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初晴

　　她从来不做梦。
　　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对夏语冰来说。
　　一个将醒着的时间几乎全部用来算计的人竟然可以夜夜无梦，一觉睡到天明？怎么想都是有点怪异的。
　　不过夏语冰并没有过多的思考这个问题，她向来只把注意力集中在有限的事情上，比如说，怎么保护晴儿，让晴儿平安快乐的生活一辈子。

　　晴儿是她的孩子，唯一的孩子。

　　她本来是不想要孩子的。
　　像她这样作为贡品敬献给国君的女人，能在后宫完好无损的生活下去都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一旦有了孩子就更为艰难。
　　因此在怀上晴儿的时候，她曾想过偷偷打掉胎儿，先不说夏之一族的悲剧宿命，在这宫里，不管孩子是男是女都是不好过的，如果身为女子，则总有一天会沦为政治的牺牲品；如果是男子，又没有一位有权有势有后台的母亲，则注定一生都只能被别的兄弟踩在脚下。无论哪一种情形，都只会带来痛苦。
　　她可以承受那些痛苦，却绝不希望那些痛苦降临到自己的孩子身上。她夏语冰的孩子，一定要健康快乐，长命百岁！

　　可是最终她还是选择留下那个渐渐成形的小生命。外表温柔的她其实心很狠，可是心再怎么狠绝，终究没达到坚硬无缝的程度。
　　后来她想，那个时侯，她大概还是觉得太寂寞了吧。

　　怀着晴儿的那些时日，她总是有些心神不宁，除了应付暗地里使来的绊子，更多的是担心孩子的状况。因为孩子是混血，所以也许可以不用背负与族人相同的命运，虽然这个可能性微小到几乎不会发生，她也还是控制不了的去企盼那个结果。
　　她宁愿孩子没有惊人的容貌，没有出类拔萃的智慧才能，甚至……就算是残子也无所谓！只要不和她一样，落寞地度过短暂的生命，却注定在最美好的年华里逝去，徒留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辛酸和过早别离人世的不甘。

　　怀胎满十月的时候正是暮春，即将袭来的夏意弥漫在渐渐变暖的空气里，蠢蠢欲动。
　　那天早上，天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闷闷的雷声从屋顶上滚过，让已经着手开始计划的她有些莫名地茫然。
　　之后，折腾了一上午，那孩子终于肯出来了，皱着一张小脸，却没有哭声，稳婆担心地狠狠地折腾了几下，而后一脸惶恐地看向她。
　　她瞥了稳婆一眼，又扫了扫一旁的宫女，笑着低声说道：“孩子身体弱，哭声小。”
　　其实在看见婴儿细软的金色发丝时，她就知道了原因，那个最不可能发生的结果真的降临了！
　　这个孩子，是神的恩赐！
　　向外界隐瞒这个结果只是权宜之计，但却非常有必要，她需要一段时间来调整计划，这个时候因为生了一个残子而失宠对她很不利。至于在场的宫女和稳婆，她当然会给她们一个“好去处”。
　　抱着孩子看向窗外的时候，雨已经停了，雨过天青，暖暖的光线照的池子里的荷叶闪闪发亮，心里的欣喜差点让她忍不住落下泪来。
　　正是入夏的时候，又是刚放晴的天，若叫“夏初晴”真是再好不过了。
　　只愿这孩子，一生都无阴霾，一辈子都和此时的光景一样，如雨后晴空，一世初晴。

　　自从有了晴儿，心里多了一丝暖意，日复一日的等待也完全没有想象中的难熬，即使只是默默看着那安静的孩子，她所有的思绪也都可以平静下来。
　　算计得越多，她的心就越狠，除了晴儿，她埋藏最深的柔软再也没有人能够得到，就算是她自己也不行。
　　在某些转瞬即逝的刹那，她偶尔也会想，她对晴儿的情感，可能并不仅仅是骨肉相连的天性，晴儿就像是另一个她，因为她从来没有得到过真正属于她的东西，也从未以“夏语冰”这个身份真正地活过，所以顽固地想让晴儿得到她一直向往的生活，代替她重新再活一遍，这一次，她不允许有任何瑕疵。
　　这么任性而自私的念头，成了一种执念，深入骨髓，若无法达成，死都不甘心！
　　所以要机关算尽、不折手段。

