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吻

作者:antares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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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意外的访客


      天刚蒙蒙亮,空气中飘着细碎的雨丝。沿塞纳河的摄政王大街上,已经有人影从四面八方涌来,仿佛是春天里苏醒的虫蚁一样从各自藏身的洞穴里爬出来。
      云层很厚,大约八点钟的时候天色还非常阴暗。沿街的店铺并没有像往常一样陆陆续续打扫并开始一天的生意,反倒是闭门锁户,像是多年无人居住的老宅。然而在那紧闭的房门后,一双双惶恐不安的或是别有所图的眼睛却从门缝里望向外面的大街。
      一开始,只是乞丐、流民和一些无业者远远地站着看,接着工厂工人和店铺伙计们开始在街头聚集,工头、老板、船员、农民以及各色市民从四面八方汇集过来,甚至有一些衣冠楚楚的绅士和有钱人、教士们也加入进来。
      这一天,议会要通过一项提高税率的议案。
      有人站在临时搭建的台子上慷慨激昂,引起围在他周围的年轻听众们一阵狮吼一样的响应。响应很快变成一条愤怒的河流,这条河流带着怒吼的波涛向前涌动。
      快到中午的时候,风吹散了雨丝,空气变得更加闷热,人们的呼吸加上汗臭味使得焦躁的情绪迅速蔓延开来。就在人们快要压抑不住要赶往议会或是皇宫里时,一阵铃声传来,伴随着三级会议代表歇斯底里的吼声:
      “他们通过了议案!”
      不满的声音立即变成了滔天巨浪,夹杂着失控的、理智的人们向着摄政王街那头刚出现的甲胄鲜明的仪仗队扑去,在街的拐角处甚至出现了早已明令禁止的投石车。
      中午的钟声远远地从教堂的钟楼传来,被淹没在人们的怒吼和战马嘶鸣的声音里。
      在滚滚的“河水”以及四处砰溅的浪花中,顺着人流缓缓向前的人向下拉了拉帽檐,遮住那几乎看不清的脸孔,低下头快步消失在一条岔路上。他的唇边过掠一抹笑意,偷偷地松了一口气。
      “阿路贝里希先生。”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伴随着一个仆人打扮的人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笑意消失在唇角,他急忙向旁边闪身,以防撞到那人身上。
      “阿路贝里希先生,”那人很有礼貌地欠欠身,眼睛里满是快乐的笑意,“我是巴尔安拜尔维涅。”
      阿路贝里希不快地皱了皱眉,这个看上去有三十岁的年轻男人并没有在他脑海里有任何印象。这种脱离他掌控的感觉让他很不舒服。“我们见过吗,先生?”他欠身回礼。
      “这不重要,先生。”巴尔安依然满含笑意地说:“我的主人让我来转告您,他想见您的主人。”
      “您的主人?要见我的主人?”阿路贝里希冷冷地说:“我的主人并不在这里,所以冒昧问一下,尊大人是哪位?等我的主人来巴黎时……”
      “这也不重要,先生。”巴尔安打断他,“我的主人只是让我来告诉您一声。事实上,此时他大概已经去拜访您的主人米诺斯凡海辛爵士了。”

      “远离闹市有远离闹市的好处,……巴黎实在太热情了。”米诺斯凡海辛打开窗子,深吸了几口清晨凉爽的空气。
      “的确。”坐在他身后藤桌旁的年轻侯爵抿了一口醇香的红茶,赞成地说道:“巴黎人的热情就像一堆易燃的干草。不过,要是没有点燃它的一颗火星的话,它也不会自焚。”
      “唔?”捕捉到他话中一丝别样含义的米诺斯转过身,“您的意思是……?”
      蓝紫色头发的英俊男子垂下眼眸,浅浅一笑,“难道现在巴黎人的热情不正是您所希望看到的吗?”
      “米罗,”米诺斯微笑着坐在他对面,“您今天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呢?”
      “爵士先生,”米罗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还记得两年前在波哥大,您说您随时愿意向我伸出友谊之手。”
      “当然。”米诺斯回答:“那么您愿意给我对您展现友谊的机会啦?”
