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吻

作者:antares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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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七章 镜


      两侧的黑影迅速地向后退去,而前方的黑暗绵延无尽,他们仿佛被吞进了一个巨兽的肚子,徒劳地挣扎逃跑。又下起了雨,雨点落在他们头顶的树冠上沙沙作响,掩住了他们逃走时踹到地上障碍物的杂乱脚步声。
      米罗将美惠背在背上,与希露达一起紧紧跟随着印第安人的脚步。他的四肢冰冷而麻木,在湿滑而又布满藤萝的森林里脚步踉跄。已经有两个掉队的人被追上来的西班牙人捉住或是杀死了,但他们心里清楚,如果不是卡西欧士他们放慢脚步,恐怕没几个人能跟上印第安人那敏捷的步伐。而这样一来,被身后追兵追上的机会就大大增加,土著人不得不数次返回作战,还险些中了陷阱。对于这一点,米罗和希露达充满了感激,但他们都没有说什么,印第安人有他们自己的骄傲,不是言语上的感谢所能报答的。他们只能尽量加快速度,而将战斗的事交给能在密林深处神出鬼没的印第安同伴。
      身体上的迟钝源于在那个阴冷的地牢中唤起的恐惧本能,然而这并不影响米罗的思考,相反他觉得现在他的大脑格外清晰,心思快速地运转着。很显然,塔纳都斯已经知道他的存在,而且恐怕也已经知道自己一行人的来意。他将濒死的巴达连因放在关押一伙人的监牢旁绝非毫无用意,是在嘲笑、恫吓他们?还是在向他们挑衅?是要让他们心生惬意而退却,还是只是玩弄猎物的手段?不管怎么说,一旦他发现猎物离开了掌握,绝对不会善罢甘休,而且,就像已经展示出来的那样,那个人,就像他的外号一样,在该地区有着“死神”一样的力量。
      他稍微抬了抬脸,让从树冠处漏下的雨水滴到额头上。雨滴冰凉而苦涩,带着极具清醒的力量。离开地牢的时候,他将一旁守卫的武器插进那颗仍在微弱跳动的心脏,那具骨架甚至没有一丝抽动,只有那恐怖的“嘶嘶”声像一声叹息一样归于虚无。
      米罗陷入自己的思绪中降低了警觉,他周围的印第安同伴突然站住了脚步,像石雕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黑暗中。希露达和他们的下属也都握紧了手中刚抢来或捡来的兵器,一副紧张警戒的样子。米罗皱了皱鼻头,终于也感觉到周围有一股不明的力量。
      是什么?立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堵破旧的石墙,周围还散落着形态各异的石块。能在密林深处出现人类的痕迹,那么这里之前不是原始人曾经的村落就是供奉神明的已经毁坏了的庙宇。从墙和碎石的形状看,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多出了几个人?”突然一个浑厚的声音响起,听得出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可是还是让每个人心头一震。
      然而,比以敏捷著称的土著人反应更快的,是米罗,话音尚未落下他就兴奋地大叫起来,“亚尔迪?是你吗?我是米罗,米罗啊!”他用印地语大叫。
      “米罗?”从墙边突然走出一个人——先前竟没有人发觉那里有人,而他的身材让已经习惯卡西欧士而自身也很高大的北欧人顿感压力。
      “米罗?”他又叫,声音里明显充满了惊喜,“真的是你!小子,长这么高,这么壮了?!”亚尔迪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差点把他这个“又高又壮”的小弟拍倒在地。而且,如果不是发现他背上还有一个人,恐怕就会当场把他举起来了,“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这是谁?他怎么了?”
      “我的同伴受了点惊吓,不要紧。你们怎么会在这里?英国人把你们赶过来的?”
      “不是,……说来话长……”
      “殿下。”卡西欧士打断了二人,示意亚尔迪现在不适宜叙旧。
      亚尔迪不好意思地对米罗笑笑,然后严肃地对他的部署下了命令。
      希露达等人听不懂土著语,完全搞不清状况。这些土著人似乎和原先救他们的是一伙的,而且对米罗很好。然而,自己和米罗毕竟不是一伙人……他们犹豫着是应该放下武器,还是应该趁乱逃走呢?
      “前面就是巴拿马湾一个很隐蔽的小礁岛,”米罗与那些人叽里咕噜说了一会儿后回来对他们说:“接应的船只尚未到达,但是已经收到信号,我们跟他们进去等等。”
      先前土著人去营救的伤员已经被抬了进去,卡西欧士带领一部分人散落在周遭的黑暗中,亚尔迪站在墙角示意他们一起到墙的另一侧去。
      “轰隆隆”的雷声愈加清晰起来。
      “他叫亚尔迪,”米罗带希露达姐妹走过去,一边为她介绍,“是这群土著人的首领。我们从小认识,对于他们你尽管放心,一旦他们接纳你,永远都不会背叛。”
      “幸会,女士。”亚尔迪一口流利的法语让希露达感到惊讶,而且他似乎对白人的礼仪也很清楚。
      “亚尔迪是阿卡里亚斯王朝的末代王子。”米罗说:“跟那里的法国总督打过很多年的交道。”借着夜色,没有人注意到他脸上一闪而过的黯淡。
      “米罗,你的队伍中可不止这一位女士啊。”亚尔迪看向跟在希露达身后好奇地四处张望的弗莱娅。
      米罗微微一笑,“弗莱娅是希露达的妹妹。当年为了寻找自幼失散的妹妹,希露达组建船队在全世界做生意,如今终于姐妹团圆了。”
      希露达怪他多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弗莱娅却很高兴地拉着姐姐的手臂。
      “现在,他们是来帮我的。”米罗向姐妹俩看了一眼,尽管看不清他的目光,但是他相信希露达能够明白他的意思。“这是美惠。”他继续介绍还在他肩膀上昏睡的姑娘,“是我从西班牙人手中救下的奴隶,现在是我的侍女。”
      “你知道的,米罗,我们印第安人尊重女性。”
      他们绕到墙后,以前这里似乎是个神殿,头顶居然还有半个穹隆。先前被营救的伤员躺在一片平整的石板上,一个着装鲜艳发型怪异的女人跪在她面前念念有词。一点微弱的亮光就在他们身侧闪闪烁烁。
      美惠动了一下,似乎要苏醒了。亚尔迪让米罗将人放到离伤员不远的另一块石板上。
      “我去照看她一下。”弗莱娅说。
      希露达点了下头,也跟了过去。
      正在祷告的印第安巫医突然直起身来对首领说了一句。希露达好奇地看向那边,从她这个角度,正好看到被亮光映照的巫医的侧脸和伤员的脸。
      “斯多!”所有人都听到一声大叫,然后一道白光射向躺在地上的伤员。
      希露达的身体先于大脑作出了反应,等到她回过神来,自己手中的刀已经被亚尔迪的大刀牢牢架住。
      “你干什么?”亚尔迪又惊又怒。
      希露达目露凶光,抽出刀来再次砍了过去。亚尔迪彻底被激怒了,他举起手中的钢刀,对着希露达的去路砍了下去,想要阻止她的进攻。希露达没有料到亚尔迪这么大的块头会有如此迅捷的速度,等她感到一阵劲风时,只能堪堪扭头躲开要害,受伤似乎不可避免,而一旦她的手臂受伤,刀锋将不受控制地飞向巫医和伤员。
      弗莱娅惊叫起来。
      然而并没有疼痛,也没有鲜血。希露达抬起眼睛,看到她和亚尔迪之间硬生生插进来一个人——米罗!
