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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康熙五十八年,九月。
青女素秋,霜序无射。在祢觉的弦月里,白敦奉旨与瓜尔佳茑萝成婚,鸳鸯福禄,琴瑟和鸣。而就在这个月的初一,白敦正好满了岁,一十有六。
清廷的婚宴,一向是在晚上开始。在大婚的那一晚,我看见白敦,独自一人站在那一日里,清妍拒绝了他的矮墙之下,独望着墙外苍穹。他从怀里掏出了一方锦帕,素色的绢子,在暗夜里闪着浅浅透明的微光。那绢子上绣着的幽兰,和散着的气味,似乎在四年后的今天,还能让他闻见了香,想起当年在武场上,第一次情动的模样。
抬起手,轻拿着锦帕的一旁。素绢在黑夜里,随风飘扬。他松开了手,看着当年被他暗暗收起了的罗绢,飞落在夜空里,渐渐飘远,却终究还是不舍,腾身将那空中的锦帕,重新攒进了手心,终是轻叹。
在白敦成婚后不久,康熙亦为白起赐下了婚事,将我哥哥罗延泰的女儿,也就是白起的表妹,完颜尔薇,嫁予白起。还破格按照贝勒之子的婚仪,给白起举行大婚之礼。
在他成婚前,我曾经问过他,问他是不是真的愿意娶尔薇,是不是真的,决定要接受这样一桩婚姻。即使不管是我,又或是他,都知道这是无可抗拒的事情。
面对我的问话,白起没有太多的回答,只是笑了笑,看着面前那四季花开的庭园,淡淡地说:“我只是希望,找到一个能让我像阿玛对待额娘一样去对待的人。我也只能希望,那个人会是她。”
转眼之间,秋去冬来。不过一年的时间,白敦和白起都成了家,而几个格格,也都出了嫁。我看着如今,几个孩子们都有了自己家庭的模样,也不禁开始觉得,自己真的是老了。想来不过是眨眼匆匆,可是细细一算,原来我来到这个地方,都已经是十六年的时光。
看着眼前的毽子,在空中一起一落的跳跃,我微微一笑,失笑着自己什么时候都开始感叹岁月和光阴了。
“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一百!”
汗水在初冬的暖阳下挥洒。面前玲珑纯真的小女孩,在树荫下跳动着,眼神随着面前起起落落的毽子,闪着聪慧和灵动。此刻,这个在御花园里踢毽的女孩,正是胤祥和溶月的小女儿,唤作初瑶,如今已经五岁了。
听着周围人鼓着掌,和激动地数着数目的的声音。初瑶笑着转了个身,动如脱兔一般,灵巧着,将毽子踢到了高处,变换了个姿势,想把毽子踢出花样来,却不想脚上的力气没有使好,把毽子给踢远了去,一下子脱离了控制。
“啊,我的毽子!”看着被抛到高空中毽子,初瑶急着喊道。可忽然,她的眼神一住,先是微愣了愣,接着嘴角渐渐绽放出笑颜来,用力地鼓着掌欢叫。
“好厉害!阿牟踢得好棒!”欢笑着,初瑶看着被自己踢出去的毽子,居然没有落到地上,而是被另一个人给接了去,还将她未有踢出来的花样也一并接了去,踢得很是漂亮。
清瘦的身影,一个侧身,将半空中的毽子从身前踢到了后头去,接着脚步稍抬,又用后脚将毽子踢了回来。她身形轻盈,几乎就站在原地不动,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露出那一侧的梨涡来,仿佛回到了儿时一般,满是童趣。
几个上下后,千落身子一扬,反身将毽子接在了手里,只是轻轻地踢了几下,便不再继续。
她看着手里的毽子笑了笑,接着走到初瑶的身前,低下身子,将手里的毽子递给了她,轻笑着道:“呐,毽子。”
接过了毽子,初瑶看着面前的千落,兴奋道:“阿牟的毽子踢得真好!可以教给初瑶么?”
笑了笑,千落轻摸了摸初瑶的头,浅浅莞尔,“当然可以。”
“那我们现在就来!”听见千落的答应,初瑶满是欣喜,急冲冲的就拉着千落跑到一边儿去,摇着她让她教自己踢毽子。一旁的溶月见着如此情况,赶紧伸手拉住了初瑶,不让她再拽着千落到处的跑,“瑶儿,别闹!阿牟现在身子不方便。”
溶月微微皱眉,对着初瑶轻摇了摇头,制止了她的行为。见着额娘阻拦,初瑶也是个听话乖巧的小姑娘,便就松了手,安静地站在了一边,只是嘴角还是微微地撅起。
看着初瑶失望的样子,千落稍抿了抿唇,旋而轻笑了开来,蹲下身去,看着她道:“瑶格格,今天我从宫外带了件西洋玩意儿来,是个会唱曲儿的小盒子,就放在太太那儿,瑶格格想去看看么?”