      “哦,爵士。对于这份友谊我一向是深信不疑。也正因为鄙人在落难之时您还能愿意向我伸出友谊之手,因此这份友谊一直深藏在我的内心。在甫一听说您来到巴黎并准备在这里开办新公司时就迫不及待地前来拜访了。”
      米诺斯伸手轻轻撇出红茶中的浮沫,又给米罗添满。“侯爵先生,您的来访令舍下蓬荜生辉。”
      “至于附带的其他的一点小事……鉴于您与我和吕克尔卡妙先生的友谊,以及阁下您的能力,实在是不在话下的。”
      “承蒙您对我们的友谊如此重视,那么您的事再小也是我的大事,不妨说来听听。”
      米罗脸上加深了一点笑意,“您看,爵士,我在阿卡利亚斯长大,并且一直到最后才知道吕克尔卡妙先生是我的哥哥。我回到法兰西,却发现对这里的一切很不适应,洛林家族的恩恩怨怨和巴黎人的好恶都很难理解。特别是掌玺大臣杜鲁先生,不知道是因为吕克尔与他的恩怨或是出于什么样的误会,他似乎一直对我有很深的成见。爵士,我知道您在上层社会很有人缘,所以在方便的时候能否帮我在大臣面前美言几句?”
      “哦,侯爵先生,侯爵先生。真难以想象,您,如此一位集勇敢和智慧于一体的贵族会向我,这样一个来自外国的市侩来提这样的要求。不瞒您说,我的确与上路社会的贵族老爷夫人们有来往,也认识这位杜鲁大人,不过只是向他们推销我的货物或是乞求许可罢了。在他们眼中,我也不过是一个奴仆或是供取乐的小丑。即便是我的爵位——不妨跟您坦言罢——也不是世袭的。您认为,高傲的法兰西贵族大人们,都会像您一样,屈尊纡贵向我伸出平等的友谊之手吗?”
      米罗微微一笑,细细品着手中的红茶。
      “侯爵阁下,我对您的友谊上帝可证,只是这实在是超出我的能力范围啊。”
      米罗放下茶杯,“那么是我唐突了,爵士阁下。不过,还有一件事……”
      “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一定……”
      “您放心,对于这件事,您是行家。”米罗变戏法一样伸出右手,在手心中躺着几枚宝石戒指,“无聊时我请人做的。但是,这些宝石,我不知道价值多少……”
      米诺斯的脸上浮现出笑意,他用一块手帕小心地托住那几枚戒指,走到阳光底下,“哦,上帝。”他惊呼起来,“这是上等的蓝宝石,这种纯度价值在五千利弗尔以上,还有,这颗绿色的是祖母绿吧?这种大小、纯度,价值还要比蓝宝石更高。哦,上帝!圣母玛利亚!……”他尖声惊叫了一声,却突然不再说话,小心翼翼地捧着一颗戒指,屏住呼吸,表情严肃地仔细观察。他手中的戒面,冰蓝色的宝石迎着阳光折射出七彩的光芒。“这是……”他缓缓地开口,声音因为兴奋而颤抖:“传说中的,冰钻吗?真的存在这种宝石?传说中只有阿卡利亚斯的前任总督有一颗,你……”他看着米罗,突然想到他和卡妙的关系。
      米罗忽略掉那长长的刘海儿下无法掩饰的贪婪的光芒,懒懒地说:“的确是吕克尔哥哥留下的。像这样的各种宝石有几十颗吧。那种浅蓝色的,你叫什么……冰钻吗?也有七八颗。那颗是最小的。”他有意无意地抚摸了一下腰间的佩剑。
      米诺斯这才注意到剑柄上那点若隐若现的蓝色光芒。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液。
      “我不知道这些值多少钱,而且,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对我也没有什么用处。更重要的是,这些东西的来源……吕克尔走得急,并没有告诉我这些东西是怎么得到的。您,明白吗?”
      精明如米诺斯,怎么会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对于这些不大可能出现在一个快要破产的贵族家里来历不明的宝藏,急于脱手兑现是再正常不过的。当然,卡妙父子在西印度呆了那么多年,通过各种手段得到财富都是可能的。但问题是,卡妙家族把阿卡利亚斯弄丢了,而米罗偏偏带着这些宝贝回到了刚刚经历战乱,国家和贵族们都损失惨重一贫如洗的法兰西。这就有些麻烦。
      “那么,您打算……?”米诺斯试探着问。他已经基本明白米罗的想法了。
      “嗐,爵士。我正是相信您的友谊才来找您的。”
      这话就再明白不过了。但是米诺斯虽然认为米罗的话合情合理,但直觉却感到似乎缺少了些什么。他看着水晶茶壶里沉沉浮浮的茶叶,一时没有说话。
      “就按您说的五千利弗尔一颗,包括那些冰钻在内,您看怎么样?我以我们的友谊保证那些质量只能比今天您见到的这些好。”
      “这个么,米罗先生,凭你我的交情,这不是钱的问题。”
      “三千利弗尔!”