      米罗不知从哪里抢了两把兵器,左手的刀压下了她的刀,右手的剑架住了亚尔迪的砍刀。三个人都气喘吁吁,怒目而视。
      “怎么回事?”米罗问。
      “他是海盗!”希露达大声说,指着地上的伤员,“他是海盗斯多!”
      “?”米罗看向亚尔迪,然而后者的表情看上去与自己一样迷茫。
      “你在说什么?”
      “他是海盗。”希露达已经平静下来,她放下刀,对米罗说:“你还记得在西班牙港外袭击我们的那伙海盗吗?”
      “他不是海盗。”亚尔迪低沉的声音在废墟中回荡,带着一种王的威严。
      所有的人都抬头看向他。
      “他不是海盗。”他又重复了一遍,“也不可能袭击你。因为他是我们的盟友,地峡印第安人的首领巴多。在过去的半年里,我们一直在一起并肩作战。”
      周围一片静默,各种各样的情绪在其中蔓延。所以,此时一点响动就立即被人们听到。
      “美惠小姐,你醒了?”弗莱娅注意到身边人的动静。
      美惠醒了,然而她脸色惨白,目光呆滞,额头依然冒着冷汗。弗莱娅握住她的手,发觉她全身都在轻微地颤抖。弗莱娅没有见到那个可怖的场景,因为姐姐为她挡了下来,而美惠却没有那么幸运。看到她的反应弗莱娅就知道那场景一定非常恐怖。
      “别怕,你刚才做了一个噩梦。”弗莱娅搂住她的肩膀,轻轻拍着她的背以示安慰。
      美惠抬起湿润的眼睛,那里面盛满了恐惧,但是她哆嗦的嘴唇终于能吐出完整的音节了,“噩……梦?”
      “是的,一个梦。”弗莱娅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温柔地说:“现在你已经醒了。”
      众人都被小姑娘的温柔感化,气氛缓和了下来。
      “听着,”米罗趁机将希露达拉到一边,压低声音用拉丁语说:“不管他是不是海盗都无所谓。但你自己却是货真价实的海盗。对于有些事不要引起他们追查的兴趣,这对你自己不利。现在我们只是跟着他们一起逃命,有什么事等我们安全离开这里再说。”
      “可是……”
      “你见过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忽然一个虚弱而陌生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米罗和希露达转过身,发现原本昏迷的“印第安首领”正努力支起身子望向他们,刚才那句话正是出自他的口。低低的云层散射出微弱的光芒,借着头顶的微光可以看到,这是一个年轻的白种男人,浅色头发,清秀的眉目间透出一股刚毅。
      “巴多!”亚尔迪惊喜地叫起来,“你醒了?”
      他向亚尔迪点头示意,又望向希露达,问:“那个人,他叫斯多?”
      希露达点点头,“‘他’是这么说的。”
      “你是在哪里见到他的?”他的语气突然急切起来。
      希露达皱起眉头,然而还未等到她回答,一声尖锐的仿佛吼猴叫声又仿佛是狼的嚎叫的声音在密林中响起,惊起一片飞鸟。然而鸟儿还未等飞离枝头便在一阵密集的枪弹中陨落了。几乎是在同时,休息的印第安人抓起武器,飞身而起向外冲去。米罗和希露达虽然慢了一拍,也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们立即跑到弗莱娅和美惠身边,一人拉起一个,跟随印第安人向外逃去。
      墙的另一侧已经发生了激烈的交火,等米罗一行人赶到时,他们已经处于一个非常不利的境地。与印第安人交火的是一支大约四五十人的西班牙军队,从队形以及使用的武器看,他们显然是一支训练有素而且熟练作战的队伍。印第安人不习惯使用热武器,因此匆忙间他们抢来的全是冷兵器。如果说印第安人凭借敏捷的身手和对投掷武器的出色驾驭可以和这支正规军相抗衡的话,那么后面黑压压的密林中杂乱的声响表明还有更多的敌人正在赶往这里……渐渐地,印第安人的圈子越缩越小,他们不得不向巴拿马湾的方向撤去,寄希望于接应的船只尽快到达。
      米罗用抢来的火枪又干掉了一名冲到前面的士兵,忽然他发现了两侧树木的异动。“亚尔迪!”他大声喊,向他示意那些已经包抄到身后的敌人。
      “你们先走!”亚尔迪回答:“一定要比他们先一步到达岸边。”
      米罗瞄准他们身后的敌人,却发现火药已经用完,“让希露达姐妹跟巴多走。”他抽出刀来砍翻身侧一名偷袭者,赶到亚尔迪身边,将美惠交给一名随从,让他们跟随希露达撤退。
      亚尔迪看了希露达一眼,点了点头,“好。”他又对希露达说:“请替我保护好巴多。”
      希露达扔掉手里的刀,从身旁尸体上又抽出一把,“放心。”她一手拉着弗莱娅,等背着巴多和美惠的人过去,才跟在他们身后。借着夜色的掩护,他们很快消失在密林中。
      留下来的法国人和北欧人已所剩无几,印第安战士也损伤惨重。亚尔迪肩膀上中了一枪,他来不及处理,继续战斗,然而敌人的速度比他们更快,源源不断的兵力从密林深处涌出,补充到倒下的同伴身边,而在那森林深处,还不知道有多少西班牙人。
      包围圈马上就要合拢了。一阵绝望在人群中蔓延。
      突然间一阵耀眼的光亮从天而降,伴随着轰隆隆的巨响。多年之后,有人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曾形容那是圣母玛丽娅为她的信徒降下一道圣光,不过在当时,没有人能在那一刻多想,因为一阵热气流将他们冲出老远,而有些人永远都起不来了。
      等米罗从地上爬起来,看到不远处熊熊烧起的林火和那周围密麻麻的西班牙人尸体时还有些茫然,“亚尔迪?”他叫了一声,“卡西欧士?”