“是么?那是什么东西?”睁大了眼睛,初瑶水灵的双目里闪着探索和惊奇。
看着她乖巧的样子,千落柔柔一笑,歪着脸俏皮道:“瑶格格去看看就知道了!”
“好!”初瑶欢声应道,满脸期待的模样,转身便牵起了溶月的手,缠着她让她带自己回德妃那儿去。溶月拿她没法儿,也怕再继续呆着,她又要去闹千落了,只好对着我们抱歉的笑了笑,带着初瑶回永和宫去。
看着溶月和初瑶的离去,我扶起了千落,坐到一边的凉亭里。今日,德妃邀了几位福晋,带着几个小阿哥和小格格,一同来宫里观雪望梅。大家在一起游了园子,中午又一道吃了茶,这会子都聚在德妃那儿摸牌呢!只是我们几个的受不住那儿闷,才借口带着初瑶来玩儿,给跑了出来。
我看着坐在一旁的千落,浅浅笑道:“你的毽子踢得真好。”
“是么,”她轻笑着,捶了捶自己的小腿,“小时候和朋友踢得多了吧。以前我们老在一起踢毽子,每次都比着谁踢得更多。呵呵,她踢得比我好。”她淡淡地说着,可眼神却渐渐变得辽远,就连手上的动作,也渐缓慢。
我看着她似乎有些失神的双眸,思绪似也渐怔住。是啊,以前我也总和夕玥踢毽子的,也总是比赛着,看谁踢得更多。记得那个时候,夕玥很会踢花样儿,各种动作都难不倒她。而我却不行,只能老老实实地踢着,胜她个数量。
想起小时候的事情,我不禁失笑了起来,似乎看见了夕玥那双明亮俏皮的大眼睛,似乎看见了她,就在我面前。
“那如今,你们可还有往来?”侧过脸,我轻声问着,心里也不知是怎么的,就是想要问问,问问她那个朋友现在怎么样了。
轻叹了口气,她摇了摇头,抬起脸,仰头看着略带着耀白的天,“她不见了。”
一愣,听着她的话语,我微微怔住。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找她——”
稀稀疏疏的几个声响。她的手指,轻叩在撑着的石凳上,发出几声浅浅的声响。
“噔——噔噔噔——噔噔——”
我看着她的侧脸,只觉得她像是隐藏了什么。正如她在我面前的多变,或温婉,或调皮,又或是像如今一般的怅然,不知哪一个是真正的她,亦或者,这些都只是她对我的试探。
轻舒了一口气,带着白白的雾气。回过脸,她柔和地笑着,微微抿起了唇,“时候不早了,我们去和额娘说一声,回了吧。”
看着她又恢复了往常的模样,我微愣了愣,低下头去想了想,这才轻应了声,伸手扶着她站起了身。我本也就不想待在人多的地方,她的想法,倒是正好合了我的心意了。
“呃——”手臂忽的被人攒紧。我连忙转脸去看,只见身旁的千落忽然身子一软,整个人就像失了力一样的往下跌,仿佛一瞬间看不清眼前一般。
我吓了一跳,赶紧将她搀了起来,扶着她,紧声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她微喘着气,脸色渐渐发白,额头上也透着些许薄汗。她轻轻地舒了口气,调整着自己的呼吸,转过脸来,努力对我扯了扯嘴角,“没事,头有点晕,可能是刚才起的急了……”她轻声说着,可是微皱的眉头,显示着她的难受。
看着她的样子,我同样蹙眉,用手撑着她的重量,这里湿气寒重,只怕一个不小心,会让她跌到地上。她已经有了三个多月的身孕了,这个时候可千万不能出什么差错。
瞧着她越发苍白的模样,我担心着,伸手揽住了她的肩膀,一下子也不知道该怎么是好。只是看她的样子,却不像太过惊慌。
“要不要找太医来看看?”我问着,心想她怀着孩子,底子又不好,这可马虎不得。
“不用了,歇一歇就好。”她笑了笑,握了握我的手掌,可是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却直瞧得我心慌。
“你的样子不大对,还是让太医来看看吧。”说着,我把她扶到一边,也不管她虚弱地反对声,转身便要让人去请太医来,只是刚一转眼,便瞧见一个身影,朝我们走来。
原本平和着的步伐,在朝这边望来时,微微一住。他先是看了看我,似乎有些微愣,却又瞧见了坐在一边的千落,很是不适的模样,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几步走到了千落的身边,看了看她,接着转眼向我问:“怎么了?”