      “好吧。”米诺斯垂下头,“不过这是看在我们的交情的份上。”
      米罗满意地笑了,“爵士,明天我就派人把东西送过来。”
      “好。”米诺斯伸出手去,“明天我准备好支票专侯。”
      “不急,海辛先生。”米罗走到窗户里涌进来的阳光中,慵懒地伸个懒腰,“钱是死的,花完了就没有了。我要能升值的东西。”
      “您是指?”米诺斯仰起头来看他。
      “股票。您的母公司海辛公司的股票。”
      米诺斯变了变脸色,但很快又恢复了笑容,“我可以给您法兰西公司的股票。现在这些股票很便宜,而且很快它们就会疯狂地涨价。”
      “亲爱的米诺斯,”米罗背着阳光向他微笑,“我在新世界冒险,赚了很多钱,但也损失了很多东西。现在我回来了,只想过一些安稳的日子。新公司的股票虽然会赚到很多钱,但风险也大。作为您说的‘经过血和火的考验’的友谊,我希望能与您共进退。”

      一辉法斯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一根根的木头柱子错落有致地搭在一起,乳白色的光芒肆无忌惮地从上面的开口奔腾着涌进来。干枯的花枝和着松香的味道在空气中徜徉。他摸摸仍旧剧痛着的头,想起这是在一间阁楼中。离这张简陋的床不远的地方有一张铺着乳白色桌布的小桌子,桌子上的蜡烛已经燃尽,只剩下一堆烛泪的遗迹。
      门“吱呀”一声动了起来。他赶忙又闭上了眼睛。
      朦朦胧胧中他听到刻意放缓了的脚步声,衣裳摩擦的窸窣声,最后他闻到一阵好闻的清香气息,一只温热的手搭在他的额头上试了下温度。在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中,他睁开了眼睛,看到那个一袭黑衣的天使般的女人别过了脸。修长的脖子像白天鹅的脖颈一样优雅地扭向一边,漆黑如墨的头发盘在头顶,用一块再普通不过的帕子包住。她低垂双目,轻轻吹着手里的一碗热牛奶,长长的睫毛轻轻颤抖着,白皙如画的面孔透出淡淡的忧伤,一双修长的手被热牛奶的水汽模糊得朦朦胧胧。
      “……夫人。”他轻轻叫了一声。
      潘多拉手一抖,几滴热牛奶溅到了他的胸膛上。
      “哦,先生,您醒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微笑着,忙掏出帕子去揩拭那些牛奶,脸上却涌起两朵红晕。
      “哦,没事,没事。”一辉挣扎着起床,胸口突然传来的剧痛却让他倒吸一口冷气。
      “请不要动。”潘多拉忙按住他的肩膀,黑葡萄一样的眸子里满是担忧,“小心您的伤口。”
      “不,”一辉说:“谢谢您的照顾,不过,我得走了。”潜意识里,他不愿意给这个法国女人带来危险和麻烦,这可不符合他这个冷血提督的一贯风格,在俘虏和折磨他的敌人的国家里,难道他不应该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来帮助自己逃生吗?而且,那天夜里,他也正是这样做的。如有必要,他不介意杀女人和孩子,在敌人的国家尤其如此。但是,这个女人却让他突然心生怜惜,甚至对她有了保护的欲望。这不正常!这太不正常了!是因为自己在伤病夹击之下而意志薄弱了吗,还是因为这个女人不怕危险地救了自己?但是,眼前这个女人又为什么要救自己呢?她看上去弱不禁风且生活富足,难道她不知道自己是英国人,不知道自己正在被追捕?即便不知道这些,看看自己的一身伤,也该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她又为什么不顾危险地救自己呢?
      “我不能留下,会连累你。”他说,挣扎着起身。
      “不行!”她将碗放到桌子上,斩钉截铁地说:“你的伤很重,你哪里都不能去。”
      他抬起头,看到一双透着坚决的黑眼睛。
      “相信我,”潘多拉试图缓和气氛,“你在这里只有我和我的侍女知道。除了送你上来的那天晚上,她再也没有来过。而且,她很可靠。”
      一辉动了动嘴唇,然而却没有发出任何音节。
      潘多拉把牛奶递过来,“快喝吧,已经不烫了。”
      他接过牛奶,犹豫着看了她一眼,闭上眼睛一口气将牛奶喝干。
      潘多拉笑起来。她的微笑,即便经历了那么多的痛苦和沧桑后,依然带着最纯洁的童真。
      “就像未沾染世俗气息的深山泉水一样。”一辉心里想。
      “您,为什么救我呢,菲永夫人?”