      “唔……”他身旁一个巨大的身躯动了一下,是卡西欧士。他全身是血,然而从动作的敏捷程度上看并没有受重伤,“怎么回事?”
      “是炮弹。”米罗抹掉额头上流下的血,迅速看了一眼周围,还活着的人开始挣扎着爬起来,“快离开这里!”
      又一轮轰炸开始了。火光中,他们看到了亚尔迪那庞大的身躯,在向他们打着手势快撤。炮火让印第安人死伤不少,然而西班牙人损失更重,刚刚成型的包围圈已经被破坏,仍旧活着的西班牙士兵在印第安人撤退时又被补上了一刀或者是一脚。而后续部队在炮火和林火前放慢速度,迟疑着不敢向前。只有印第安人迎着炮火冲了上去,每个人背上都有一到两名受伤的战友。
      眼前突然豁然开朗。一只中型战舰从悬崖和树木掩映的停泊处驶了过来,船体上的火炮还不断吐出火焰。它没有靠岸,而是泊在了海水中央,从甲板上抛下了软梯。
      “他们不是要让我们游过去吧?”有人绝望地喊:“那真的是来接我们的?”
      亚尔迪双眉紧缩,望向大海。
      一排子弹打到他们脚下,有人倒了下去——追兵赶到了。
      “抓紧了,伙计。”米罗对肩头上他顺便捡来的印第安人伤员说,然后跳进了大海,向那艘仍在开火的战舰游去。根据船的形状和炮火的特点,他几乎能够判断出,这是一艘法国人或是法国制造的战舰。
      越来越多的人跳进海里,可是很多人却没能游到生的彼岸,伤员们死于呛水,然而更多的人被炮火或是子弹击中。
      亚尔迪和卡西欧士最后一批跳进水里。战舰的炮火渐渐停止了。
      米罗抓住软梯的末端,失血让他一阵阵眩晕,而背负着一个体重比自己重得多的男人快速逃走并在水中把伤员举起来防止呛水更让他精疲力竭。他看向头顶似乎遥不可及的船舷,黑夜冰冷的雨滴砸在脸上,落进眼睛里,又顺着脸颊流下去,滴到大海里。他忽然想到那些与卡妙一起冒险的日子,那些回忆就像一道暖流从心底流了出来。他咬了咬牙,将两个身体从水里拖出来,向着黑暗的天空,一步步爬上去。
      一只优美而有力的手伸了过来,在黑色防雨斗篷下。米罗顺着那只手看上去,在他头顶的船舷上出现了一张含笑的脸,表情淡泊而文雅。米罗抖了一下,那是一张他很难忘记的脸,他绝对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一个绝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洛林侯爵阁下?”他含着笑意说。
      米罗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冻得发青的嘴唇吐出了他的名字,“苏兰特·奥尔科特先生。”
      他握住了苏兰特伸过来的手。

      “你就是这条该死的船的船长?!”卡西欧士怒不可遏地将苏兰特按倒在船舷栏杆上,力气大得几乎要将他与栏杆一起压碎,“你他妈的想要灭了我们对不对?!”
      亚尔迪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并没有制止的意思。他肩头的伤还没有处理,只是暂时止住了血。
      苏兰特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他向四周看看,发现似乎没有人愿意帮他,只好等卡西欧士的咆哮间隙里,从牙齿缝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对…………不起,我听……不懂……土著,语。”
      “老子说的是法语!”卡西欧士操着他蹩脚的法语破口大骂。
      米罗几乎想要笑出来了,他对亚尔迪说:“听听他的解释吧。”
      天已经快亮了,半空中又打起雷来,沉闷而潮湿。战舰孤零零地行驶在大海上,像一片随波逐流的树叶。
      亚尔迪向苏兰特走去。卡西欧士稍稍放松对他的钳制,好让亚尔迪向他问话。
      “奥尔科特先生?”亚尔迪回忆着米罗对他的称呼,“我以前没有见过你。”
      苏兰特一阵剧烈的咳嗽,亚尔迪耐心地等着。等到气顺好了,他才回答:“是的,我是艾奥里亚·特里蒂昂将军派来接应你们的,三天之前我才见到特里蒂昂先生。”
      “艾奥里亚·特里蒂昂!”米罗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他在这里?”他望向亚尔迪,“到底怎么回事?”
      苏兰特偏了偏头,努力从卡西欧士和亚尔迪两具巨大的身躯中间看到米罗,“看来你知道的比我还少,我亲爱的朋友。那么在苏里南你把我抛下之后究竟干什么去了?还有,其他人呢?”
      米罗知道他一定对自己将他扔在苏里南一事耿耿于怀,于是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那么现在艾奥里亚在哪里?”
      “你们没有听到炮声吗?他去攻打巴拿马城了,”他看向亚尔迪,“在下一直以为这是与你们商量好的。”
      众人静默下来,巴拿马城的方向传来阵阵沉默的爆炸声。米罗突然明白过来,先前他们听到的不是雷声,而是交战双方的炮火声。他冲到船舷上向巴拿马城的方向望去,北方沉沉的夜色中依稀可见点点白光。
      “不对,”亚尔迪也看向那边,“他只是去牵制‘死神’的注意力好让我们顺利救人,不应该到现在还在缠斗!”
