈安盯着她直到她消失在面前。

　　季子雍立刻凑上去，“江弈安，萧暮笛满口恶言说不定是……”

　　没等季子雍说完，只是一瞬间，江弈安已经消失在原地。

　　什草集密密麻麻地围满了人，人们说道着，说整个什草集被烧得一片狼藉，说住在里面的人也一同葬身。

　　江弈安到后站在一边看着面前被烧得漆黑不堪的残垣。

　　“日子过得好好的怎么就……”
　　“是啊是啊……”
　　“唉，真的什么都不剩了……”
　　“这个年纪做到这个地步多可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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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弈安一阵耳鸣，听不到周围的任何声音。

　　“顾渊……”艰难的一步，他脚下的建筑残留被踩成了灰烬。

　　“顾渊！”他冲进去。

　　“顾渊……”江弈安跪在废墟里不停地翻找着。

　　“那个小哥你快出来……”

　　“那人怎么回事……”

　　“哎哟那些东西还烫着呢……”

　　“那位公子你这是何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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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渊……”江弈安小声唤着，眼泪从眼眶一滴一滴落进废墟里，沾到滚烫的断壁残垣上瞬间化为白烟消失，不留一点痕迹。

　　顾渊……

　　不会的，我明明……

　　江弈安赤手在废墟里拼命地翻找着，全然顾不上不到已经冒出血泡的十指。

　　“顾渊……”他的声音颤抖着。

　　血泡被全部划破，他的指心全部被烫成烂肉，煤灰和黑碳混合进他的伤口里，红色和黑色的血粘在他的手上，可他却没有感觉。

　　江弈安抬起手擦掉糊得眼睛看不清的眼泪，他白色的衣服却早已变得肮脏不堪。

　　“顾渊……”眼泪再次忍不住地从他的眼眶里滴落，他猩红的眼里血丝漫布，双眼模糊，可意识却是格外的清醒。

　　周围的人站在一边看着他。
　　“当家的你去劝劝……”
　　“公子你……”
　　“嘶看着都疼……”
　　“怎么回事儿，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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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人走过去拉起他：“公子。”

　　江弈安甩开，继续翻找着。

　　“公子。”

　　半晌，他抓起手上的一块断木无力地垂下手去。

　　“我求求你们……你们帮我找找，一定找得到的，一定找得到的……你们……帮帮我……”

　　江弈安跪在废墟上，他抬手捂着脸，绝望地跪在废墟中间。

　　不可能……顾渊不会死的。

　　“公子……”

　　“我求求你们，你们帮我找找，一定找得到的……”

　　这时候人群突然乱了起来。清理废墟的官兵、居民，在一瞬间沸腾起来。

　　突然，江弈安被一把拽过。

　　“江弈安！”季子雍看着他。

　　“子弹头雍？”江弈安回过神。

　　“你干什么？快跟我回去！”

　　“你快帮我找，快……”说罢，他转身甩开季子雍又趴了下去。

　　“你疯了，快跟我回去！”季子雍拉着江弈安。

　　“我不回！你没看到我在找顾渊吗！”江弈安等着季子雍，“他不会死的……”

　　顾渊他不会死的。

　　“公子，”方才拉起江弈安那人又靠过来，“公子还是回去等等，等我们清理完……”

　　“不。”

　　季子雍看了那人一眼，抬手就照着江弈安颈窝一劈，江弈安倒下的一瞬间他就把江弈安捞起，转眼间，周围的一切都静止了，二人也消失在什草集。

　　那人自然一惊。

　　季子雍皱眉：“这位……大人，劳烦你仔细帮我们找找，一定要找到，活的死的都要找到，在此……我谢过了。”季子雍举了个躬，最后也消失在废墟里。

　　片刻后，周围又恢复一片嘈杂。

　　什草集里，一个官兵朝那人跑来：“大人东北角只剩下这个了。”

　　那人接过，就看到一枚极纯极白的玉佩。

　　郭舟捏着玉佩抬头，看着两人消失的天边。

　　江弈安醒来是两天后，他一睁开眼，季子雍就将那枚玉佩递到他的面前。

　　“找过了，只剩下这个，”季子雍道，“这东西是你的吧，仙家物什便没有烧坏，你好好留着……”

　　江弈安看着窗外的树荫斑驳，季子雍刚跨出去的脚又停在原地，“他不会死的。”

　　顾渊不会死的。因为他是顾渊。

　　“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实话？”季子雍背对着他。

　　江弈安默不作声。

　　“你把顾渊赶走，他非走不可吗江弈安？你既然这么在乎他为什么要赶他走？不要跟我说什么仙尊因他而死，我看这都是你找的借口！”季子雍背对着他。

　　“你一直没有跟我说实话。”

　　江弈安无神地转过来：“是我亏欠了顾渊。”

　　“放屁！”季子雍的声音一下子大了起来，“你何止是亏欠他，凡人一命也就几十年，你灭了顾渊的灵，断了他的冠，现在顾渊死了，你会遭报应的。”

　　门一关，只剩江弈安一个人。

　　江弈安下床后的第一天，几人围在长生殿用饭。

　　“我无事。”江弈安扒着饭喂到嘴里。

　　江弈安越是这样说季子雍越是不信。

　　江弈安跟往常一样，该练剑练剑分毫不差，可季子雍看来，江弈安越是这样就越是令人担忧。

　　就好像当年他将顾渊灭灵一样，一切都发生在平静之前。

　　两天后的夜里，季子雍正打算找去十七殿找江弈安喝酒，他刚走到十七殿门口，就看到殿里传出来一阵刺眼的白光。

　　季子雍看着白光，觉得眼前的色泽竟有些熟悉。

　　一秒后，酒坛应声脱手，酒水撒了一地。

　　等季子雍冲到正殿一切已经来不及了，他看到江弈安跪立在白光之间，他黑发在强流里不断飘动，头顶的长生冠熠熠生辉。

　　“快住手！！！”季子雍冲了过去。

　　面前的江弈安仰着头抬起手，一瞬间，他落手用力拍向了自己的额头，没有丝毫的犹豫。

　　周围气流颠簸，季子雍被从江弈安震出的力量阻挡得难以前进，等白光消散，江弈安已经躺倒在了地上。

　　“灭了灵，你就可以忘记一切。”

　　“忘记了也就不会再痛苦地独自苟活。”

　　可你还是你，你是长生门的长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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