      “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潘多拉接过碗放到一边,又扶着他躺下,“只是觉得您身上有种熟悉的感觉,好像我们曾经见过,而且,直觉告诉我,您不是坏人。”
      “曾经见过?”一辉目光一跳,一种与生俱来的警觉在沉睡多日后突然回到他身上。是因为受伤而迟钝了?还是自己沉浸在了这种虚假的温情中?竟让自己变得如此大意?是的,熟悉感,在那天夜里昏迷之前自己也感到了呢!
      “怎么了?”潘多拉好笑地看着他重新皱起的眉毛下面露出凶光的眼睛。
      天窗上的阳光从她头顶洒下,在她禁欲般黑色的罩裙和长发上镶上一道圣洁的光芒,她的笑容纯洁而温柔,天真而善良,像是随时准备献祭的圣女……这种高尚而又纯洁的感觉,的确……
      一辉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记忆深处苏醒了过来,他皱着眉头想抓住这些伏在脑海中的不断变幻的片段。
      “韦尹小姐……”一道亮光闪过脑海,照亮了漂浮着的画卷中一个穿着蕾丝花边礼服的小女孩的脸,不过那张脸上却没有这种哀伤,而是一副盛气凌人的表情,“你是不是认识一家姓韦尹的?”他试着问。
      “?”潘多拉有些惊喜地看着他,“这么说我们真的见过面?”
      “怎么?”
      “那是我的母姓。我本名叫潘多拉韦尹。”
      “……”不可能的吧!一辉心里想,虽然从年龄上讲差不多,“您去过新世界?”
      “是的,我十二岁时和我的母亲去过阿卡利亚斯,我还清楚地记得送我们去的那艘船叫‘白鸟’号。”潘多拉微笑着,陷入了遥远的回忆。
      不会错了,的确是她!那时他要去新世界投奔一位远房亲戚,但因为没有钱只能在‘白鸟’号上当杂役,包括打扫甲板、在宴会上当侍者,还有,给各类顾客开牡蛎,而那位眼高于顶的韦尹小姐正是他的顾客之一。但之所以让他记住,不仅是小女孩的美貌,更是因为他曾因不小心溅到她裙子上一滴汁水而遭到一顿让他记忆深刻的痛打。但是,当年那位衣食无忧、眼高于顶的小姐,为什么变了这么多。从她苍白的面颊和垂下的眼睛里不难看出她的忧伤与孤独。
      潘多拉注意到他的目光,有些羞涩地垂下头,“您想起什么吗?”
      “是的。”一辉自嘲地一笑,她肯定早就不记得当初那个低贱的水手了,“我小时候在那条船上当过水手。”
      “真的?”潘多拉惊喜地叫起来,“我还以为是自己的臆想呢。”她不好意思地说:“哦,对了,您认识一位法语不太好的开牡蛎的少年吗?年纪大约和您差不多,不过也许还大点,我记不清了。”
      一辉心里一惊,“怎么啦?”
      潘多拉低下头,“他曾经因为我被抽了一顿鞭子,好像还被捆到桅杆上……”她不安地绞着手,“就因为……一件很小的事……其实,当时我太任性,只想教训他一下……但是……后来我后悔了,却又不敢去求情,母亲说他不过是个下贱的仆人,当时我也就默认了……过了这么多年,我心里一直记着他。当时有人说要开除他,我不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呢……”她低低地叹了口气,“我想……如果有机会让他知道,我很抱歉……要是他因此被开除……我……很对不起他……”
      “……”一股热流从他心底流出,他有些震惊地看着这个曾经无法无天的贵族小姐,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先生,知道他后来怎样了吗?”她一脸关切地问。
      “唔,他没事……船主心肠好,继续留下了他。”
      “那他……”
      “后来我加入了海军,就再也没有联系了。”一辉赶忙说。
      “唔。”
      突然而来的沉默让气氛有些尴尬。
      “我……还是走吧。”一辉说:“要是让您的丈夫知道……而且我还是你们的敌人。”
      “他不在家。”潘多拉站起来,将碗收拾到托盘里,又为烛台换上了一支蜡烛,“而且,”忧愁像乌云一样漫上那张皎洁的面庞,“他很久没有回家了。”她轻声说。
      “……”一辉抓抓头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是新世界的商人吗?”