      “这在下就不知道了。”苏兰特似乎想做个耸肩的动作,“为了避开西班牙人的耳目,我们迂回了好久,还差点触礁,才到这里。战场上什么情况我们可一无所知。”
      “这难道不是你故意的吗?而且还向我们开火,又不肯靠岸停泊。你知道我们因此而死了多少兄弟吗?你究竟是哪边的人?”卡西欧士摇晃着他的肩膀在他耳边咆哮。
      亚尔迪将失控的卡西欧士拉到一边,居高临下俯视着苏兰特,要他回答。
      苏兰特绯红的眸子毫无惧色地对上他的目光,唇边甚至浮现出一丝笑容,似是轻蔑又似是嘲讽,“先生,请您看看这些与在下同来的士兵,他们隶属于艾奥里亚·特里蒂昂将军阁下,而今天之前他们和在下素不相识。他们足够勇敢,也绝对服从命令,但是也止于此。刚才你们都已经看到了。所以,如果在下做出有违特里蒂昂将军意思的事,你们认为他们会帮我吗?”
      甲板上周遭士兵都不自然地别过脸去。
      “……至于不肯停泊到岸边,看来阁下也不过尔尔。如果照您的话去做了,您认为现在站在甲板上的人会是谁呢?还有开火的事情,想必阁下也身经百战,难道连这个道理也不懂吗?”
      甲板上的人沉默了,他的解释不能令人满意,甚至态度也让人火大,但是却想不出什么来反驳他。然而这么多兄弟的性命就在他寥寥数语中一笔勾销了?
      “来到新世界后,我在现在的这些兄弟们中间听到一个故事:十几年前一位法国总督被海盗劫持了,海盗们想他来交换被俘虏的兄弟。前去解救的军官没有答应,反而向总督所在的海盗船开炮并将它击沉。最终,总督还是被救了出来,很幸运地没有死掉。回到总督府后,他不但没有责怪那名下级军官,反而帮助他最终成为了当地的军事总督。”他的目光飘到人群后面的米罗身上,又看向远方,“这恐怕就是为什么法国人会在阿卡里亚斯统治了那么久的缘故吧?”
      “你!”卡西欧士怒不可遏。他现在只想揍扁眼前这可恶的小子。
      原本打算制止这场无休止的争辩的米罗在听到那个熟悉的故事时僵在了原地。
      然而卡西欧士的拳最终还是没有亲吻到苏兰特英俊的脸蛋上,亚尔迪抓住了他的拳头,“如果被炸死或是淹死的人是我,我绝不会有半点怨言。不过还是请您原谅,奥尔科特先生:您是对的。”
      米罗回过神来,他快步走过去,插在他们中间,“我们每个人都有疑惑或者误会需要解释。不过显然现在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解决——我们要尽快与艾奥里亚·特里蒂昂会合。”
      “您说得对,侯爵先生。”苏兰特侧过头来看着他,“不过,我得首先能履行船长的职责才行。”

      “谢谢,夫人。”灯火昏暗的船舱里,刚被救出来的“印第安首领”巴多半倚在床上,他脸色苍白,显然在狱中受了很多折磨,全身上下布满大大小小的内伤外伤,然而他精神很好,似乎体内有某种狂热的信念在支撑着他。
      “不必客气。”希露达冷淡地回应,在他床前坐下,“你的那位朋友倒是很放心把你交给我。”
      “您不是坏人,夫人。”
      “你还想问我关于斯多的事?”希露达扭过头打量着他,努力将他和记忆中的另一个人作比较。
      “是的。请您不吝赐教。”
      “那么,可以先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吗?”
      “当然……可以。”巴多靠在硬邦邦的床头上,脸上泛起一丝苦笑,“您应该能够看得出来,我不是正宗的土著人。不错,我是一个混血儿,我的父亲是哥伦比亚土著人中著名的战士,而我的母亲是来自欧洲的移民。我们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父母,舅舅们反对母亲的爱情,要带我们回欧洲,在加勒比地区,他们被追上来的土著人杀死了。我和我的孪生兄弟——我不记得他叫什么了,只记得他似乎是哥哥,就是在那时走散了。我被带了回来,作为一名印第安战士培养,而我的兄弟则不知所踪。”他低下头,似乎在压抑着某种情绪,“很多人都说他已经死了,与当时那艘船一起沉入了大海,但是我不相信。我感觉得到,他还活着!”说到这里,他突然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希露达,“夫人,您相信双生子之间的心灵感应吗?”
      希露达别过头去,“对于,那个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我知道的并不多。他是加勒比海中的一名海盗头子,人们都叫他‘斯多’,似乎很有名的样子……抱歉。”

      天色微明,巴拿马城外的巴拿马湾,大约有十艘军舰正在角逐、战斗。编队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双方就像两条筋疲力尽的蛇在做最后的纠缠和撕咬。
      “这些就是法军——阿卡里亚斯军事辖区失踪的那支军舰。亚尔迪,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战事的外围,前去营救土著人的“塞壬”号围着战区游弋,不久前他们已经发出信号,然而艾奥里亚丝毫没有退军的意思。此刻,米罗、苏兰特和亚尔迪并排站在船头观察战况。
      “很简单,特里蒂昂先生拐跑了整支舰队。”苏兰特的口吻中带着淡淡的嘲讽。
      米罗知道他对自己不爽,因此也没有说什么。
      “我们任务已经完成了,他为什么还不撤退?”亚尔迪焦急地说。天亮之后,对于偷袭的一方就更不利了,而且他看到很多军舰已经受损严重。
      “不是不想撤退,而是恐怕脱不了身了。”苏兰特说。
      在“黄金狮子”号的对面,是一艘体积庞大,拥有七十二门炮的一级战舰,看上去比当年的“曙光”号要更威猛。更令人恐怖的是,它的龙骨竟然像海盗船一样做成巨大的骷髅状,而且这个骷髅张着血盆大口,仿佛要将它面前的一切吞到地狱里去。而在它的侧翼,赫然写着血红色的“死神”号。相比较它而言,“黄金狮子”号似乎不堪一击,而它也似乎并不急着将猎物吞下去,而是与它缠斗着。
      艾奥里亚已经杀红了眼,他经历过不少的恶战,有输也有赢,但是像眼前的敌人这样难缠的实在不多。一排又一排珍贵的炮火向敌人倾泻而去,然而似乎对敌人没有多大的影响。
      海上的风很大,卷起的浪拍在船舷上“哗哗”作响。
      “糟糕。”用望远镜仔细观看战局的苏兰特突然说。
      “怎么了?”亚尔迪焦急地问。
      然而,苏兰特却沉默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死神”号上的帆悄然转变了一个小角度,它在悄悄地向后退。杀红了眼的“黄金狮子”号没有察觉到,而且顺着风向一直在向“死神”号缓慢靠近,但是“塞壬”号离得足够远,远到能够察觉到它们在不知不觉中向前移动了半海里的距离。
      “艾奥里亚这个笨蛋!”米罗忍不住骂起来,“想要全军覆没吗?”