“四爷吉祥!”看清了原来是他,我福了福身子,先是恭敬地对他行了个礼,接着才继续回话:“方才我和小嫂子在一处闲聊,原本就打算回了,可是小嫂子却忽感不适,我正打算去请太医来。”
听了我的回答,他抿了抿唇,也没说话,只是脸上的表情显然又绷紧了些。他微俯下身子,看着坐在椅子上的千落,瞧了瞧她的脸色,问:“如何?要不要宣太医?”
看着眼前的胤禛,千落笑了笑,只是那笑容,比起方才的,明显更添了几分柔情。她轻摇了摇头,对着他道:“不用了,只是头晕而已——我想回了。”
听着千落的话,胤禛原本就皱着的眉头又蹙,本是不允,只是他瞧见千落一直坚持和疲累的模样,想了想,却终是轻应了声,也没有多言,伸手便扶起了千落,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对我稍稍颔首,说了句“我们回了”,便携着千落一同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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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五十八年,腊月冬雪。
这一年的十二月,满朝上下不论宗室王公,还是文武大臣,都产生了些许畏敌情绪。准噶尔的嚣张气焰,让清廷上下都有些退却。对于是否进藏的问题,康熙召开了全臣大会,向群臣讨论,不想却得出了“藏地遥远,路途险恶”,是以缓进的看法,就连四年前主张进藏的四爷等人,此次亦无表示。对此,康熙言语保留,始终没有表态,想来似有不满。
就在这时,远在西宁的胤祯却上奏请战,请求亲自率兵安藏,深得康熙之心。他还解下了自己的腰带,派人送去给远在西北的胤祯,让他得以亲思。原本康熙派胤祯远征西北,其用心就不只是维护边疆而已,更是要让他亲历军务,建立军功,还让他帮忙调教随行的皇孙子弟。而如今,胤祯显然没有让他失望。
康熙五十九年,正月初五,康熙下令,命驻军再次入藏。三十日,他命胤祯率军从西宁移驻穆鲁乌苏,管理进藏军务粮饷,居中调度,再与中路,南路回合,一同配合北路出击之军。
四月,噶尔弼率领南路军从四川出发,六月攻克察木多,八月初进抵拉里,准军闻风溃逃。清军分三路渡过噶尔招母伦河,并乘大策凌敦多布迎战清朝中路军、拉萨空虚的机会,在八月二十三日一举攻占拉萨,逮捕了一百零一名给准噶尔充当间谍的喇嘛,将为首五名斩首示众。
几次交手下来,准军大败。是以,清军于九月初八日向拉萨进发,并在九月十五日在拉萨举行了隆重的坐床典礼。对西藏的第二次用兵,清廷取得完胜!
就在一派喜庆之气里,我迎来了在清朝的第十八个年头。康熙六十年。
在西藏用兵取得了胜利之后,胤祯随即上奏,疏言“西藏虽已平定,驻防尤属紧要”,他报告了当地的清军以及所在官员的情况,向上请示。随即,康熙决定派满洲、蒙古以及绿旗兵,总共四千名驻扎西藏,由公策妄诺尔布置理定西将军印务,统辖驻茂兵马,额驸阿宝,都统武格俱参赞军务。至此,开始了清廷在西藏的驻藏管理。
随着不断的进兵和转移,我和胤祯之间的书信,渐渐也少了,通信的难度也愈来愈大。只是,我依旧还是能从朝野上、从白起那里听来胤祯及其大军的消息,知道他平安无事,总算可以安心。
我划着皇历上的日子,心里牢牢的记着流过的时光。从胤祯出征到现在,已经是三年又五个月的光阴了,而我们,也已经有三年多的时间,没有见过面。
耳边是稚子“咯咯”笑着的声响,我莞尔着回过头去,看着身旁只有半岁大的永信,伸手轻动着他的小脸。这是白敦的孩子,茑萝嫁进来半年多,便有了身孕,为白敦诞下了一个小阿哥,按的是“永”字辈儿,起名永信。
我轻笑着,看着他可爱的模样,想起曾经的白敦,也是这般稚嫩的模样,而如今,他都已经为人父了。每天,云雅都抱着永信不放,对他是喜欢得不得了,她现在弄孙为乐的,也减了不少孤单。
我看着云雅哄着永信入睡的慈爱模样,心里笑了笑,只道她现在也是没法子再陪我聊天了,于是便和她说了声,轻轻退出了屋子。
一个人在园子里闲闲地散着步,我看着四周又是绿了的风景,想着几年的时光,竟就这么一晃而过了。这么几个年头,儿女们都成了家,也都能很好地处理着渐渐分在自己手头上的事务,我笑了笑,心里想着,等胤祯回来了,我就可以和他炫耀着,说我真的有好好照顾自己,照顾家里。
正当我这样想着,还在想象着胤祯听到这些,会有怎样的表情时,忽然,只瞧见门口两个同样俊逸的身影,正朝着内里走来。
“白起,这件事还是别告诉额娘了,知道了也只是平添忧虑。”低着脸,白敦微微皱着眉,背着手缓踱着步子,对着身旁的白起道。
白起点了点头,微抿着唇,“我自然知道。这事儿要是让额娘知道了,那还了得!且不论真假,光是这个消息,就该让额娘郁结好一阵子了。”
白敦点了点头,顺着拐角转进了府里的小亭子,“其实就算是军前的消息,也做不得准。谁知道实情是究竟是如何?我不信阿玛会平白无故地就娶了一个女人。”
什么?平白无故地娶了一个女人?