      “不,他是军官。”潘多拉笑笑,“就像您一样……他在海军服役。因此……他也会遇到像您遇到的这些危险……愿上帝保佑!”她划了个十字,默默地祈祷。
      “上帝会保佑他的。”一辉说,他想到那些他曾杀死的法国士兵,“他叫什么名字?”
      “如果有一天……您会放过他吗?”潘多拉热切地问。
      “……会的。”他有些不能承受那灼热的目光。
      “他叫拉达曼迪斯菲永。”
      “……”

      格林德尔瓦尔德小镇坐落在阿尔卑斯山下,背面靠着郁郁葱葱的山林,前面一片四季都点缀着各色野花的草地。草地的中央,是从阿尔卑斯山上流下的雪水汇集成的湖泊,干净纯洁得像初生婴儿碧蓝的眼睛。奶牛和山羊在在这片草地上自由自在地徜徉,抬头便可见不远处蓝天下高耸入云的雪峰。这里是一片真正的世外桃源,只有一条修得笔直的大道通向外界。镇上人口不多,红瓦灰墙的小楼三三两两地洒落在山前和草地之间的灌木林中,繁茂的鲜花,不甘寂寞地从阳台和篱笆中探出身来,展现着自己如火的魅力。大多数时候,这里安静像2梦境,只能听到林间的鸟鸣和松鼠在枝间跳跃的声音。
      一阵笑声从约瑟夫萨吕尔先生的诊所传出来。这家全镇唯一的诊所坐落在山坡上,山上流下的小溪正好从它的一侧经过,另一侧则是一片一片开阔的平地,在显眼的地方立着招牌:萨吕尔诊所。
      发出笑声的是镇上药铺的老板雷奥波尔多士博夫先生。这是一位受人尊敬的先生,心宽体胖红光满面,天生聪明豁达的人。在萨吕尔先生来到镇上之前,他本来兼任镇上的医生,然而却对萨吕尔医生的到来表达了极大的欢迎。的确,萨吕尔先生温和有礼,更重要的是他医术高超,开业之后的三个月,远在百里外镇子上的病人都慕名而来。多士博夫家的药店本来开在镇子的另一头,为了方便患者又在诊所旁开了一家分店,并且包下了后面的菜园子,种植上了各种药草。生意竟然比原来更好了。
      “约瑟夫,为什么没有结婚呐?”多士博夫老头儿直呼其名,乐呵呵地说:“你这个年纪应该找个人安顿下来了。家里没有女人是不行的。”
      萨吕尔医生身材高大,有着一头柔软而浓密的粟色短发,一双明亮而睿智的黑眼睛,漂亮的脸和微黑的健康的皮肤。他的唇角总带着温和的笑意,温柔地对待每一个人,这使得他在这里很受欢迎,尤其是当人们听到这位外来的年轻医生还没有结婚的时候。
      “您看,”医生回答,一面取过毛巾洗手——他刚送走了一位患者,“我早些年在各地游学,一直没有安定下来。而且……”
      “而且没有遇到合适的,是不是?”药铺老板是个大嗓门的人,他眨眨眼睛,丝毫没有打算放低声音,“您看,我的女儿怎么样?”
      护士多士博夫小姐正好将下一位患者带进来,听到这句话立即涨红了脸,她狠狠瞪了父亲一眼。
      所有人都笑起来,姑娘气恼地跺跺脚出去了。
      “你得抓紧,多士博夫老爹。”进来的是萨克尔夫人,她患痛风已经很多年了,萨吕尔来之前的日子可谓苦不堪言,“萨吕尔医生可是很受女孩儿们欢迎,刚才来的路上,‘黑鸭子’旅店的老板还说有客人打听镇上‘一位年轻但医术精湛’的医生诊所。”
      “是吗?”多士博夫不以为然地说:“医生,又有新生意上门了。你可是我们镇上的宝贝,不光我,连旅店、酒馆都生意大增呐。”
      “桑迪尔先生说今天向他打听的是一个年轻姑娘,长得十分漂亮。不过,多士博夫老爹,你别担心,那姑娘至少现在还不知道医生的名字呐。”
      医生和药铺老板都笑起来。
      “呐,夫人。”医生说:“您恢复得不错,我给您改了一下方子,再服用一个月。”
      萨克尔夫人跟着药剂师先生离开后,上午的门诊告一段落。萨吕尔医生起身伸了个懒腰,从他这里的窗户望出去,湖泊和雪峰一目了然,在那仙境一样的天光湖色中,矗立着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橡树,几头奶牛围着橡树在吃草,还有一匹骏马也散在其中。
      “苏珊娜,”他说,一边收拾起自己的诊台,“如果有人问,就说我去出诊了。这里是……”他将厚厚的一打纸交给护士,“我们老顾客的方子,请您的父亲为他们抓药。”他拿起外套准备出门。
      “您要去几天?”