      苏兰特猜测着“死神”的心思,顺着“死神”号移动的方向看去,他突然发现了海面上的异常,“号手!撤兵!快点!”他朝号手大喊,甚至有点语无伦次。突然,他发觉脚下甲板在动,“塞壬”号正在调头,他气急败坏地看向舵手,却发现米罗在那里飞快地转动舵盘,“米罗!你在干什么?”
      “我不能像你一样冷血!我要去救他们!三角帆,调转方向,主帆升起!前方十一点方向!”他向甲板上慌乱不知所措的士兵下达了命令,“还愣着干什么,想要你们将军死吗?”
      “住手!你会害死我们!”苏兰特急忙赶过去制止他。
      一柄闪着寒光的刀架在了苏兰特的脖子上,他扭过头,看到身后挡住晨光的巨大身躯。
      “照他说的话做!”亚尔迪说。
      “黄金狮子”号停止了前进,并开始转帆。“死神”号立即注意到了它的动向,也停了下来,似乎经历了一个略作思索的过程,“死神”号又重新面对“黄金狮子”号,似乎要与它决一死战。然而还未等它调整好,就被一阵猛烈的炮火打断,右翼方向一艘二级战舰气势汹汹地扑了过来,大有鱼死网破的搏命势头。
      “黄金狮子”号得到机会,重新组织好编队,并打通了退路。
      一阵剧烈的震动,苏兰特被狠狠地摔在甲板上。他觉得全身的骨架都被摔散了,勉强抬起头,透过滚滚浓烟,他看到船尾燃起熊熊大火,亚尔迪巨大的身影挥舞着大刀,指挥着甲板上的船员和弓箭手向对方射击。米罗和大副下到船舱中帮助炮手,将他留在了甲板上。
      “再这样下去,这艘小东西很快就要被击沉,必须要立即停止。”他努力扶着桅杆站了起来。
      但是有人先他一步。
      “已经够了,亚尔迪!”北欧的女王说,清冷的声音穿过炮火的轰鸣,她那纤长的手指扣在亚尔迪粗大的胳膊上,竟然阻止了它的挥舞。她用另一只手指了指他们身后,“黄金狮子”号上做出了撤退的旗语。
      “死神”号似乎对于刚才还在拼命的小军舰突然后撤有些不适应,等它反应过来去追时,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逃命的“塞壬”号已经冲进法军编队中,只能看到它屁股上依然在熊熊燃烧的大火和它头顶的浓烟。
      天已经大亮了。
      莫名其妙出现的法国军舰排成菱形编队向南逃走。
      端坐在“死神”号二层甲板悠闲观战的男人耸耸肩,下令回港。不管是来袭城还是抢夺他的宝贝的,抑或只是路过找茬的,在经过这次重创后恐怕不敢再轻举妄动了。

      “米罗?你真的回来了?!”全身依旧带着硝烟和斑斑血迹的艾奥里亚·特里蒂昂冲过来,一把将米罗抱进怀里。
      “是的,我回来了!”一种多年不曾有过的激情从心底复苏,米罗感到眼眶一热。
      “不对。”小狮子旋即想起来,这里不是阿卡里亚斯,他抽了抽鼻子,压抑住激动的情绪,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来……”
      “哦,我知道了。”没等米罗回答,他又抢着说:“你是在寻找卡妙总督是吗?”
      米罗看了苏兰特一眼,后者无语望天。“是的。”他回答。
      “我很抱歉。”艾奥里亚的声音低下来,“当初没能救下总督大人,脱队后带着兄弟们收复阿卡里亚斯的诺言也一直没有实现。”
      “这不怪你。”米罗看着这个和他一样年纪的年轻统帅,他变得更加成熟而沧桑,然而因风吹日晒而变成棕色的脸膛消瘦而憔悴。眼神依然明亮,但是却布满了红血丝,两鬓甚至已经看到了些许的白发。这些年脱离自己的国家留在陌生的新世界的他们,过的究竟是怎样的日子?“你呢?”他问:“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说来话长。”“小狮子”艾奥里亚抓了抓他凌乱的棕金色短发,“西班牙人的势力——主要是外号‘死神’的塔纳都斯·达维拉的势力正向西印度群岛蔓延,而且和那里的英国人狼狈为奸。米罗——你知道吗?”他忽然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的朋友,“英国人在斯考皮洛的统治快要完蛋了,因此他们想要和荷兰人或者西班牙人做交易,想拿它换点实际的利益……这是绝对不能允许的!”他攥紧拳,目光像一个狂热的教徒在谈到自己毕生的信念。
      “等等……等等……”米罗第一次觉得自己离开了太久,新世界变化的信息多得让他理解不能,他决定逐个搞清楚,“你说英国人打算和荷兰人或是西班牙人做交易,那么这是‘海飞龙’的意思?”
      “海飞龙?”亚尔迪大笑起来,“是那个英国将军吗?他只管打下了阿卡里亚斯,然后就回国了。你没有在欧洲遇到他吗?真正来接管阿卡里亚斯的是一个僵化古板的老头子……”
      “那么亚尔迪,印第安人在这个进程中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呢?”米罗突然明白了过来,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了。”
      “的确,”艾奥里亚坦诚的目光中充满感激,“若不是印第安人,我们这些无家可归的人恐怕早就死在哪片不知名的海域里了。”
      这些被自己的国家抛弃的士兵们为抛弃自己的国家的利益而奋斗,这让米罗心里百感交集。“于是,”他说:“你们就联手对付英国人和其他觊觎阿卡里亚斯的殖民者?”