我愣了一下,没听明白白敦在说什么,只是觉得眼前像有什么东西,忽然给闪了一下,晕乎乎的。
脚下不小心踩断了一节枝桠,发出微弱的声响。
“谁!?”眼神一凛。白起警觉地回过身,朝着亭子的石柱后跨步走来。我见被他发现了,也不再躲闪,提起步子走了出去。
“你额娘。”我瞥着他,慢慢地走了出来,跨步进了小亭,双手交叉在胸前,看着面前的他和白敦,都是一诧的样子,定了定神,问:“老实交代,什么‘平白无故地娶了一个女人’?你阿玛娶谁了?”目光落在了白起的脸上,我没有问白敦,那孩子太冷静了,在他脸上看不出虚实来。
见被我逮了个正着儿,白起的脸僵了一下,嘴角抽了抽,想了半天,求救般的看了看白敦,无果,见是瞒不过了,这才开口道:“额娘您先别急,这个消息也还没有确定。”
“什么消息?”不理他的怀柔政策,我看着他,微皱着眉,疑惑地问。
一旁的白敦见着白起无言的样子,抿了抿唇,轻叹了口气,只好老实道:“额娘,这几日有一批从驻扎在甘州的大军里返回京师的队伍,他们是阿玛的麾下。军里有传言,传说——”他顿了顿,下意识地抬眼看了看我的脸色,轻咳了声,低声继续,“说是阿玛强娶了青海公吉克吉扎布等的女儿,而那个女子,已经是许配了他人的。”
听着白敦的话,我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站在他们身前,仍旧看着他们。
见着我滞愣的模样,白敦和白起似乎都有些担心。刚说完了话的白敦,见着我好像突然傻了的表情,连忙紧声安慰道:“额娘莫要担心,这只是传闻罢了!并没有证实。”
“是啊!额娘不要放在心上,阿玛不会如此的!就算是……”腰上被人用力给戳了下。一旁的白起同样快速接话,只是最后一句,被白敦给扼在了喉咙里。他们皆是微皱着眉,看着我,仔细观察着,只怕我有什么不对。
看着面前这两个孩子忧虑的模样,我眨了眨眼睛,忽而笑了起来,用手掩着嘴角,轻拍了拍他们的肩膀,“我还当是什么事情。放心吧,额娘没事。我相信你阿玛!他不会对不起我的!可能是误传吧……嗯,我相信他!”说着,我皱了皱鼻子,对他们笑了笑,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
小心分辨着我的神色。白起和白敦对视了一眼,目光又重新聚焦到了我的脸上,稍低着脸,谨慎地问:“额娘,您……真的没事?”带着明显怀疑的音色,白起蹙了蹙眉,低声问。
“没事,会有什么事情!”我笑说着,抬手向他们挥了挥,说了声“先走”,接着便转身往亭外走去。
“砰——”
“额娘!”
“额娘!”
三个声音,此起彼伏的响起。我扭曲着脸上的表情,伸手揉着撞疼了的鼻子,抬眼,这才看见了面前的一根柱子,原来刚才,我竟就这么直挺挺地给走了过来,完全无视了这柱子的存在。
“额娘……”
转眼,对上了白敦和白起倒抽着气的神情。看着他们的样子,也便知道他们那是看着我都疼了。
我讪笑着,脸上颇有些尴尬,后退着对他们挥手,“没事没事,我只是想试试这柱子结不结实。呵呵,挺结实的!我先走了,你们慢聊,回见——”
说完,我逃也似地转身离开,完全不知道自己说的那些话,让人啼笑皆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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