      “说不准。”医生笑了笑,“看病情吧。我先回家收拾一下。”他走到门口,突然又折了回来,“我的好苏珊娜,我不在的时候这里的一切都属于您,这些书籍或是……其他的东西,都是您的啦。”
      “您放心。”漂亮的护士小姐回答:“我会照顾好这里的一切。”
      医生的家离诊所不远,却是隐藏在一丛茂盛的山毛榉林中。这里原来是奥申科纳寡妇的家,寡妇去了城里与女儿一起居住后,萨吕尔医生就把它买了下来。夏天,风从林中穿过,说不出的清凉惬意。然而,此时,医生却没有这般闲逸。他掏出钥匙开了门,顺手将门反锁,然后走上阁楼,从密闭着的窗帘后仔细地观察了一下房子四周,而后又仔细地查看了房间内所有的门窗和通风口。确认一切正常后,他回到卧室,从房间墙上的一个暗格中取出一个天鹅绒袋子,迅速塞在怀中,又从枕头下摸出一个盒子……
      一声打火的细小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医生的心脏在一瞬间缩成一团,他的背僵直了,手上的动作也停滞了。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一股轻微的硫磺味若有若无地冲击着大脑。
      “要去哪里呢,管家艾俄洛斯特里蒂昂先生?”一个黯哑却温柔的声音从身后飘了过来。
      他反而镇定下来,心跳加速、窒息的感觉一扫而空。他脸上带着微笑,转过身来。
      黑暗的角落里翘着腿坐着一人,暗色的长卷发沿着他一侧的椅背垂下去,背着光看不清他的脸,但长长的刘海儿下那双猎豹一样的眼睛却异常明亮。修长的指间一根细长的雪茄明明灭灭。萨吕尔医生,不,我们应该称呼其为艾俄洛斯特里蒂昂医生能够清楚地感受到充斥在整个房间的冰冷的笑意。
      “米罗。”
      “你在怕什么,管家先生?”不速之客米罗德洛林侯爵吸了一口雪茄,随即吐出一团青色的烟雾,“难道是有人追杀?”
      “……”艾俄洛斯放松下来,他将手里的盒子丢在床上,靠墙坐了下来,“你都知道了?”他反问。
      “比你想象的多。”米罗说:“不过有些地方不太明白,特来向你请教。……既然你回到了欧洲,为什么隐姓埋名呆在这里?”
      “一言难尽。”艾俄洛斯也从一侧的抽屉里抽出烟点上,“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总有人知道。”
      “穆。”他说出一个名字,“安东尼穆。”
      米罗轻轻地拍拍手,“不愧是管家先生。我对您开诚布公,您也应投桃报李才对。”
      “你想知道什么?”艾俄洛斯垂下眼睛不看他,“是关于卡妙吧?”
      “当然。”米罗身子向前倾了倾,直盯着艾俄洛斯的眼睛,“他在哪儿?”
      “他死了。”艾俄洛斯耸耸肩,“如果你见过安东尼穆,就该知道斯考皮洛陷落后的事,我们两个陪着他一直到他离开。”他的手指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
      “还有阿布罗狄。”
      “对,还有阿布罗狄。”
      “我不信。”米罗说。
      “但这是事实。”艾俄洛斯苦笑,又轻轻加了句,“我也不想相信。”
      “有人在那之后见到他和阿布罗狄在一起。”
      “?”艾俄洛斯猛地抬起头,睁大了眼睛。米罗仔细观察,没有从中看出任何的虚假和做作,“……不可能!”他最后说,脸色苍白。
      “也许吧,那位先生也许搞错时间了。”米罗随口扯开话题,“那么他被葬在哪里了?”
      “一个叫‘潮汐岛’的地方。一年有一半以上的时间在海面以下。不过那里防水很好,不会有问题。”
      “潮汐岛?”米罗声音嘶哑。雪茄燃到了尽头,灼到了他的手指也浑然不觉。
      “对。不过那个地方恐怕只有阿布罗狄才能找到。”
      “阿布罗狄?”米罗抬起头,神色中带着极度的疲惫。他沉默了一会儿,直到剧痛从手指上传来,才像惊醒一样将烟头丢开,“一个叫‘皮斯塞斯伯爵’的人,是不是阿布罗狄?”