　　那个孩子可以看见东西了。
　　有了焦距的眼睛，如遥远故乡的青空之泪，美的令人心窒。

　　表情不多、喜欢发呆但是偶尔也会撒撒娇的孩子，干净地让她忍不住心疼。
　　大概也正是因为那份纯净，晴儿似乎有着吸引人心的能力。
　　先是宇文决，而后是宇文瑾，他们的态度本来是计划外的事情。
　　不过这样也好，多些庇护对晴儿来说总不会是坏事。

　　那些日子色彩明艳的让人难以抽身，就算知道自己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她却还是可以发自内心的微笑起来，只要是看着晴儿的时候。
　　但惆怅终究是有的。因为太过眷念，所以割舍时的痛苦才会那样刻骨。
　　她夏语冰，空有才智和容貌，幼年时留不住亲人，少年时留不住故乡，末了，留不住自己。
　　儿时尚存的期许，早在知道宿命的那一刻就冷却了，后来又经历坎坷，以至于连最后一丝期待也被消磨地一干二净。
　　她一生衣食无忧，享尽荣华富贵，甚至贵为皇妃，看似得到了很多，其实却是一路舍弃。
　　舍弃他人，亦被他人舍弃。
　　她的恨意不知道能向谁宣泄，最后只得连同自己的心一起，被深深地埋葬。
　　不过幸好还有晴儿。

　　在阳光和煦的午后，看着那孩子蹲在石桥上对着水面发呆，自从离开家乡后就再没有哭过的她，忍不住湿了眼眶。
　　如果她能做一个普通的母亲该有多好！看着自己的孩子慢慢长大，娶妻生子，成家立业，陪伴着自己直到她垂垂老去……
　　这样的念头也只能在恍惚地时候想一想，从晴儿出生那天起她就狠狠地告诫过自己，现在这样已经是命运的宽容，再多强求，就是贪心了。

　　时光的流逝，如温柔的刺刀。
　　在那个凉薄的秋日清晨，她忐忑等待的结局终于拉开了序幕。
　　那是一种莫名其妙，没有任何预兆的崩坏。表面也许看不出多少，实际上身体内部正在快速的衰老腐朽。
　　那个孩子乖巧地守在她身边，紧紧抓着她的手的小手干燥却带着微微的凉意，静静看着她的蓝色眼眸里有着不加掩饰的担忧和难过，让她不敢直视，她怕对着那双眼睛太久，只会在深夜的黑暗中悄悄流淌的泪便克制不住地汹涌而出。
　　如果哭出来的话，就太软弱了。
　　她要让那孩子对自己的记忆，永远停留在温柔的微笑里。

　　“宇文决，你要保夏初晴此生平平安安、随心随意！”
　　这是她第一次对宇文决说出如此无礼的话，也是她第一次对他说出自己真正想说的话。扮演了这么多年温婉的嫔妃，最后终于撕破了那张面具。
　　两个人相处了那么久，他对她并非无情。相比之下，她可能更绝情一些，明明是这么亲密的关系，她却从未真正地接纳过他。
　　是她的心太冷、太理智、太聪明，所以永远无法把危险的情感和摇摇欲坠的命运托付给其他人，更何况那是一个君王。
　　她已经尝过了太多的苦涩，对于充满了未知的爱情，她更宁愿相信那只会是昙花一现，如果沦陷，必将万劫不复。

　　她从来不做梦，因为过往已经被自己刻意遗忘，而未来又注定失去。所以再也难有其他的心思。
　　每一夜，每一夜，她都沉沉睡去，然后在希望与绝望的缝隙中醒来。
　　只是那一晚有些特殊，屋内的暖炉里响着木炭燃烧的“啪啪”声，除此之外，所有的声音都被大雪吞没，寂静的冬夜是最适合安然入睡的了。
　　她感觉精神好了些，然后在恍惚中开始做梦，从儿时父母的笑脸到族人们送别的眼泪，再到异常清晰的晴儿的成长……
　　一切画面都带上了一点暖暖的昏黄，像是傍晚坐在书房窗边的冥想，让她想轻轻地微笑。
　　就这样过了一夜，早上晴儿早早过来探望，她吩咐明秋打开窗户透气，下了许久的雪已经停了，淡淡地阳光映照着皑皑白雪十分耀眼。
　　“初晴啊……”
　　她笑着喃喃说到，满意地闭上眼睛。
　　今天的天气很好，她想，能在最后的时刻看见家乡才有的青色天空，真是太好了。
　　那孩子小心翼翼地握着她的手，真是太好了。
　　她没有哭。
　　真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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