      亚尔迪嘿嘿地笑起来,“我们和卡妙总督有协约,只要特里蒂昂将军愿意遵守,就是我们的盟友。”
      “不用说你们和总督大人有约在先,就是没有约定,单凭土著朋友给予我们的那些帮助,我们也会这么做的。”艾奥里亚说的斩钉截铁。
      米罗在听到那个名字时心里猛地一阵刺痛,艾奥里亚这些漂流在外的士兵们还是依旧称呼那个人“总督大人”,而且敬意丝毫不减。他虚弱地笑笑,心乱如麻。
      “那么那位巴多先生也是来帮助你们的了?”希露达问。这段时间她一直在照顾巴多,渐渐对他产生了一丝好感。
      “巴多领导的印第安人圣战组织一直活跃在地峡地带。自从英国人开始和西班牙人接触后,我们就不得不借助于他们的力量。幸好,亚尔迪跟他们颇有渊源。倒是你,米罗,卡西欧士说你们在‘死神’的监狱里遇到伏击。你们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在找霸主之证。”米罗说。
      他这一句话像一颗炸弹一样在听众中产生了巨大的冲击波。希露达和苏兰特面色惨白,显然对他如此坦率毫无心理准备。卡西欧士和艾奥里亚吃惊地目瞪口呆,只有亚尔迪似乎有一丝不自在,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船舱,又立即转了回来。
      米罗将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他不动声色地继续说:“也许塔纳都斯有‘霸主之证’,也许他在打霸主之证的主意,总而言之,当我们一踏进他的地盘,便被抓起来了。但是直到被卡西欧士他们救出来我们还没有见到‘死神’本人呢。”
      “‘霸主之证’?”艾奥里亚显然还没有消化掉这个消息,“传说中的‘霸主之证’?真的有这种东西?”
      希露达轻咳一声,“很多人都在传说这件事,我们也很感兴趣。”她瞪了一眼米罗,快速将话题转开去,“对了,将军,您刚才说的西班牙人是塔纳都斯?据我所知,在新世界,最强大的西班牙舰队是洛尔卡公爵的‘无敌舰队’。”
      “以前的确是‘无敌舰队’。”亚尔迪解释说:“但是据说因为王位战争时老洛尔卡公爵的立场以及‘无敌舰队’在海战中败给了海飞龙的远洋舰队,因此他们的势力在新世界逐渐式微,为了保存实力,‘无敌舰队’的重心南移。听说现在主要在南美洲活动。”
      “因此‘死神’才会对加勒比海地区兴趣浓郁。”艾奥里亚补充说:“只要拿下这些地盘,那么他在国内的地位也会大大提高。”
      “那么,你们下一步打算怎么办?”苏兰特冷冷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
      众人转过身,夕阳下秘书官那妃色的眸子泛起一层光晕。

      “我问过希露达夫人,‘霸主之证’的拥有者可以部分拥有海神的能力,比如在特定地形下召唤飓风或形成海啸。但是那个地方必须有明显的地标和形成的这些灾害的自然条件。”苏兰特一边看着手上一卷古老的羊皮卷航海,一边侃侃而谈。
      太阳已经转到西方,懒洋洋地准备回家休息。浩瀚无边的大海上,一叶扁舟随着波浪起起伏伏。
      这是一艘单桅小船,此时小帆已经落下,只靠两排十二名水手拼命划水。苏兰特·奥尔科特和米罗坐在船内,前者研究航海图,而后者懒洋洋地研究前者。
      “您单独叫我出来,不是为了让我陪您故地重游吧,奥尔科特先生?”米罗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此时,他们正处于巴拿马湾东部,按这个速度,日落时分他们就差不多可以看到巴拿马城了。
      苏兰特收起航海图,顺手摘下架在鼻梁上的眼镜,眼神挑衅地望向他,“不然,您以为呢?”
      米罗冷笑了一声,“我知道您对我所做的事尤其是将阁下您丢在苏里南一事耿耿于怀……”
      “不错。”苏兰特坦然承认,“不过,可以理解。”
      “?”
      “您和吕克尔·卡妙侯爵的关系不像您说的那么糟糕。而且,如果我们没有猜测错的话,你们也根本不是兄弟。”苏兰特靠近了他,压低声音,用肯定的语气说:“你们,是相爱的情人吧?”
      “……”米罗看着他,危险地眯起眼睛。
      苏兰特无视他危险的警告,继续说:“想必您也察觉到我知道了您当初在巴黎说的那些谎话。这样,您的行为就解释得通了。我是代表摄政王殿下来的,将来我们取得的‘霸主之证’是要交给王室的。而您,不管是要为您的爱人复仇或是去寻找他,都需要‘霸主之证’的力量,因此您不想交出它们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米罗忽然笑了,“这些话,是谁告诉您的呢,奥尔科特大人?”
      苏兰特皱起眉头,不悦地说:“米罗,不要把我当个白痴。”
      米罗哈哈大笑起来,“那么您告诉我,您怎么会想到到巴拿马城等我,又为什么会找到连法国政府也不知其下落的特里蒂昂舰队,不要告诉我这只是个巧合。”
      “……”这次轮到苏兰特警惕起来。
      “还有,奥尔科特大人。”米罗忽然像变了个人一样,身上的懒散和温和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到骨头里的压迫感,就是阳光也似乎争先恐后地从他身上逃离,“当初与英国人签订‘巴黎和约’的法兰西代表,是您吧?”
      苏兰特全身一震,手下意识地抓紧船舷。
      “现在回想起来,在每一个微妙的时刻,都有您的身影啊。”
      “我是掌玺大臣的秘书官,代表的是国家利益。”
      米罗轻轻笑起来,他的笑声阴冷而空泛,“我不认为杜鲁那个笨蛋会想到这一些,而法兰西的那个政府并没有必要置卡妙于死地。那么,先生,站在您背后的那个人,是摄政王,路易,红衣主教,还是,……其他的什么人?”