      “是,他们是同一个人。”
      “……”米罗没有想到艾俄洛斯会回答得这样肯定。虽然一直是这样猜想,但如此确定的答案反而让他不敢相信。“你确定?”他问。
      艾俄洛斯吸了一口烟,他感到房间里沉闷而压抑,“我曾经调查过他。想必你也听说过皮斯塞斯伯爵早年的荒唐事,后来他跟他的英国情人私奔了,他们住在一个叫‘玫瑰堡’的地方。但是不久后,他们先后离开了那里。我曾经去调查过那个英国人——他好像是和‘海飞龙’加隆洛西关系复杂。然而很快就受到北欧方面的阻力。”
      “北欧?”
      “确切地说是丹麦。那个英国人与丹麦王室里的一位公主结婚,抛弃了皮斯塞斯。第二年,皮斯塞斯成为了阿布罗狄,而那位英国人却神秘失踪了。”
      “……”米罗一只手托着下巴,若有所思,“那么这次,他为什么又回来呢?”
      艾俄洛斯耸耸肩,“自从卡妙出事后,我就再也不关心这些事情了……这也是我在这里隐姓埋名的原因之一。”
      “但是,”米罗的眼睛在黑暗中咄咄逼人,“只要你愿意,你就能查到真相。”
      艾俄洛斯沉默地吸着烟,没有回答。
      “你的势力在法兰西究竟多大呵,特里蒂昂管家先生!”米罗讽刺地一笑,“卡妙有三个管家先生,另外两个是谁?”
      “我不能告诉你。”艾俄洛斯直截了当地说。
      “为什么?”
      “正如你所说的,我是卡妙的管家之一。”
      “嘁,”米罗冷笑一声,“如果卡妙不想让我知道这些,他为什么要叫我来这里?为什么让我见到知道这些秘密的人?又为什么把他当年的日记给我?不瞒你说,我身上还带着他给我的能够通往一些不为人知的宝藏和秘密的十二把钥匙。有些我已经拿到了,而另外一些,我想我需要你的帮助。”
      艾俄洛斯沉默了,他沉默地看着烟在黑暗中明明灭灭,过了好久才喃喃地说:“如果是卡妙的话……”
      “那么,现在可以告诉我你们的事了吗?”
      “我只能告诉你我能说的。”
      “?”
      “关于另外两人的事我不能说。那些只有他们自己或是卡妙亲自来告诉你。”
      “好吧。”米罗说:“那么告诉我你的职责和任务。你们又究竟为什么被称为‘三大管家’?”
      “因为我们三人加起来,名义上是卡妙全部的势力——隐藏在暗中的势力。我是卡妙的二管家,除了照料他的日常生活,帮助他处理政务外,还掌握着他在新世界的各类势力,以及,法兰西的部分力量。事实上,在这些地方我可以决定一个地区的战争与和平,地方政府的上台与垮台,还有其他的各种局势——但是,我们一般是旁观者。卡妙就像是神,默默注视着人间发生的一切,却从不干预——而这,让他获得了更多的权力。”
      “哪怕是涉及到他自己的,像阿卡里亚斯?”米罗有些不敢置信。
      “哪怕是涉及到他自己的,像阿卡里亚斯。”艾俄洛斯回答:“即便他死了,他的力量依然存在。”
      米罗一时难以消化掉他听到一切。他们一起长大,相知而相爱,他知道卡妙不可能事事对自己开诚布公,尤其是涉及到他的国家和家族的时候,然而到现在他才知道自己对卡妙的了解还不到千分之一——如果他们说的都是真的话——这让他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米罗,”艾俄洛斯走到他面前拍拍他的肩膀,“卡妙爱你,这毋庸置疑。而现在——按照你所说的——他愿意你走进他的世界来。之前没有告诉你这一切,也是不想你卷入这黑暗而腥臭的漩涡里。但是,现在他死了,也许他想让你获得力量保护自己,或者,也许是想用他在各方的力量保护你,也许只是单纯地想让你分享他的一切。但无论如何……他爱你。”
      “我知道。”米罗将脸深深地埋在双手中,不过很快又抬起头,“你刚才说‘名义上’?”他又恢复了之前那种从容。
      “是的。因为即便我们三个人联合手中所有的势力,也不会是他的对手。”
      “……你是说……他有更深一层的力量……”米罗缓缓地说:“为什么呢?”
      “因为他要生存下去。而他的身世,他所处的环境很好地激发了他的这种天赋和潜力。”
      “他的身世?”米罗想象不出作为洛林和阿卡里亚斯侯爵的继承人为什么要发展如此庞大的势力。
      “你说你手上有他的日记?”艾俄洛斯忽然问。
      “当然。”米罗说,自嘲地一笑:“谢谢你的开诚布公,艾俄洛斯——而且在我没有给你任何证据的前提下。”
      “我相信你,米罗。我也相信我自己。”他又重新点燃自己熄了火的烟,顺便丢给米罗一支雪茄,“从医生的角度我不赞成你抽烟。”他说:“可以给我看看卡妙以前的日记本吗?”
      “这是他七岁以前的,确切地说是五岁到七岁。”米罗从怀中取出日记本,一截金晃晃的东西被带了出来。
      艾俄洛斯接过日记本,皱着眉头看那一点金色。
      “没错。”米罗说,顺手将那东西拿了出来,“这是他的,是我在那片废墟挨着的海底捞上来的。”他把细链子缠绕在手指上,金色百合坠子在昏暗的光线下流光溢彩,“对你我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而且我想要问你,”他举起手臂,他的面孔模糊在一片烟雾后面,“这后面刻的字是什么?‘LDF’”
      艾俄洛斯的手抖了一下,“我不能告诉你。”
      “这关系到一个大秘密?”
      “是的。”他打开日记本。
      米罗没有再追问,他踱到窗前,用手指拨开帘子,望着外面明媚的阳光。
      只用了一刻钟,艾俄洛斯便将日记本还给了他。
      “你看出了什么?”米罗问。
      “他只是记载了那个时候的家事。还有,当时家里发生的悲剧。”
      “夏尔和西蒙娜的死?我觉得卡妙的反应很反常。”
      “的确,西蒙娜死后他再没有记什么东西。而且,关于二人的死亡它也没有明确的记载。你能想到什么?”
      “侯爵府那时的管家德里密说他们二人可能死于一种可怕的疾病。联想到卡妙,也许是家族遗传的。但是……冰河看上去很健康。”米罗皱起眉头思索,“难道是……因为他是私生子?”
      “西蒙娜是私生子,这一点我想你已经查到了。而据我所知,前洛林侯爵与夫人的第三个儿子——也就是你冒充的这个,虽然有残疾,但是并没有卡妙他们那种可怕的血液病。而夏尔……”艾俄洛斯翻翻本子,“去世前的这一段记载看来,他很健康,而没有患病的迹象。”
      “你看出了什么?”
      “是直觉和猜测,需要你去证实:除了冰河和西蒙娜,不属于洛林家的孩子还有吕克尔卡妙,而夏尔和你现在冒充的这位则是洛林侯爵的亲生儿子。从侯爵夫人对西蒙娜和这个孩子的态度上可以看到,她对身有疾病的孩子毫无怜悯甚至不希望他们存在这世上——我想你还记得卡妙是怎样掩盖自己的病情吧?其实这在上层社会是很正常的:一个患病的孩子是污点和耻辱,是上天降下的惩罚,因此绝不能让别人有耻笑的机会。而夏尔的死,”他沉吟了一下,“应该是为了使卡妙顺利继承侯爵的位置而被谋杀的。如果夏尔在的话,你知道的,米罗,他才是第一顺序继承人。”
      “谋杀?”米罗背后泛起一阵寒意,他又想到那个被活埋的婴儿,夏尔的死又会不会跟那个孩子有关呢?
      “所以,让同样健康的卡妙继承一定更符合洛林家族或是侯爵夫人的利益。”艾俄洛斯继续说:“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西蒙娜的父亲和卡妙的父亲应该有血缘关系,而卡妙的父亲则更有权势。”
      “……那个孩子呢?那个孩子还活着吗?”米罗喃喃地问。
      “应该是的。卡妙带他去了国外,让他远离家族是非。你不用担心,米罗,卡妙不会让他知道以前发生的一切——那对他太残忍了。”艾俄洛斯想了想,又加上一句,“而且,在这一点上,我会帮你。”
      米罗在浑浑噩噩中想到了自己的身世。
      “米罗,”艾俄洛斯站起来准备送客,他在一张纸上迅速写上几个字递给他,“这是亚路比奥尼索黑尔的地址。你可以去找他。他曾是你的老师,以后,是你的助手了。”
      “索黑尔老师?”米罗在心中苦笑,原来你们都在这里。
      “米罗,”临出门时艾俄洛斯又叫住了他,仿佛犹豫了很久他才说:
      “西蒙娜小姐是卡妙亲手杀的第一个人。”
      “……”

      那天以后,格林德尔瓦尔德小镇上再也没有人见到过约瑟夫萨吕尔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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