      苏兰特低下头,抽出他心爱的长笛在手指间摆弄着,“米罗,”他直呼对方的名字,“有些事恐怕你无法理解,而另一些事,显然你知道的太多了。”他看了一眼正在卖力划船的水手们,这些士兵都是一路跟随他过来的亲信。
      “怎么?”米罗翘起唇角,“打算灭口吗?不错,这里可是个好地方。”他懒洋洋地靠在船舷上,半点戒备的意思也没有。
      “不。”苏兰特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今天请你一起来,是为了研究对付‘死神’的方法。关于过去的种种,以后我们有时间去解决。无论将来我们是否会为了‘霸主之证’的归属而战,眼下,我们都要先取得才行。”
      不知为什么,米罗忽然觉得他身上涌起一股伤感。
      归巢的海鸟绕着他们的小船低低飞行。太阳,正缓慢地落入海平面,远处天海相接处出现了一道浓重的黑线。

      “死神”塔纳都斯·达维拉很是恼怒。他刚刚睡着,便收到报告,有一支舰队正气势汹汹地向巴拿马城开来,看架势不是来进行友好访问的。对于这些事情他早已见多不怪。三十年来,每年都有些不知死活的老鼠上门挑衅,而今年似乎特别多。这些可恶的老鼠本来也不必他亲自收拾,但是他的两个副官——一个忙于去追剿印第安人,而另一个代替他去了圣卡洛斯应付那个年轻的堂·洛尔卡的召唤……他气恼地抓抓头发,看看天边闪着亮光开始聚集的乌云,将指挥权交给了旗舰的船长,自己信步走向船尾,去享受一下难得的习习凉风。
      月亮绕进一片薄薄的云后。船尾的护栏上,似乎坐着一个人。
      “谁在哪里?”他不满地问,这个时候竟然还有人躲闲。
      那人抬起头,月光透过云层朦胧地洒在他的身上,海风将他白色的长袍吹得簌簌抖动。这是一张年轻的脸,带着对尘世嘲弄般的笑容,金色的长发在身后随风摇摆,他的脸色苍白异常,就像随时要随风而去一样,但他的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宝石一样闪烁着逼人的光芒。
      “修普诺斯?”塔纳都斯大惊,他试探着问了一声。
      “跟我走吧,”那个青年说:“离开这里。”
      “走?去哪里?”
      金发青年在护栏上站起来,仿佛随时要飞走,“我们是属于黑暗的孩子,当然要回到我们的地方去。这里不属于你,最后只会为他人做嫁衣。”
      “你在说什么……修普诺斯?”
      “修普诺斯” 笑起来,一只手向他伸来,“跟我走吧……”
      塔纳都斯不自觉地向他走去,就像要抓住自己毕生希望一样地伸出手去……
      “领主大人!”
      突然,一个洪亮的声音打断了他们,塔纳都斯本能地转过头,看到头发花白的船长向他大步走来,“敌人出现了!”
      塔纳都斯转回头看向护栏,那里只有疾驰而过的夜风,他冲过去向下看去,黑魆魆的海水拍打着船体,泛起一层又一层的白沫。
      “大人?”船长对他的行为很不解。
      “刚才你有没有看到这里站着的那个人?”从他的那个角度应该能够看到。
      “没有,大人。刚才属下只看到您一个人。”
      云层夹着水汽漫了上来,月亮闭上眼睛,躲藏起来。

      “是‘死神’号。”亚尔迪将望远镜递给站在他身边的苏兰特·奥尔科特。
      “黄金狮子”号上一阵猛烈的炮火淹没了苏兰特的回答。“让艾奥里亚率军打前阵果然是正确的选择。”两人同时在心中感叹。
      “对于你的计策,你有几成把握能够成功?”
      苏兰特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以“黄金狮子”号为首的五艘战力最强的军舰已经隔空与西班牙人的军舰交火,而且东道主看上去并没有占到上风。“塞壬”号围着战场缓缓移动,苏兰特调着望远镜的镜筒仔细观察着战局。
      “什么时候用我们的‘秘密武器’?‘黄金狮子’号挡不住‘死神’号的攻击的。”亚尔迪忡忡地问。
      “别急,等一等。”
      “等到什么时候?”他焦急地看看天,乌云翻滚着从四面八方涌上来,带着“轰隆隆”的雷霆之怒。“一旦下雨就不灵了。”
      “还要等一等,等到……”
      “死神”号在众多法舰的夹击下稍稍退后,但火力不减。而奇怪的是,它周围的军舰并没有上前支援的意思。“黄金狮子”号距离太近,并没有察觉到这一点,只能凭借英勇好胜的本能继续追击。
      也许只是正常追逐呢?苏兰特想。
      “怎么回事?”亚尔迪也看出了端倪,“艾奥里亚打败了‘死神’?”此时,其余尚未参战的法舰也改成扇形编队围了上去。
      “就是现在!”苏兰特向身畔一个整装待发的活动炮台的炮手打了个手势。
      一枚绿色的信号弹炸开在半空。
      “怎么回事?”塔纳都斯驱散面前浓浓的黑烟,发现那并不是由甲板上的火引起的。
      “好像是……烟幕弹,长官!”
      “好像是……?”
      被他的目光扫到的士兵一个激灵,“是烟幕弹,长官!”
      塔纳都斯冷笑,“就这点伎俩也敢来这里撒野?我要让你们亲眼看到自己的结局!”他如炬的目光看向天幕。聚集起来的乌云就像听到指令一样翻滚起来,一声惊雷炸开在战场的上方。
      “下雨了。”
      希露达看了看头顶,雨滴落在她的眼睛里,又顺着眼角流了出来,看上去就像她在哭。“不会昂轻易就结束的。”她说,隔着层层烟幕,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缥缈。
      “等待下一步指示就好。”临时船长米罗对他的船员说。
      雨越下越大,烟幕弹的威力越来越小,烟幕维持的时间也越来越短。
      “哈哈哈……”塔纳都斯得意地大笑,下令对他们面前出现的每一艘敌舰加紧火力,“直接击沉也不错。”
      然而,很快又出现了新情况,伴随着敌人后方一枚黄色信号弹爆炸,海面上突然起了一阵烟雾,不同于先前的烟幕,这些烟雾似乎不怕水,不,正好相反,它们是从水中产生,是水雾,此刻正与还未来得及消散的烟幕、海上的水汽,以及从天而降的雨丝融合在一起,在海面上制造了一场人为的海雾。
      “好酸啊。”弗莱娅捂住鼻子跑到甲板上。
      “快回去!”希露达呵斥道:“决战马上就开始了。”
      “难道我就一点用处也没有吗?”弗莱娅委屈地说。
      希露达心软了,“你去照顾病人和伤员,他们更需要你。”
      对面的火力突然加大了一倍。“终于激怒他了吗?”艾奥里亚兴奋地想,“兄弟们,”他浑厚的声音穿过爆炸声传遍甲板,“胜负在此一役。我们多年的艰难困苦有没有白挨就看今天的了!”
      近距离爆炸的气浪差点把他掀下甲板,几天前刚遭受过重创的“黄金狮子”号像一头伤痕累累的狮子发出一阵咆哮,周围的战舰上的军号发出“呜呜”的声响与之相和。
      “好,我们冲上去,与他们决一死战!”
      “大人,我们什么都看不到了!”“死神”号上,传令官的身形影影绰绰。
      “但是我们知道他们在哪里。”塔纳都斯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听着对面“狮子的咆哮”。
      “可是,大人,”船长小心谨慎地问:“我们不知道他们是否都在那里,万一……”
      “您怕什么,上尉?不管来几艘,什么时候来,从哪里来,都是一个下场……按原计划进行!”对面那群蠢货,这场海雾只能迷失了你们自己的眼睛,对于经营了这里近三十年的本大人而言不会有丝毫的影响。
      “加紧火力,它就在前方!”“黄金狮子”号的甲板上,艾奥里亚挥舞着指挥刀嘶吼,一边注意船舷两侧是否有人趁乱偷袭。即便伤痕累累,“黄金狮子”号依然是冲在最前面的那艘。
      突然,它一个趔趄,就像一只中弹的雄狮一样一头向下。甲板顿时翻转了方向,舵手被突然转起来的舵盘击中了胸膛,甩进大海。甲板上的人和物就像倾倒的豆子一样向着怒吼的大海滑落。变故太突然,以致反应最快的人意识到发生什么时也难以挽回了。
      “漩涡!是……”他的声音被黑水所吞没。
      艾奥里亚死命拖着三角桅的桅杆,看到另一艘船以极快的速度尾随“黄金狮子”号而来。

      雨越下越大,细绳一般的雨鞭砸在身上生疼,闪电就像一条条红龙带着上帝的雷霆之怒在他们头顶织成一件恐怖而壮观的大网,而且不时有血红的光芒向着那团激战的海雾落下,盖住一阵高过一阵的爆炸声和或明或暗的火光。
      一个火团在“塞壬”号的一侧落入大海,映亮了苏兰特唇角那一抹嗜血的笑意。
      “代号为“镜”的计划,看样子已经成功了。”
      “大人,”一个军官向他大喊:“敌舰向这边来了!”

      “应该已经得手了!”塔纳都斯将指南针收起来,转身向船舱走去。大雨淋透了他的衣服,湿漉漉地黏在身上很不舒服。他抬眼看了一下头顶的乌云,四面八方汇集来的闪电像耀眼的火炮一样一个接一个在他身边落下。
      突然,他脚下的甲板剧烈地震动了一下,接着他被抛上了半空。“怎么回事?”在空中,他看到他的船打着旋转向中心,而他的士兵和火炮像倒垃圾一样倒向大海。等他落下来的时候,透过眼前突然变薄的海雾,他看到黑色咆哮着的海水在刚落下的闪电的映衬下变成了耀眼的浅红色……
      一声巨响冲击着整个战场,然后,世界沉寂了。只有风雨声和雷电声在海天之间肆虐。
      战场中央升起的烟与海雾融合在一起并随着爆炸向外扩散,然后,又在雨水的冲刷下渐渐变浅。
      “结束了。”苏兰特喃喃地说,看着最后一条红色的闪电咆哮着落向漩涡中心所在的方向。
      “结束了吗?”艾奥里亚抓着桅杆站起来,他的船已经不再像得了疟疾的病人一样剧烈颤抖,船舷两侧伸出两条像婴儿胳膊一样粗的铁链,铁链绷得笔直,另一端分别是米罗和希露达指挥的船——他所信赖的朋友,在关键时刻配合得天衣无缝。
      凭着多年航海的经验,他觉出“黄金狮子”号正被拯救他的两股力量拖曳着退出战场。果然,眼前的海雾薄了,远处“塞壬”号上的火光影影绰绰。
      他们离开了战场。
      “收起我们的宝贝,向南行驶。”苏兰特志得意满,他身边的敌舰已经察觉到不对,退了回去,“等待命令重新编队。”他望着天边,那里的积雨云像骆驼一样排成两队急速行进。
      “等一下,”他的副官大叫:“那是什么?……”
      一个黑影冲破浓雾,显露出它庞大的身形。
      “那是……”苏兰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甲板上一片死寂,只听到雨水冲刷甲板的声音,战舰被海浪抛起又落下,在大自然的伟力下,这些喷火的怪物变得像一片枯叶一样不值一提,只除了……
      黑色的骷髅头清晰地出现在海面上,面目狰狞的一级战舰不可一世地立于狂怒的大海之上。
      “不可能……”苏兰特不敢置信地看着本该葬身于它自己制造出的大漩涡的“死神”号。
      “死神”号高高的二层甲板上,塔纳都斯白色的长发随风飞舞,他的眼睛里闪现着狂热的嗜血光芒,“哈哈哈……老子是不会死在大海上的……”他高举着的右手紧紧攥着什么东西,以至于手掌被锐利的边缘刺破,混合着雨水的鲜血顺着他粗壮的手臂汩汩流下……
      “是……‘霸主之证’!”米罗、希露达同时认出了它。

      巴拿马城外密林,一支几十人的队伍像鬼魅一样悄然滑过浓密的热带森林,他们就像是吹过森林的风一般迅疾而不留痕迹,带着森然的冷意迅速向着城堡的方向靠近。
      “巴多!”密林的边缘,最前方的黑影突然像石头一样立在了原地。
      远方的天边,火焰映红了半个天际,舔舐着从天而降的红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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